我至今不清楚《清宮珍寶美圖》(以下簡稱《美圖》)算是一組什么性質的作品,只知道它是《金瓶梅》的系列插圖,從其中女性的發式、服裝樣式來看,顯然問世于清初。
在這一系列插圖中,《武都頭誤打李皂隸》與《劉二醉打王六兒》兩幅,都涉及“酒樓”,惹人注意的是,這兩幅清初繪畫中表現的酒樓,竟然與《清明上河圖》中所呈現的宋代酒樓,在形式上有相當一致的地方,主要表現在酒樓二層的“裝修”——《美圖》中的兩座酒樓,其二層的當街一面,都不設墻壁,只裝一道玲瓏矮欄桿,但是,在欄桿之外,齊著檐口與樓沿,安裝了一排可以開合的門。一旦把這些門扇打開,二樓上的空間就成為向著街面完全敞開的形式。
在北宋畫家張擇端所繪《清明上河圖》(以下簡稱《上河圖》)中,同樣表現有兩座非常引人注目的大酒樓,一座是位于城外的“腳店”,一處是城里的“正店”。兩座酒樓都是二層建筑,其二層的樓閣上,一樣地也是取消了磚石墻壁,而代替以四面廊檐下的一組組木門扇。在這連排的木門扇之外,裝有一圍木制欄桿。也就是說,與《美圖》不同的是,《上河圖》中的酒樓二層上,是門扇設置在內,外護欄桿。但相同之處則在于,欄桿與門扇之間都不留間距,二者幾乎緊貼在一起。
為什么要做這樣的設置?我們看到,《上河圖》中,無論正店還是腳店,其二樓的四面,裝在欄桿內的木門扇都有多扇被打開,更可能的是,這些門扇被卸下了幾扇(傳統的門扇都是可以卸下的,非常靈活),于是,二樓上的一個個單間酒座——當時叫“閣子”——便成為半開放的空間,既透亮又通風。但是,如此的安排可是讓二樓的四圍既無墻也無門做擋護,安全性堪虞,于是,攔在樓沿前的這一道欄桿就十分必要了,其作用顯然是防止客人不慎失足,從打開或卸下的門扇間跌下樓去。
看到古代酒樓的這種獨特形式,也就可以理解,宋代文學特別是宋詞中屢屢提到的“憑欄”,究竟是什么意思。在《上河圖》中的酒樓二層上,由于木門扇一一被打開或卸下,于是,供餐飲之用的桌椅就被直抵著外圍的那一道欄桿擺放,酒客們因此就可以直接坐到欄桿邊上,甚至可以很容易地倚靠在欄桿上。圖中的幾位客人,就是這樣隨意地斜倚著欄桿,成了“憑欄人”。看到這幾個形象,我們對于古典文學中涉及酒樓時的一些細節描寫恍然大悟。如《水滸傳》第三十八回,宋江到著名的“潯陽樓”飲酒,“便上樓來,去靠江占一座閣子里坐了;憑欄舉目,喝彩不已”,只有看過《上河圖》中對北宋酒樓閣子的描繪,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小說中的這一描寫,理解宋江何以坐在“閣子里”而能“憑欄”遠眺。第七十二回,寫柴進和燕青潛入東京汴梁,到了東華門外,“徑上一個小小酒樓,臨街占個閣子,憑欄望時……”則簡直就是《上河圖》中所表現的閣子中酒客的形象了。
另外,如曾覿《朝中措·席上贈南劍翟守》上闋:“雙溪樓上憑欄時。瀲滟泛金卮。醉到鬧花深處,歌聲遏住云飛。”描寫在雙溪樓上舉行的一次宴會,詞人把這樣一次非常熱鬧、盡興的歡聚,強調為“憑欄時”,似乎很不好理解。按照我們的經驗,如果與會的人曾經憑欄飲酒,那么這宴會一定是在樓閣的外圍游廊下進行的,否則如何能憑得上室外的欄桿。但從宋代的實際情況看,這雙溪樓上的布置,很可能接近于《上河圖》中酒樓二層的樣式,欄桿直抵在打開的門扇外,主客們就挨在欄桿前就坐,所以才可以安坐在室內,卻憑著欄桿暢飲、欣賞歌伎們的表演。再如秦觀的《碧芙蓉·九日》上闋:“客里遇重陽,孤館一杯,聊賞佳節。日暖天晴,喜秋光清絕。霜乍降、寒山凝紫,霧初消、澄潭皎潔。闌干閑倚,庭院無人,顛倒飄黃葉。”寫他自己重陽節獨在異鄉,只好在旅店里喝悶酒,具體景況是“闌干閑倚,庭院無人”。我們或許會以為,秦觀是先喝夠了酒,然后跑到庭院里有欄桿的地方一個人發悶。其實,當時的實情更可能是,他坐在了一個類似《上河圖》酒樓閣子的地方,一邊倚著安裝在樓沿上的欄桿,一邊閑看秋光黛色,黃葉飄落,浮起歸心一片。
由于對《美圖》的相關研究似乎并未展開,因此,這一作品中所反映的建筑、家具,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對清初現實生活的呈現,目前還很難做判斷。但《上河圖》中對宋代酒樓的描繪卻不難證明其寫實性。如《南宋館閣錄》記:“殿后秘閣五間,高四丈……閣上下周回設朱漆隔子、黃羅簾并避風,繞以欄。”什么是“隔子”?《水滸傳》七十二回“柴進簪花入禁苑”:“從殿邊轉將入去,到一個偏殿,牌上金書‘睿思殿’三字,此是官家看書之處,側首開著一扇朱紅子。柴進閃身入去看時……”可見,“隔()子”就是木門扇,在《營造法式》中稱為“格子門”,也就是明清時所稱的“隔扇”。因此,“閣上下周回設朱漆隔子……繞以欄”,是說秘閣的上下兩層都在四面安裝連排木門,再以欄桿作為環護,可見秘閣之制正與《上河圖》的酒樓二層相同。與之相印證的是,在多件傳世宋代繪畫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在那個時代,不僅酒樓,各類建筑上都可能取消墻壁,而代之以隔子與欄桿組合。如《層樓春眺圖》、《懸圃春深圖》以及《四景山水圖卷》之“春”、“秋”圖等宋人畫作中的樓閣,都是與秘閣一樣,在底層與上層一律繞以隔子與欄桿,而完全不見墻壁的蹤影。揚之水在《宋人居室的冬與夏》(《古詩文名物新證》,紫禁城出版社二○○四年版)一文中,對于宋代隔子的這一使用方式,有非常敏銳的觀察:“它多用在宮室的臺基邊緣,又或與柱間上部檐口處的橫披窗連在一起,遮住斗拱,其外常常懸掛竹簾。”與明清建筑的設計不同,在宋代,很多情況下,連排的隔子是安裝在檐頭之下,這就最大幅度地擴展了室內的空間。從宋畫中可以觀察到,這樣的建筑總是盡可能地取消磚石墻壁,樓閣也好,亭軒也好,全靠木料架構起來,而其內部以木墻和連排隔子劃分功能空間,四圍也僅是以連排隔子扮演“墻壁”的角色。也就是說,宋代的很多建筑,就像今日為教學與研究所做的木建筑模型的無限放大版,完全是由柱、梁、斗拱等木構件依靠力學原理搭撐出一個建筑空間,而輔以瓦片、木墻、木門等輕型建材。夸張一點說,宋代的很多建筑,是沒有墻的。
如果這樣理解宋代建筑的話,再去品味宋詞,或許能多得一分意會。如宋人陳與義有一首《浣溪沙》,作者自注云:“離杭日,梁仲謀惠酒,極清而美。七月十二日晚臥小閣,已而月上,獨酌數杯。”詞云:
送了棲鴉復暮鐘。欄桿生影曲屏東。臥看孤鶴駕天風。
起舞一尊明月下,秋空如水酒如空。謫仙已去與誰同。
其中“欄桿生影曲屏東。臥看孤鶴駕天風”二句,就有些費思量。“曲屏”——折疊屏風,按道理總該陳設在室中間,月光如何能把戶外樓沿邊上的欄桿一直照到室內當中的地面上?但是,如果這“小閣”是如《上河圖》的酒樓閣子,用連排的隔子代替墻壁,再在隔子之內或之外安設一道欄桿,那么月光把欄桿的影子一直映到房間當中的屏風前,就不讓人奇怪了。想來,詞人能夠“臥看孤鶴駕天風”,躺在床上就能看到閣外半空翱翔的鶴影,當時這小閣的隔子一定有多扇被打開,非常的通透,也因此,欄桿影才會被月光映到室內的地面上。
但是,為什么宋人喜歡這樣安排他們的建筑呢?答案似乎仍然可以從那個時代的繪畫中看到——南宋畫家劉松年著名的《四季山水圖》之“冬”一圖,表現回廊臨水而立,廊下是一扇扇隔子相續,中矗一座水閣,水閣四面也都只安隔子,完全沒有磚石的墻壁。(這里,在隔子內安欄桿的道理就更好理解了,如果沒有個遮攔,廊內的人萬一有個閃失,豈不很容易就會從打開的隔子跌進水里去。)實際上,畫面上的整座庭院,從四圍的回廊,到屋宇,都是取消磚石墻壁,完全用隔子來圍隔出一方室內空間。但是,驚人之處在于,畫中是一片雪景,屋頂墻頭,白雪皚皚。這種新雪覆蓋的屋頂下,一扇扇樸素的方格木欞門上紙光如銀的情景,實在更讓人聯想到日本傳統民居的風味,于我們是久違而陌生了。但是,對唐宋人來說,如此的場景卻并不稀奇。原傳為唐人作品、現在被定為宋作的《宮苑圖》,便是呈現雪后新霽,連綿錯落的宮殿樓閣靜靜佇立在大雪覆蓋的園囿中,殿閣上下一概皆是白紙糊就的隔子,映著雪光,樸素而又明凈,那意境真是非常的動人。此外,如《雪霽圖》等小品也描繪著同樣的情景。唐宋時期的氣候比現在溫暖,這是大家常提到的話題,但從宋代繪畫表現來看,一千年間中國自然條件變化之大,其實要遠超出我們的想象。須知,《上河圖》乃是以清明時節的汴梁為畫題,畫卷上柳樹才萌新綠,卷首更描繪了一列清明踏青歸來的隊伍。在這種初春時分,汴京的豪華酒樓就四敞大開地做生意了,而顧客和酒保看去都怡然自得!
從宋人畫作來看,那個時代的中國人不太需要操心保暖問題,因此,在設計和建造一座建筑的時候,采光、通風、減輕承重等才是要考慮的事項。用大量的隔子代替磚墻乃至木墻,不僅有利于采光、通風,而且,對于樓閣建筑來說,在二樓甚或更高的樓層使用隔子,顯然可以減少承重。由此,我們就可以理解,宋人為什么那么“愛上層樓”,那么愛在“層樓”上“憑欄”。可以想象,無論高閣還是小樓,一旦把樓上的隔子全部打開乃至卸下,呈現在登樓人眼前的,將是多么開暢的視野。而“層樓”上沒有墻壁,只有防護性的欄桿,于是登樓人就總是有欄桿可以憑倚。
當然啦,宋代也有冬天。一旦到了冬天,僅憑隔子上一層薄紙的隔護,還是讓人感到寒冷。于是,作為隔子的補充,還有一些配套的設備,比如“避風”,再比如“黃羅簾”這樣的用織物做的護簾。實際上,在宋人的居室中,織物的垂簾是很常用并且似乎也很有效的一種驅寒手段。歐陽修有一首《漁家傲》,描寫“貓冬”生活的愜意:
十月小春梅蕊綻。紅爐畫閣新妝遍。錦帳美人貪睡暖。羞起晚。玉壺一夜冰澌滿。樓上四垂簾不卷。天寒山色偏宜遠。風急雁行吹字斷。紅日短。江天雪意云撩亂。
紅爐、暖閣、錦帳,都是那時冬天常設的取暖裝備。至于“樓上”呢?在紙糊的隔子內,四面垂掛一道簾幕——在宋人來說,這就算防寒了!無獨有偶,李清照在其著名的《念奴嬌》中訴道:“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好玩的是,這首名作其實只在抱怨一件事——天氣太壞,又濕又冷。“春寒”是那么的嚴重,以至小樓上不僅不能把隔子打開,而且四面都得垂掛著簾幕以隔絕寒氣。聽上去可真夠冷的哈。“玉闌干慵倚”一句尤為有趣,顯得女詞人很撒嬌——這濕冷天氣最讓我討厭,所以我寧愿躲在四圍的簾影當中。就因為怕冷,我都懶得走出簾幕之外,推開隔子,去憑倚著欄桿,眺望與沉思啦!此處的“慵倚”,不是因為春愁,而是因為怕冷啊。
但是,既然不喜歡冷,為什么一入春就搬到小樓上,把這只有一排紙糊隔子環護的小樓當臥室呢?并不是女詞人矯情,春、夏、秋三季在通暢敞亮的小樓上生活起居,實在是唐宋時代上層社會最時尚的生活方式。
整座建筑完全以木構件架成,再輔以輕型建材,這一建筑方式也許是在宋代達到了其巔峰。但是,類似的做法似乎還可以前溯。比如《南史·張麗華傳》,這樣講述張麗華的奪魂攝魄之美:“發長七尺,黑如漆,其光可鑒……嘗于閣上靚妝,臨于軒檻,宮中遙望,飄若神仙。”當她在結綺閣上梳妝的時候,能夠“臨于軒檻”,直接坐在閣上的護欄邊,可見這結綺閣以及陳后主同時建起的臨春閣、望仙閣,都是類似《上河圖》中酒樓二層的形式、《南宋館閣錄》所記宋代秘閣的形式,“周回設朱漆隔子”、“皆有欄”。我們根據今日常見的建筑樣式,很容易把《南史》所意欲描繪的場景理解為——結綺閣上,檐影深處,在一帶矮墻上開有長窗,而張麗華在打開的窗中露出上半身的身影。但是,實際上《南史》作者所勾畫的景象是,高閣上根本沒有墻壁,四圍的隔子一齊打開甚至拆卸,張麗華端坐在欄桿前。(按照當時人的觀念,此時,她仍然是坐在“房間”里,并沒有離開“室內”的空間。)透過裝在樓沿上的欄桿,她整個的形象,包括那一頭如漆的黑發,以及華麗的衣裙——很可能是貼金、綴珠、貼鳥毛或者飾有其他奢侈裝飾——都呈現在“遙望”的眾人眼中,因此才會產生如此震撼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