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許多政治學者的說法,選民們愛好肖邦還是小甜甜,和政治生活的質量毫不相干。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大眾有繁忙的私人生活,個體對公共事務的參與從統計學上微不足道——不論什么政治制度,權力總會集中在少數職業精英手中。一旦經過經濟、教育等方面的不平等疊加放大,大眾和精英之間的鴻溝就可以歷經改良和革命而依然深且廣。那么,在巨大的社會不平等中,民主制度怎樣得以維持?普林斯頓的歷史教授喬賽亞·奧伯引領我們回到雅典。
從公元前五世紀到三世紀的雅典并不是一個和諧社會。有地位、有錢、有閑的富人只占全體公民的十分之一,他們與自食其力的農人和工匠之間存在巨大的社會和經濟反差,產生各種大大小小的摩擦。雅典也不具備一個完全平等而緊密的公共政治空間。社會經濟地位也影響到直接政治參與的效果。傳說中的公民大會一般只能吸引少數平民,他們往往互不相識——何況發言的大多是少數統治精英的成員。這些氣宇軒昂的人物提出議案,慷慨陳詞,互相辯駁,民眾們則是暗影里沉默的聽眾。會場之外,雅典的公共輿論里常常充斥著謠言和人身攻擊。總之,幾代中國學者心目中的那種全體人民通過充分協商做出明智集體判斷的壯觀場面,只是盧梭的動人想象,從來沒有在雅典存在過。
然而,這個非常不完善的民主制度,卻維持了三百年左右的穩定。通過耐心和全面的文獻研究,奧伯給出了答案:首先,雅典的富人和窮人達成了一項意識形態和政治文化層面的交易。大眾對精英存在嫉妒和反感,對其濫用權力的可能深懷警惕,但同時也意識到精英的教育、技能和財富是城邦治理中不可或缺的資源,應該加以利用。讓精英們享受更多的政治影響和經濟保障,條件是他們必須遵守人民的信仰和價值觀,并保證他們的精英地位能夠貢獻于民主政體的繁榮。
其次,在這個意識形態的共識和民主框架之內,雅典各精英團體之間存在著激烈的競爭,各方代表通過公共政治場合——公民大會、議事會、法庭——發表言論,向敵人發難,為自己辯護,爭取民眾的支持。
于是,雅典公共政治的劇場里,熱切地要取悅于“人民”的各路精英面對充滿懷疑神色的平民聽眾開始演說。 他們必須運用高揚共和國價值觀的語言,炫耀自己的價值,同時又謙卑地把自己的成就敬獻在全體公民的腳下;歌頌人民的智慧,同時又巧妙地暗示自己的才能將為這種智慧添磚加瓦。面對敵對的宗派和懷疑的大眾,他們必須為自己的提議給出充分的公共利益理由。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還需要引經據典,從歷史和詩歌中汲取共同的記憶。同一套政治話語和信號的交流(communication)在精英和大眾之間起到了斡旋和溝通的作用。
浪漫主義者常常慨嘆人民把選票投給個人魅力而不是英明決策;務實的雅典人則不以為忤。由于精英對于教育和信息的優勢,平民們沒有充分的根據,也沒有奢侈的時間來對每項政議做出全面的考慮,對于精英個人品格的評判必然會成為對其政策評判的一部分。因此,統治者之間的人身攻擊是可以被容忍的。他們可以否認自己的精英身份——“我不過是一個勤勞發家的普通人,我的對手卻是人民的敵人”,也能把精英地位描述成一種公眾的好處——“我的對手愿意為了錢出賣雅典,我身家富裕而沒有這種卑下的想法。”在這種政治文化中,連謠言和諷刺戲劇也成為公共利益的一道屏障:它們把精英的私心和瑕疵夸大、貶低,暴露在公共挑剔的眼光之下,這可能引起統治階層的哀怨,卻在長遠來看對有力者的傲慢不羈起到了抑制作用。聆聽的雅典平民們鄙視但是接受這種看似充滿惡意的政治,因為他們理解精英的對峙有利于民主政體的穩定;而精英求助于民眾的道德判斷,這本身表現了前者對民主價值的尊重。
奧伯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嘈雜、充滿嫉妒的雅典,而讀者常常在書頁間看到現代社會的倒影。奧伯書寫的是歷史,傳達的卻是對于社會分化和民主之關系的普遍關注。讀者不禁想到羅爾斯對于社會不平等的哲學理想:“要把資源的不平等分配作為公共(而不是私人的)的財富。”同時,熟悉哈貝馬斯和喬恩·埃斯特(Jon Elster)的讀者會想到“虛偽具有教化的力量”。精英們也許只是出于爭取政治支持的角度來迷惑大眾,大眾也并不真的為甜言蜜語所麻痹。但是一旦承諾能夠落實在個人行為中去接受裁判,關于民主和公共利益的信仰就可能不斷得到鞏固,對個人行為產生一定的制約。比如,為了向平民聽眾證明自己的大公無私,精英們常常忍痛捐獻財物充實國庫。有力者的動機、手段和行為在這種白熾光下面不斷地評判和再評判。
知識界越是浪漫地把民主文化塑造為沒有匱乏和斗爭的天使國,我們越是可能對社會現實和所謂民主素質的現狀絕望。相比之下,奧伯告訴我們,對于存在長期不平等的現實社會,真正有助于民主的也許是一種鮮明、熱辣、不太文質彬彬但有效制約精英的文化。
文化的力量總要有制度本身的支持。這種支持一方面表現在鼓勵平民參與政治。梭倫和克里斯提尼改革之后,為了緩和階級矛盾,降低了擔任公職者的財產標準,雅典的一般公職比如治安官由抽簽產生并領取報酬。這鼓勵了平民參與政治,限制了濫權現象,也保證了日常治理的穩定,而把更危險的政治博弈交付給法庭和大會那樣實時的公共空間。
這個公共文化空間自身也有一些制度激勵。比如,參與公民大會就能領少量車馬費——這在我們今天看來驚世駭俗,卻是吸引貧民到會并在參與過程中逐漸培養起政治能力和興趣的有效手段。公民大會和法庭的發言程序,也有意鼓勵精英和大眾結盟,而不是彼此形成寡頭團體。
另一方面,這種支持表現在迫使精英為其言說和行為負責。雅典法律規定,如果精英們的提案違反了現有法律,或者在事后證明損害了公共利益,或者顯示精英在提案和決策過程中收受賄賂,那么即使他們先前的提議得到了公民大會的認可,本人也要承擔嚴厲的法律責任。他們對于民主政體的議事內容和決策過程的影響力遠遠超過一般民眾;但是這種“影響”并非“控制”。在制度和意識形態的雙重保護下,經濟的不平等沒有蔓延進政治領域,作為一個公民整體,雅典人是自由的。
歷史往往是苛刻的。出于維持基本共識的需要,城邦以貝殼放逐甚至更極端的方式裁抑特立獨行的公民。在奧伯看來,雅典民主的這種峻厲犧牲了蘇格拉底,但也可能防止了無數的狄摩西尼、希佩里德斯和伊薩烏斯成為毫無節制的暴君。幸而,歷史中的人們在付出昂貴代價的同時也不斷發展和校正自己。后來的制度設計中越來越多地考慮到少數權利的保護,正如雅典民主體制自身也來自四世紀和五世紀政治動蕩中的探索和斗爭。
奧伯的這份研究學科跨度之廣令人驚訝——本書贏得了二○○四年度美國語言學學會的出版大獎。他的方法和結論也引起不小的爭議。讀者不時會疑惑作者對雅典政治是否給出了另一種過于浪漫的解說;他對于有限歷史材料的詮釋富有開拓性但是否過于恣肆;我們面對他的結論應該歡呼還是沮喪。但無論作為歷史還是寓言,奧伯的雅典都可以幫助我們開始思考。對于為各種預設所困的我們,《民主雅典的大眾和精英》暗示了真正解放的思想和寬闊的視野的可能。
(Josiah Ober: Mass and Elite in Democratic Athen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