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馬克·博斯曼(Jean-Marc Bosman)是一名比利時足球運動員,一九九○年,在他與比利時列日俱樂部(SA Royal Football Club of Liege)的服役合同即將屆滿之際,列日俱樂部給他開出續約合同,合同規定博斯曼今后的報酬為每月三萬比利時法郎,比前一合同中每月十二萬比利時法郎的報酬少了很多,于是博斯曼不愿與列日俱樂部續約。俱樂部按照比利時足協的有關規則,將博斯曼列入了足協準備轉會的球員名單中。根據當時歐洲足球界的轉會制度,合同到期的球員轉會,接納的俱樂部必須向球員原所屬俱樂部支付一筆轉會費用。列日俱樂部對博斯曼開出的轉會費是一千一百七十四萬三千比利時法郎。
法國的敦刻爾克隊俱樂部(US Dunkerque)與博斯曼洽商后,表示愿意招募他,并與列日俱樂部進行談判。一九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兩個俱樂部達成口頭協議,列日俱樂部同意將博斯曼租借給敦刻爾克隊俱樂部一年,但博斯曼需要向列日俱樂部支付一年的轉會費(名為“租借費”),一共一百二十萬比利時法郎。在敦刻爾克隊俱樂部與博斯曼簽訂書面合同之后,由于兩個俱樂部之間就租借費的具體支付方式發生爭議,列日俱樂部沒有向比利時足協申請博斯曼去法國踢球的許可證書,敦刻爾克隊俱樂部因此沒有支付該筆轉會費,并于一九九○年八月三日宣布取消與博斯曼簽訂的球員合同,博斯曼轉會未果。
根據比利時足聯當時的轉會規則,列入轉會名單的球員,要么轉會,要么就接受原俱樂部開出的續約合同,否則轉會期滿后,任何俱樂部都不能接納他。由于博斯曼最終沒有接受列日俱樂部開出的新合同,所以他將處于失業狀態。為維護自己的權益,博斯曼在一九九○年八月六日,將列日俱樂部告上了比利時法庭,后來又將比利時足協和歐洲足聯追加為被告。
博斯曼起訴的理由是,根據一九五七年創建歐洲經濟共同體的《羅馬條約》第四十八條之規定(經一九九二年建立歐洲聯盟的《馬斯特里赫特條約》及一九九七年的《阿姆斯特丹條約》修訂后的條文為第三十九條),任何一個成員國的勞動者都有權在歐盟各成員國之間自由流動,平等就業。被告要求轉會費的行為限制了自己在歐盟成員國內自由就業的權利。而被告歐洲足聯與比利時足聯提出的抗辯理由是:轉會費規則的設立是為了維護足球運動項目的利益,轉會費規則可以防止弱小俱樂部的優秀球員流失到大俱樂部去,以至于俱樂部球隊實力的差距越來越大;轉會費制度還可以鼓勵各俱樂部培養青年球員,防止各俱樂部辛苦培養的青年球員被其他俱樂部隨意挖走。
比利時法院受理了此案。根據歐盟實踐,各成員國法院審理案件時,如果涉及歐盟條約的解釋問題,各成員國法院可以向歐洲法院請求咨詢,要求歐洲法院就歐盟條約及法令的解釋問題發表初步裁決,比利時法院因而向歐洲法院請求初步裁決。除了博斯曼起訴的轉會費問題之外,比利時法院還請求歐洲法院對歐洲足聯的“3+2規則”,即,各支俱樂部最多只允許擁有五名外國球員,而在一場比賽中,每隊最多只能同時安排三名外國籍球員上場參賽的規則——是否也違反了《羅馬條約》,在歐盟不同成員國公民之間實施了歧視的問題——進行解釋,因為比利時法院認為這一問題也與博斯曼的命運相關,盡管當事人自己并未提出來。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歐洲法院的初步裁決做出,認定俱樂部在與球員合同到期后要求轉會費的行為,確實違反了《羅馬條約》第四十八條規定的“勞動者自由流動的權利”(a worker’s right of free movement)。此外,歐洲各國足球俱樂部嚴格限制其他歐盟國家球員人數的規則(“3+2規則”),亦被宣布為違反《羅馬條約》第四十八條規定的自由就業、禁止國別歧視的原則。法院認為被告提出的抗辯理由不能成立,為防止優秀球員與青年球員流失,完全可以采用其他的辦法,無須采用轉會費與限制外援人數的手段。
歐洲法院的判決似乎宣告了原告博斯曼的勝利,然而,當歐洲法院的這一初步裁決返回到比利時原審法院后,該案件卻因比利時國內的司法程序問題陷入了僵局,一直拖延至一九九八年。無奈之余,博斯曼只好尋求與被告在法庭外進行和解。事實上早在一九九五年歐洲法院的判決之前,被告就曾向博斯曼開價三千萬比利時法郎(約九十萬美元),要他申請撤訴,但博斯曼當時沒有同意。幾年之后,博斯曼因無法承擔這場曠日持久的訴訟給他帶來的麻煩。于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與被告簽下了和解協議:比利時足協同意向博斯曼支付賠償金一千六百萬比利時法郎。這場拖了八年的官司終于畫上了句號。
博斯曼案件主要涉及《羅馬條約》第四十八條規定的“勞動者自由流動的權利”的問題。事實上,它還涉及另外一個法律問題——反壟斷與反不正當競爭的問題。歐洲法院在審理該案時,不僅審查了《羅馬條約》第四十八條所規定的“人員自由流動”的問題,還審查了《羅馬條約》第八十五條和第八十六條(現在的條文是八十一條和八十二條)規定的“禁止限制競爭行為”與“禁止濫用市場優勢地位”這一反壟斷與反不正當競爭的問題,即比利時俱樂部限制博斯曼向國外俱樂部轉會的行為是否構成對國外俱樂部的不正當競爭?
但是,在博斯曼案件中,歐洲法院最終適用的是《羅馬條約》第四十八條,歐洲法院亦表達了對足球市場運作中的不正當競爭問題〔例如歐洲足聯(UEFA)作為歐洲職業足球的行業協會,是否擁有市場獨占地位?是否濫用了其市場優勢地位?〕的關注。因此在博斯曼案件審理完畢之后,直接負責歐盟內部壟斷與競爭事務的歐盟委員會立即著手處理有關歐洲足球界的反不正當競爭問題。在一九九六年一月十九日,歐盟委員會向歐洲足聯指出,其必須遵守《羅馬條約》的相關條款,并特別提到了歐洲足聯的有關規則違反了《羅馬條約》的第八十五條。
事實上,歐洲法院通過博斯曼案件所確立的——合同期滿后的球員可以自由轉會到其他歐盟成員國的原則,不僅適用于原歐盟成員國家,還可以適用于不是歐盟成員的幾個國家——冰島、列支敦士登與挪威,它們是原歐洲自由貿易聯盟的成員,歐洲自由貿易聯盟國家與歐洲共同體(歐盟前身)國家之間有一個建立“歐洲經濟區”(European Economic Area,簡稱EEA)的協議,根據這個協議,歐洲法院在自由貿易與人員自由流動問題上所做出的判決,對所有EEA國家均適用。
另一方面,博斯曼在歐洲法院的勝利,打開了一個潘多拉魔盒——很多傳統的足球游戲規則,如轉會制度、俱樂部合并規則、球票銷售體系、電視轉播權制度等等,都將面臨司法的挑戰,事實之一就是潮水般的投訴與訴訟涌到了歐盟委員會與歐洲法院面前。僅歐盟委員會在一九九九年調查處理的涉及反不正當競爭的足球案件就有五十多起,內容從俱樂部主場的跨國遷移問題,到一九九八年世界杯球票銷售問題,不一而足。
足球界人士開始擔心,體育自治從此將受到威脅,傳統的足球行業管理機制行將崩潰。國際足聯(FIFA)亦開始關注歐盟的動向,他們要求足球行業取得歐盟競爭法的豁免,保持其自治地位。
由于博斯曼案件后合同屆滿的球員可以自由轉會,歐洲各大牌俱樂部可以輕易地將優秀球員網羅到自己門下,歐洲五大聯賽由于優秀球員可以自由加盟,而實力大增。這就削弱了其他歐洲國家的國內聯賽。博斯曼的律師讓—路易·杜邦說:“我曾經希望這是一個更為平穩的過渡,但現在我們面臨的危險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幾年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博斯曼判決”使得世界頂級聯賽發生了巨大的變革,大批合同到期后轉會的球員從中獲利,成為百萬富翁,一些大牌球星則迅速進入了千萬富翁的行列,因為俱樂部省下來的轉會費大部分都轉化為他們的工資。
在一九九七年十月簽訂《阿姆斯特丹條約》時——該條約為一九五七年《羅馬條約》,一九九二年《馬斯特里赫特條約》之后的又一個重要的歐盟憲法性條約,各歐盟成員國共同通過了一份《關于體育運動的聲明》(以下簡稱《阿姆斯特丹聲明》),該聲明雖然只有簡明的三點內容,但明確了“對體育的特殊性應給予特殊關照”,意在避免將歐盟法律自動適用到足球等體育商業領域,要求歐盟委員會謹慎行事,“歐盟各機構從現在起,討論涉及體育的重大問題時,應同各體育協會磋商”。
在上述框架性規則之下,歐盟委員會目前正在起草規范足球運動乃至整個體育領域的具體規則。一九九九年在希臘奧林匹克舉行的歐盟體育大會上,制定了四條關于指導體育法律實踐的基本原則:第一,運動員和俱樂部在歐盟各國間自由流動與開業的基本權利不應受到限制。唯一例外的情形是,當預期的體育運動目標無法實現時,可以對該自由進行限制。第二,國籍是體育競賽運動中的關鍵因素之一,因此各體育協會、聯合會具有合法的利益對其進行保護。《阿姆斯特丹聲明》亦強調了“體育對塑造身份的重要社會意義”。盡管基于國籍的差別待遇確實違反了歐盟基本條約中“自由流動”的規定,但體育運動中有些基于國籍因素的區別對待還是可以接受的,是合法的。第三,歐盟競爭法應適用于職業足球領域,但由于體育運動本身具有特殊性質,因而不能將其視為與其他普通商業行業一樣的行業。足球行業機構有權采取一些可能限制商業競爭機會的措施,但是他們這樣做的時候,必須有正當的體育運動方面的理由,例如為了保障體育比賽對手之間的相對公平。第四,體育聯合會,例如歐洲足聯是壟斷機構,具有“市場支配地位”。如果他們濫用這種優勢,將遭受歐盟競爭法的制裁。但是足球聯合會與其他的普通商業行會不同,他們的特殊地位在《阿姆斯特丹聲明》中是受到保障的。如果他們有些行為雖然損害了有關當事人的經濟利益,但只要其目的是為了更好地開展運動,則該行為應當區別對待。
在博斯曼案件的審理過程中,歐洲法院考察了禁止要求支付轉會費的兩種例外情形:第一種情形是轉會費為補償原俱樂部為培養該球員支付的日常訓練費以及其他特殊培養費用(如生活費、文化學習教育費等等);第二種情形是為了防止足球比賽中雙方力量懸殊,對較弱的或較窮的俱樂部實施的保護措施。然而在最終的裁決意見中,歐洲法院認為此類法律運動目標均可通過其他方式達到,而無需采用支付轉會費這一方式。
歐洲法院與歐盟委員會認定歐盟范圍內的球員自由流動應受到保護,在合同履行期屆滿后轉會要求支付轉會費是限制競爭行為。這樣一來,國際足聯與歐洲足聯的有關球員轉會的規則都將受到考驗,而整個國際球員轉會制度都必須重新構建。然而,博斯曼案件審理完畢后,歐洲足聯與國際足聯不甘示弱,他們想通過對球員轉會規則進行小的修改來應付博斯曼規則,而歐盟委員會則要求完全取消轉會費制度,并且準備起訴歐洲足聯與國際足聯,雙方各執一詞,歐盟足球法制進程陷入僵局。
經過幾年的艱苦談判后,在二○○一年三月五日,歐盟委員會終于首肯了國際足聯和歐洲足聯幾經修改的球員轉會方案,歐盟委員會表示將終止對國際足聯的起訴。修改后的球員轉會方案的基本內容有:建立對小俱樂部訓練年輕球員的補償機制,同時對各俱樂部的收入進行重新調整分配,分配對象包括參與訓練和教育球員的業余俱樂部;對十八歲以下的球員的國際間轉會要設立一定條件,派足球專家建立一套制度,以保證這些年輕球員在進行訓練的同時能接受學校教育;在每個賽季設定一個轉會期,在賽季中期也有一個短期的轉會時間。限制每名球員每賽季只能轉會一次;合同最短為一年,最長為五年。二十八歲以下的球員的合同將有三年保護期,二十八歲以上的球員為兩年;建立相關制裁機構,以保證體育競賽的正常進行。單方面違約只允許在賽季結束時進行。如果合同是被單方面破壞,無論是球員或者是俱樂部,都將支付一定的費用作為經濟賠償。在合同保護期內單方面違約,球員、俱樂部或者是經紀人都將受到處罰,其中處罰按嚴重程度來分擔一定的比例;建立一個代表俱樂部和球員利益的仲裁機構,其主席為獨立人士。仲裁機構是一個自發性非官辦機構,但不排除向國際性的法院如歐洲法院尋求合作的可能性。
二○○五年國際足聯對二○○一年的轉會規則進行了修改,新規則自二○○五年七月一日起生效。與二○○一年轉會制度相比,二○○五年轉會制度更加符合博斯曼案件的判決。有關球員合同的時間問題沒有變,但是加了一個有關與未成年人簽訂合同的規定:協議期間被限定到三年。轉會費現在被稱為培訓補償。俱樂部在下列兩種情況下可以獲得培訓補償。第一種情況是在球員簽訂第一份職業協議時,第二種情況是球員在兩個不同國家協會的俱樂部間轉會時。根據二○○五的規則,在球員簽訂第一份職業協議時,按照他過去待過的俱樂部年數多少的比例將培訓補償金分給所有培訓過他的俱樂部。培訓期間是在十二到二十一歲之間。在第二種情況下,職業球員轉會,新俱樂部只需支付前一個培訓該球員俱樂部的培訓費。規定當球員轉會到更高等級的俱樂部時,用兩個俱樂部成本的平均值來計算培訓費。如果球員轉會到較低等級的俱樂部,培訓費按較低等級的新俱樂部的成本計算。
二○○五制度重復了二○○一制度中允許俱樂部決定球員培訓期間的結束日期。從法律的角度來講,主要可能是面臨歐盟市場的法律挑戰風險。另外,這個規定的目的不夠明確,它允許俱樂部來規定培訓補償,從而使整個制度存在潛在的法律缺陷。
對于沒有有效合同在身的二十四歲以下球員的轉會限制問題似乎得到了解決。如果球員沒有有效的合同在身,就無需給他原來所在的俱樂部支付培訓費,除非這個俱樂部能證明有權得到這筆培訓費。然而,這并不影響其他俱樂部的權利,他們仍將有權得到培訓費。
(Stefaan Van den Bogaert, Practical Regulation of the Mobility of Sportsmen in the EU Post Bosman,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