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美的十多年里,我數次參加中美人士的葬禮。入鄉隨俗,現今的華人葬儀大都已同于主流社會。按美國社會的傳統,人們在這樣的場合要盡量克制悲痛的情緒,因此無論是教會主持的追思禮拜或世俗的紀念儀式中,親友們往往會追憶一些死者生前的趣事和幽默,把肅穆的氣氛逗得活躍起來。現在,高科技進入了日常家居生活,許多人會把死者一生行狀制作成影像在紀念儀式中放映,其中也時有“搞笑”的內容。在追思儀式之后,往往還有甜點提供,間或還有酒水。這時,多少有些沉重的場景轉變為輕松的社交,穿著莊重的人們端著杯中物相互招呼,談笑風生。
在西方的基督教傳統里,死亡意味著回歸“天家”——與主同在獲得永生,故而有“喜悅”的意味。但是,天家終歸是虛無縹緲的,親人們在送走死者之余私下里還是要悲他一陣。在陽剛的美國文化里,在眾目睽睽之下號啕大哭絕對是懦弱的表現并有失體面和尊嚴,有些男女參加喪儀戴著墨鏡就是不愿讓人看到發紅的眼圈。此舉當然是欲蓋彌彰。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多年前曾讀到一位美國男子寫得十分感人的文章,這位男子漢在父親走后的一連數天,每日都到海里游泳,因為只有在海里他才能縱情地涕淚滂沱。
不同的社會與文化如何應對死亡,一直是人類學者的興趣所在,因為它反映了人類對一些本體論問題的執著思考。人類以形式多樣的葬儀來體現人生在不同文化里的終極價值。在社會政治和國家政治的層面上,葬儀也有很大的意義空間,不同的組織、機構、政權常通過不同的葬儀規格來體現死者對它們的重要性,以及對死者的尊敬程度。中國人素有“蓋棺論定”之說,足見葬儀對一個人行狀的象征意義。
對中國人(主要是漢人)葬儀的研究,海外學界很有些不同凡響的著作。華琛(James Watson)在他一篇影響深遠的文章中,甚至把葬儀同中國人的文化認同聯系起來考慮。他發現,盡管中國地域廣袤,存在著巨大的地方文化和語言差異,但是,有一點卻是不容含糊,那就是恪守在原則上基本一致的葬儀。當然,華琛并不否認,在相同的原則之下,各地方在具體的儀式實踐的表現上有相當的不同。通過有所不同的實踐表達來指認相同的實質,并以此來體現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人的“中國性”(或“華人性”,Chineseness),葬儀可謂是一項重要標準。 另一位中國研究領域里杰出的人類學家孔邁隆(Myron Cohen)則把與葬儀緊密相連的“孝道”視為體現中國人認同的重要原則之一,因此與華琛的討論殊途同歸。
人類學家之所以對不同文化的葬俗感興趣,除了一些涉及人類本質問題的基本思考之外,還與透過葬儀過程可以窺及其社會整合程度有關,葬禮因此成為人類學家考察親屬制度和社會網絡的重要場合。近些年來,由于經濟全球化的影響,學界對一些舊有的學術旨趣也有了跨國的追蹤。移民社區及其對鄉土的情感和維系,以及他們是如何在一個異己的社會文化環境里生存發展,遂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焦點之一。原先用來指生活于故土之外的猶太人、亞美尼亞人的希臘語詞匯——diasporas (離散),與 “家園”(homelands)一起,成為研究移民社會的關鍵詞。學者們把這兩個詞并置,表明了對背井離鄉者的故土情感和文化認同的關注,以及對由此而在異國他鄉的條件下所產生的一系列社會文化現象的思考。按華琛和孔邁隆的看法,在中國,喪葬習俗不啻體現了傳統文化慎終追遠的核心價值。于是,我們要問,海外華人的華人性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通過恪守這一核心價值來體現?二○○五年在紐約出版的論文集《美國華人的死亡儀式》試圖回答的正是這一問題。該書的副標題是“尊敬祖先”,但正如書中的一些章節實際上指出的那樣,在很長的時期內,對美國的華人而言,祖先是故土的象征。長期以來,通過喪葬儀式中對亡人的祭奠,以及運送死者的尸骨回到故土,華人實踐的是“落葉歸根”的終極理想。在傳統中國人的眼里,異邦不應是亡靈的棲息之地,人們總希望有朝一日終老故土,因此即便無法做到這一點,也必須在身后回到故鄉。只有在故土,一個人才不會感到陌生,生前如此,死后亦然。如果撇開信仰的因素不談,我們很容易發現,一個人感到最有安全感的地方是故鄉,因為那里有許多至愛親朋,也因此有許多可以利用和發掘的社會資源和關系。如此說來,對故鄉的眷戀實質上是對社會網絡的信賴。這一社會網絡以血緣紐帶為始綱開始編織;綱舉目張,親疏遠近,漸次擴展。編織這一網絡的綱或原則即是費孝通老所謂的“差序格局”,地方認同就是構筑在這一格局特定的范圍之內。流落異邦和客死他鄉不啻是掉到這一網絡之外,這對傳統中國人而言,是很悲慘的事。因此,在這個意義上,祖先實在是故土的象征。
然而,家(home)的感覺卻不一定要與故土相連。不過這種情感上的脫離得經歷一段過程。在自己的國度里,這種情感可能較容易割舍。一個人離開家鄉到外地工作,幾十年之后,他可能對常年工作的地方更有感情。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這種情感的割舍就得有一番歷練。盡管有時在地理空間上到另一個國家未必比到自己國內的另一個地方更遠,但在心理上的感覺卻不可同日而語。顯然,這種感覺是現代國家的暴力形式帶給我們的心理折射。這種形式給我們的跨國旅行帶來了巨大的不便。早期漂洋過海來到北美的華人,多無在移居國落地生根的打算。他們最大的愿望是掙得一筆錢之后打道回府。但世事難料,許多人由于各種原因難遂此愿,不得不定居下來,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從未對北美大地產生家的感覺。 這里當然原因很多:十九世紀下半葉美國政府的排華法案、禁止中國女性入境法案、來自主流社會的歧視,以及從與家人朝夕相處的農業生活一下子轉變成孤身異域的勞工等等。這些,都使得當時的許多華人在北美難以為家,而無家之感更使得他們夢縈故土。 在那個時候,華人把家與故土相連是必然的。
早期以勞務身份進入美國的華人,身后都盡量返回故土。由于直接把遺體運送回鄉費用高昂,一般人難以承載,因此,最常見的是就地安葬,待若干年后行二次葬時再送回國內。二次葬并非異域生活衍生出來的習俗。據說,那是廣東“四邑”(臺山、新會、恩平、開平)當地的習俗,而早期來美國務工的華人多來自“四邑”。其實,類似的二次葬在閩南和臺灣也相當流行。由于行二次葬時要將尸骨洗干凈裝在一種專門的甕子里,故學界又有稱“洗骨葬”或“拾骨葬”者。流行這種葬俗的地方往往也盛行“風水”、堪輿之術。通常,這些地方的人們會在死者入土若干年后,擇日將墳墓掘開,開館取出死者的尸骨另葬。由于人們總是期待死者能給家人帶來好運和蔭庇子孫,因此,遷葬就很重要了,它往往有一系列儀式性安排相伴。早期來自“四邑”的北美華人也如同在家鄉一樣,流行這樣的二次葬。但是,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把家鄉作為二次葬首選的地點。于是,北美華人的二次葬,比之行于家鄉的同樣風俗,就有了不同的意涵:他們同樣可以在美國找到風水寶地來掩埋遺骨,但卻沒有這樣做。顯然,在很長的時期內,這些華人一直沒有對他們終日辛勞并做出巨大貢獻的北美大陸產生“家”的感覺。
從有關的報告中我們了解到,自十九世紀下半葉起,“洗骨”和運送死者尸骨回國居然成為專業,這樣的行當一直存在到二十世紀的三十年代。當時,一些船運公司專門開啟了運送尸體和尸骨的業務。由于船運一次要求達到一定的數量,因此,在加利福尼亞、愛荷華等中國勞工較集中的地方,有些當地的殯儀機構還有人從事儲存中國勞工尸骨的營生。如果不是因為戰前的緊張氣氛和國內已經開始的抗日戰爭,以及隨后華人處境的改善,這類生意可能還會持續一陣子。
從當時流行于美國西部華人的葬俗來看,華人幾乎把家鄉的習慣全盤照搬,舉凡報喪、裝殮、上供、入殮、出殯,甚至哭喪等,都沿襲家鄉的習俗,遵奉的完全是慎終追遠的祖先崇拜理念。即使是個別有條件把尸首運送回鄉者也要象征性地舉行出殯儀式,將棺材送到墓地,然后再由當地的殯儀人員在晚間將棺材送回,以備進一步處理后登上返鄉之途。當時,甚至還有道士前來為死者亡靈做超度。在美國西部的一些州打工的華人,往往從舊金山請來道士。
早年來美的絕大部分華工都是單身,于是“會館”便在這樣的“單身漢社會”里負責起華工們的身前身后事。會館是一種同鄉會性質的自愿社團組織,它顯然是傳統農業社會安土重遷觀念及其衍生慣習影響下的產物。在傳統中國,人們從不輕易遷徙,舉家舉族遷徙往往出現在內亂頻仍之際。商品經濟較為發達之后,從事非農營生者往往也是把家人留在家鄉,自己到外闖蕩,而他所選擇的去處往往也是“同宗”或“同鄉”較集中的地方,這就為宗親會和會館的產生創造了條件。宗親會的組構原則是“同宗”,因此它的成員的血緣關系可以是虛擬的,甚至可以建立在一些歷史掌故和典故的基礎上,所以東南亞華人的宗親會社團就有所謂的“劉、關、張宗親會”。會館和宗親會有時還有點族群的色彩,例如,海外客家人會館就不以血緣或者地緣為原則而稱為“崇正總會”、“客家會館”、“客家總會”等等。有時,一定的歷史記憶也在異國他鄉重新“蘇醒”,例如菲律賓就有所謂“泉州清真五姓宗親會”,其成員均相信他們的祖先在歷史上共享穆斯林認同,盡管五姓之中只有丁、郭兩姓在近幾十年來聲稱自己為回族。這種跨血緣、地緣的宗親會和會館在海外廣泛存在的現象說明,在移民社會里認同的外延的擴展,印證了巴博克(Burton Pasternak)和黃樹民等人所認為的那樣,在“邊疆”的條件下,人們更可能跨血緣地組織起來。當然,如此組織也是在差序的格局之內。臺灣歷史上的“分類械斗”是為其例。來自漳、泉二府的移民之間發生械斗時,地緣成了感召的認同指標;當面對客家人時,講閩南話的漳泉移民又聯合起來,語言則成了認同標識。
由于會館、宗親會組織對同鄉同宗所發揮的功能有同舟共濟的江湖色彩,有學者將之比附西方社會的共濟會(Freemason)。但他們忽視了共濟會具有某種秘密會社的特質。加入共濟會必須要經過特定的秘密儀式,而且其成員必須要有相似的經濟背景。與傳統中國的會道門組織不同的是,共濟會成員必須來自富裕的上流社會。正因為它強調的是雄厚的經濟實力,因此,它可以是跨國的。換句話說,共濟會由來自不同國家富裕的上流社會人士所組成。我不清楚非洲一些國家的共濟會組織是否與歐美的共濟會有組織關系,但是確鑿無疑的是,它們的成員也都來自當地富裕的上流社會。會館或宗親會顯然與此不同,盡管它們的領袖人物可能是所有成員中最有經濟實力者,但它的組成原則是典型的以血緣、地緣漸次展開的差序格局。有意思的是,在十九世紀美國的排華法案頒布之前,有些華人會館的頭面人物也成了共濟會成員,躋身當地上流社會,從而也在歐裔美國人的社區中握有權力。 這些人也因此更受到華人社區的尊敬。顯然,并不是在所有的地方,華人都遭到主流社會的排斥。其實,在美國西部的一些小鎮,華人與當地的歐裔美國人在歷史上也曾和睦相處,相互幫助。在北加州小鎮瑪麗斯維爾(Marysville)的歷史上,華人曾占到了總人口的四分之一以上。他們的存在活絡了當地的經濟。
華人與當地的歐裔美國人和睦相處也可以在華人的葬儀上表現出來。瑪麗斯維爾歷史上華人的出殯行列往往有沿途的歐裔民眾自愿加入,當然,他們中的很多人可能受到了出殯后可以得到糖果等東西的吸引,但不管怎么說,這種情形反映了當年不同族裔間少見的互相尊敬的和諧景象。然而,在大部分的場合里,情況卻是令人難以忍受的。由于太平洋鐵路的開發和西部金礦的發現,自十九世紀中葉開始,美國引進了大量的華工。華工們吃苦耐勞,工作效率超出了來自歐洲國家的移民,因此很受開發商的歡迎,也因此引起了許多歐裔美國人的嫉恨。發生在十九世紀的一些大規模的排華浪潮正是因此而起。經濟上的競爭所導致的緊張和仇視也往往在文化隔閡上尋找到宣泄的渠道。對此,《美國華人的喪葬儀式》一書中多有描寫。
隨著時光的流逝,美國華人的文化也漸漸地同主流社會靠攏,也因此與故土有了些許差別。到了上世紀初,美國華人的葬儀已吸納了一些歐裔美國人的習慣。瑪麗斯維爾的地方報紙在一九一五年報道了當地一位華人的火葬,這可能是美國華人采用火葬的第一例。也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開始有人不再要求在身后返回故鄉。與此同時,也開始有華人采用西式葬儀。而一些同美國人結婚的華人家庭則有兩者并用者。一位華人婦女為她的美國先生操辦了典型的中國傳統葬禮,而在她本人去世后,她的家人則以純粹的美國方式為她舉哀下葬。華人也大體在這一時期開始利用一些西方儀式場合中的某些與葬禮全然無關的成分,例如,瑪麗斯維爾有名望的華人的葬禮聘請了美國人的銅管樂隊,他們同中國傳統的吹鼓手一起,在葬禮的行進途中演奏。這樣的組合若干年后也在香港出現,并進而也出現在有著西方影響的其他沿海城市。
魂歸何處其實是鄉關何處的話題,它書寫著懷鄉與懷舊的敘事。然而這種敘事,這種對故土的眷戀,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條件的改變卻可以使故土成為一種形而上的隱喻。這時候,對故土的情感維系可能已不再直接與那片祖先生活過的物理空間相連。故鄉之所以讓人難以了卻牽掛是因為那里有永遠可以信賴的人,以及由這些人所構成的社會。第一代移民因此總對故鄉戀戀不舍。到了下一代,這種感情就差多了。這一代人往往是對移入國最充滿憧憬的一代。父輩的異鄉拼搏使他們中的不少人得以接受體面的教育,他們對移入國的文化的接受是“自然”的過程;他們感受到的第一次文化沖擊往往是在他們的“父母之邦”。但在成年之后,他們可能因為切身體會到異國他鄉的種族背景或者其他原因,往往會返回來對鄉土認同重新確認。這時候,他們試圖確認的其實是對祖先文化的認同。我們看到,許多在美華人的第二代移民往往鼓勵他們的子女學習中文和中國傳統才藝。就像早年來美華工后人一樣,幾代之后,故土對于北美土地上的“炎黃子孫”恍如遙遠的異邦,故園對他們的祖先曾有過的意義對于他們已經不復存在。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數典忘祖,只不過因為他們對生于斯長于斯的北美大地已經有了家的感覺;對于他們而言,北美才是他們的“家園”。但主流文化強大的同化力量和族裔多元的移民社會背景之間所構成的矛盾始終存在,并以特殊的形式表現出來。當年關穎珊在比賽中被李平斯基擊敗,《西雅圖時報》居然以《美國人擊敗關穎珊》為題做了長篇報道。此舉雖然立即遭到包括來自主流社會人士在內的社會各界的強烈批評,但畢竟反映了亞裔在美國社會里的某種尷尬處境。不少亞裔也都有這樣的經驗,盡管他們在美國出生長大,母語是英語,在其他美國人的眼里,仿佛永遠是外國人。當一位英裔美國人稱贊一位美籍華人的英文地道時,未必在主觀上帶有什么種族偏見,但卻可能傷及這位華人的自尊,這說明在別人的潛意識里,他依然被視為外國人。在自己生長和認同的國家里,這樣的境遇畢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人類學上有“濡化”(enculturation)的說法,即一個人成長的文化環境決定了一個人的文化屬性。在移民社會里,一個被移入國文化所“濡化”的第二或第三代移民,在第一代移民的眼里,已經有了點“他者”的味道,他們因此被第一代移民稱為“香蕉”。文化定位上的尷尬催生“邊緣”之感。如果說老一輩移民因強烈的異鄉感,文化上的不適,以及直接感受到的種族歧視使他們對北美大地難以滋生家的情感,那么,他們的后人們則切實體會到“家在‘異邦’”之感。于是,在當下美國社會激進人士所倡導的族裔多樣性和建設多元文化社會的理念大行其道的條件下,這些后人中的相當一部分開始尋求一種與自己浸潤其間的文化全然無涉的文化認同,這種運動以強調族裔自尊和“尋根”的形式表現出來。通過對來自中國故土的祖先的確認和尊敬,他們強調了自己的“根”之所在。因此,葬儀中其他成分可變,但對祖先的紀念與感懷卻始終如一,“故土”于是成為族裔文化傳承的隱喻。但在次文本(subtext)的意涵里,這卻是他們對已經“落地生根”的另類表達。于是,我們看到,今天,許多已經回葬故土的老輩移民又被他們的后人遷回北美。當地球另一端的故土對他們來說顯得陌生之后,對她的情感轉變成為一種帶有鄉愁的懷舊敘事,但這并非如亨廷頓所說的那樣,“離散”社區的存在體現的是移民對所居國的情感疏離和缺乏忠誠。北美華人葬儀的演變歷史就是一幅華人在移居國由“落葉歸根”到“落地生根”過程之曲折而真實的表達。
(Sue Fawn Chung Priscilla Wegars (eds.),Chinese American Death Rituals:Respecting the Ancestors.New York:ALTAMIRA Press,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