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克先生的文章是根據他在《讀書》的座談整理而成的。德里克先后擔任杜克大學和俄勒岡大學的教授,是一個始終如一的國際主義者,但每次見到他,我仍不免想到他是一個土耳其人。這回讀他的文章,又讓我想起兩年前在伊斯坦布爾的訪問。
伊斯坦布爾地跨歐亞,在這個城市里漫游,點點滴滴,每一處斑駁的墻壁中都滲透著歷史的碎片與痕跡。除了奧斯曼帝國的皇宮中那些保存完好的、來自中國王朝的禮品之外,我也一直想尋找這個國家與現代中國之間的關系,但蹤跡難尋。在二十世紀,對于土耳其,遙遠的想象和探尋常常比實際的交往更為讓人記憶深刻。一九一○年,辛亥革命的前夜,胡漢民在《民報》發表《就土耳其革命告我國軍人》,分析前一年土耳其爆發的革命,為中國革命召喚新生力量。在此之前,一九○八年,同盟會在河南的領袖人物張鍾瑞在《河南》雜志上發表《土耳其立憲說》,召喚以革命行立憲,在他的筆下,亞洲國家中“介于似亡未亡、似興未興之間者,唯我國與土耳其兩國而已”。在今天,還有多少人記得這個遙遠的國家曾經給第一代中國革命者提供過靈感?
二十世紀的初期,共同的歷史際遇(列強壓迫下的“東亞病夫”與“近東病夫”)讓兩國的革命者產生過一種“同命運”的感覺,但時勢流轉,到五十年代初期,兩國的年輕軍人卻在距離土耳其萬里之遙的朝鮮兵戎相見。當數以千計的充當“聯合國軍”的土耳其士兵喪命遠東戰爭之時,許許多多年輕的土耳其人開始追問:為什么我們的年輕軍人要到萬里之外去送死?朝鮮戰爭在一代年輕人心中埋下了種子,當他們的“六十年代”到來的時候,許許多多的青年在反戰的運動中,再次將目光投向中國。中國和中國革命,以及在中國革命中產生的思想和價值,吸引了許多土耳其青年。為了理解中國和中國的革命,他們開始學習中文,而其中的一位就是德里克——他離開了土耳其,將研究中國當成了終生的事業。也許更準確地說,他是將研究中國革命當成了終生的事業。在后革命時代的中國研究里,他對中國革命的執著,實在是一個異數。德里克對當代歷史研究的評論,就個案而言,也許不夠體貼入微,也常常因此引起爭論,但他對時代思潮的變化及其在學術領域的呈現的分析,卻往往擊中要害。
就像當年的胡漢民、張鍾瑞對土耳其的興趣產生于晚清時代的急迫的政治氛圍一樣,德里克對中國革命的興趣必定也植根于他對自己的社會和時代氛圍的理解吧?他的主要研究著作幾乎都與中國革命有關。早期的代表作《革命與歷史——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起源》是對三十年代初期“中國社會史論戰”的極富洞見的研究;《中國共產主義的起源》、《中國革命中的無政府主義》、《革命之后:警惕全球資本主義》等等,光看書名,就能夠聞到一種源自二十世紀革命的氣息。就是在那次旅途中,我遇見了一位德里克當年的熟人,她向我講述了德里克因為拒絕當兵而離開土耳其的經歷。
這是一個“土耳其的六十年代”的故事,一個與中國相關卻又與中國的情形截然不同的時代情境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