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認識郭衣洞。
《自由中國》半月刊,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在臺灣創(chuàng)刊, 雷震對編輯委員會的組成, 可說煞費苦心, 包括當時從大陸去臺灣的各方有代表性的人士, 如思想激進的殷海光, 溫和穩(wěn)健的北大教授毛子水, 開明的國民黨教育部門長杭立武, 還有早在三十年代和施蟄存同辦《現(xiàn)代》雜志的戴杜衡, 也就是為藝術自由而筆戰(zhàn)的蘇汶,他在《第三種人的出路──論作家的不自由》一文中語重心長地說:“……永遠的沉默,長期的擱筆,確實,有一部分作家是在那兒‘靜待’自我的沒落了……”
《自由中國》最初的文藝版, 只有調劑的作用, 沖和嚴肅的政論文章。 雷先生那時似乎也不重視。他和大陸到臺灣的國民黨文人還有來往, 收到他們的小說或散文, 也就順手登了。應鳳凰在九十年代所寫《〈自由中國〉〈文友通訊〉作家群與五十年代臺灣文學史》中, 特別著重寫到《自由中國》的文藝作品:
十年中只有創(chuàng)刊之初的這段時期,文學作品的“反共”意識形態(tài)最為濃厚,刊的幾乎是清一色、單刀直入的反共小說,藝術技巧比較低。撇開意識形態(tài)不談,創(chuàng)刊后至一九五二年底,即最前面的三年余總共(七卷)七十五期,整個文學的質與量,也是前中后三期中成績最差的,這種情況可能與此一時期還沒有一個專責的文藝主編有關。聶華苓是在《自由中國》工作了一兩年之后,有一天雷震在報紙上看到她居然也能“寫文章”,才跑去請她改當編輯,“特別負責文藝稿”的。……
……根據它已發(fā)行的二百多期的文學作品,加以分期分類,從中追蹤其內容與風格的逐漸轉變,也借此突顯五十年代在“反共文學”之外的多樣面貌。這份刊物的本身就具有風格不同的作家群……
……十年間二百六十期,登出約三百篇文學作品,包括八部中長篇小說,三部劇本,及其他新詩、短篇小說、抒情散文、文學理論、書評等不同文學類別的文本,隱隱然呈現(xiàn)五十年代臺灣一個文化層次的風貌,文學歷史的縮影。
現(xiàn)在回想起來, 雷震先生對一般的稿子, 都是字斟句酌。我采用的文藝作品,他根本不看, 好像是說: 你決定就行了。大概認為文藝作品不會惹禍, 就讓我自由去填補雜志的空白吧。我就在那一小塊園地上撒種栽花。采稿著重藝術性。流行的反共八股全不要。《自由中國》登出并出書的, 如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吳魯芹的《雞尾酒會》、陳之藩的《旅美小簡》。此外林海音的短篇小說如《城南舊事》, 朱西寧的短篇小說如《鐵漿》, 余光中的《一八四二年葡萄酒》、《黃昏星》、《二月之月》、《仰望》等十幾首詩, 都是五十年代在《自由中國》登出的。那時《自由中國》登出的小說, 著重寫真實, 寫的是動蕩時代的小人物,不是口號的叫喊,不是理念的渲染,可說是臺灣六十年代的現(xiàn)代主義的前奏, 后來和夏濟安主辦的《文學雜志》相呼應。
郭衣洞那時寫小說。《自由中國》登出《幸運的石頭》、《被猛烈踢過的狗》, 諷刺官場和所謂的“尊師重道”, 瀟灑潑辣, 簡直就是黑色幽默。 他文筆有魯迅之風。郭衣洞大概不同意將他和魯迅相比。他在當時的臺灣文壇, 還是冷門作家, 在《自由中國》登出的小說, 卻是一陣久旱的暴雨, 洗刷得人神智清新。他那時的小說, 已具有后來柏楊雜文的特殊風格, 喜怒笑罵之中, 隱含深厚的悲天憫人情懷。
臺灣五十年代的文化沙漠的確寂寞, 為《自由中國》寫稿的一小撮文藝作家, 有時聚在一起, 喝咖啡, 聊聊天。 后來詩人周棄子發(fā)起, 干脆每月聚會一次, 輪流召集, 稱為“春臺小集”。每月在便宜的小餐館, 或在某個朋友家里聚會。琦君散文寫得好, 也做得一手好菜, 她的杭州蝴蝶魚令人叫絕, 輪到她召集“春臺小集”, 我們就去她在杭州南路的小屋,大吃一頓她精致的美味菜肴。“春臺小集”也幾經滄桑。郭衣洞突然放棄小集了,司馬桑敦去日本任《聯(lián)合報》特約記者。夏濟安、劉守宜、吳魯芹創(chuàng)辦《文學雜志》,“春臺小集”就由劉守宜主持, 每個月到他家聚會一次。《自由中國》和《文學雜志》在文學上是聲氣相通的。一九六○年,《自由中國》被封,雷震被捕,“春臺小集”也就風流云散了。有位作家立刻擺出另一副面孔,寫文批判《自由中國》和雷震先生。人間冷暖,立見分曉。
郭衣洞參加“春臺小集”的時候,我們可真年輕!都是在動蕩不安中逃亡到臺灣的。各人有各人現(xiàn)實生活的問題,在創(chuàng)作中都在各自摸索,有的人甚至在情感生活中也在摸索,郭衣洞就是如此。但那時我并不知道。他是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的重要人物,是中國青年寫作協(xié)會總干事。我這個和《自由中國》關系密切的人,對他自然有幾分戒備,但他語必驚人,嬉笑怒罵,一針見血,逗人大笑,卻叫人無奈。我只是站得遠遠地看他。
一九六八年郭衣洞因翻譯一則《大力水手》而被捕,判刑十二年。
一九八四年,他和張香華應邀來愛荷華,三十年后,我才從柏楊那兒, 認識了當年的郭衣洞。
他離開“春臺小集”,原來是因愛情而離婚,被迫離開救國團,他也許以為我們對他的婚變有意見。其實,情感的風風雨雨,寫作的人應當了解,對朋友的婚變,也只是旁觀而已,好事者頂多說一句:“郭衣洞出事啦。”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將零零星星的情節(jié)湊起來,就是一則故事了。 多年之后我們才知道,他那次為愛情而身敗名裂的婚姻,因為他坐牢而破裂了。九年牢獄后,碰到張香華,終于得到晚來的幸福。香華是他的鎮(zhèn)定劑。
我在愛荷華對他說:衣洞,你現(xiàn)在是柏楊了。以前沒想到你會如此偉大!
我們大笑。寒夜,風鈴,爐火照亮斑白的鬢發(fā)。
也是在愛荷華,我才知道衣洞的身世。他一九二○年出生在河南開封一個中等家庭,乳名小獅兒,一歲多母親去世,受繼母虐待。他還以為她是親生母親。兄弟姐妹每天早上吃個荷包蛋,他可沒蛋吃,站在一旁,不懂為什么只有他一個人沒有荷包蛋吃。到了十幾歲,才知道母親早死了, 母親是什么樣子,他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北方的冬天,小獅兒的手凍裂凍爛了,也沒人管。父親在外地工作,回家發(fā)現(xiàn)他渾身被繼母打的傷痕,才送他到祖居河南輝縣,在當?shù)貙W校讀書,老師很兇,時常體罰學生。他算術本來不錯,“結果我的一點算術頭腦,就給老師打壞了”。
小獅兒考取輝縣的私立中學,學校規(guī)定學生星期天也留在學校,不能外出。小獅兒偏在星期天溜回家。老師發(fā)現(xiàn)了,小獅兒和老師爭辯。老師動手打他,把他拉到校長室。小獅兒抗議老師打人。校長威脅要叫警察,他拔腳飛跑。“這一跑就再也回不去了! 被學校開除了。”
小獅兒回到開封。父親罵了他一頓。他考上當?shù)刈詈玫囊粋€高中, 念高二時,抗戰(zhàn)爆發(fā)了,他停學從軍。后來進了四川三臺的東北大學。一九四六年畢業(yè),抗戰(zhàn)已勝利了,他到了東北。
衣洞一九四九年從大陸到臺灣,常寫小說。一九六○年在《自立晚報》用筆名柏楊寫專欄。一九六七年翻譯美國的連環(huán)漫畫《大力水手》 (Popeye)。《大力水手》自三十年代起, 和現(xiàn)在的“超人”一樣流行,成為漫畫、卡通、電影的傳奇人物。那時甚至市場上鉛筆、餐具、小擺設等,都描上大力水手。他力大,熱情,可以克服任何困難,永遠是勝利者。 柏楊當時的妻子倪明華主編《中華日報》家庭版,柏楊每天翻譯一則《大力水手》漫畫,在《中華日報》家庭版登出。一九六八年一月二日的一則漫畫:父子兩人在一個小島上,要建立一個王國,島上只有他們父子倆, 兩人都要競選總統(tǒng)。漫畫中fellows那個字,可以譯成朋友們, 伙伴們。可是,柏楊的神來之筆一揮:“全國軍民同胞們。”這個流亡學生在抗戰(zhàn)中聽過領袖人物的“告全國軍民同胞書”。這就惹禍了。柏楊以打擊國家領袖的罪名,于一九六八年三月七日被捕,以叛亂罪判刑十二年,本囚禁于臺北景美軍法處,一九七三年改囚禁于綠島, 也就是火燒島。一九七七年獲釋,他把生日訂為三月七日,也就是他一九六八年入獄的日子。
大力水手
父我是國王, 我是總統(tǒng), 我想干啥就干啥!
子我哩?
父你算皇太子吧。
子我要干就干總統(tǒng)。
父你這小娃子口氣可不小。
子老頭, 你要寫文章投稿呀?
父我要寫一篇“告全國軍民同胞書”。
子全國只有我們兩個人, 你知道吧。
父但我還是要講演, 敝國乃民主國家, 人人有選舉權。
子人人? 只有兩個啦! 等我想想……嗯, 我要跟你競選。
父我先發(fā)表競選演說: 全國軍民同胞們……
子開頭不錯。
父千萬不要投小娃票。
子這算干啥。
郭衣洞在一九六○年用柏楊筆名寫雜文時,正是我一生中最暗淡的時期,閉門寫作,和外界隔絕。一九六四年到愛荷華后,才在臺灣報刊上看到柏楊的雜文,尖銳潑辣,揮灑自如,主題總離不了人權和人道——二十世紀人的兩大問題。柏楊是誰呢?柏楊雜文似曾相識,雜文中的“悲”和“憤”,早在郭衣洞五十年代的小說中萌芽了。原來郭衣洞化成柏楊了!
柏楊說:“選擇雜文這一文學形式,是因為現(xiàn)代時空觀念,對速度的要求很高,而在文學領域中,雜文是最能符合這個要求的。它距離近,面對面,接觸快,直截了當?shù)靥岢鰡栴},解決問題,不像小說詩歌,必須經過縝密的藝術加工,把要反映的事項加以濃縮,它的價值和影響力,需要頗長的時間才能肯定。”
柏楊已出版小說,雜文,報道文學,歷史著作等五十幾本書。就是在獄中,他也寫作,完成《中國人史綱》,《中國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錄》和《中國歷史年表》。半個世紀了,他沒停過筆,用多年時間將《資治通鑒》譯成現(xiàn)代語,并加評語,成為《柏楊版資治通鑒》。
他一九八四年在愛荷華時,正為《柏楊版資治通鑒》日夜不停地亡命工作。每月一書。晚間到我家來,也就是休息。諶容那時也在愛荷華。 我們坐在爐前聊天,黑色鑲彩石圓幾上,一壺清茶,兩包香煙,他們兩人不斷抽煙,我們東西南北地聊天。保羅時而從書房出來,為我們添茶倒水, 開兩句玩笑,又回他書房,讓我們用中文暢談。后來柏楊回憶:有一天,我們談到午夜一點,興猶未盡,可是,煙已吸完,起身告辭。這對難得一聚的華苓是件掃興的事。稍后某天晚上,保羅告訴我, 他特地買了一條煙放在客廳,保證我們吸到天亮都吸不完。我撫摸著那條煙,忍不住告訴他: 這就是愛!
一九八四那年,兩岸還沒開放溝通。諶容和柏楊常彼此開政治玩笑。 大使夫人張穎來我家。柏楊也來了。
在我家客廳的音樂聲中,諶容理直氣壯地向柏楊挑戰(zhàn)說:你敢和我跳舞嗎?柏楊從沙發(fā)上跳起,大聲說:當然敢!
柏楊跳起舞來,仿佛一、二、三、四地踏步。
張穎說:你敢和我跳嗎?
柏楊摟起大使夫人,大步大步地跳將起來。
此間華人邀柏楊演講。他的講題就是《丑陋的中國人》,后來在各地華人之中,引起一片轟動。他所批評的是中國幾千年的醬缸文化所造成的中國人的劣根性。他仍不斷寫作,不斷出書——《丑陋的中國人》,《異域》,《金三角》,《荒城》,《家園》,《中國人史綱》,《中國人,你受了什么詛咒》,《我們要活得有尊嚴》等等。
柏楊有強烈的歷史感,半個世紀的冷嘲熱諷,卻蘊藏著深厚的愛人情懷。他就因為那份情懷而苦惱,快樂,憤怒,悲哀,希望。《丑陋的中國人》,是憤怒。《我們要活得有尊嚴》,是希望。
柏楊多年前在獄中寫給他親愛的女兒的信, 就自然流露出他內心的悲天憫人之情:
佳佳:
……吾兒,你要馬上去買一份(或數(shù)份)十月四日的《青年戰(zhàn)士報》, 在第七版登有屏東縣林月華小妹、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患血管瘤的消息和照片,她在照片中露出可怕的病腿在哭,爸爸看了也忍不住在哭。吾兒, 你要幫助她,使她早日治愈,她不過是為了父母貧窮,便眼睜睜看著自己死亡而呼天不應……這小女孩就是我心中的小女兒,我能看到她得救, 死也瞑目。
爸爸七四, 一○, 一三
佳兒:
有一件事囑兒, 報載竹東鎮(zhèn)大同路七一○巷十二號的徐佳銀小妹, 右腿紅腫得跟腰一樣的粗, 家產已經用盡。看后落淚, 爸爸不便寄錢, 希吾兒速給徐小妹五百元(爸爸還你),此錢雖杯水車薪, 但是表示人情溫暖和對她的關心, 盼能提高她的求生意志。
爸爸七六, 一一, 一六
苦難見真情。我所看到的,是苦難中的那個柏楊。有幸可以稱呼他: 我的朋友柏楊。
(此文收錄于三聯(lián)書店即將出版的《三生影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