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中國的歷史,不僅中國學者在研究與思索,在美國、歐洲等地,也同樣有學者試圖對之加以理解,找出有意義的解釋。要注意的是,近二十年來世界形勢的迅猛變化,會不可避免地影響到這些學者的研究思路。因此,首先,我想談一談,全球化這一現象對于當代中國歷史研究所產生的影響;然后,也是更重要的一點,我想簡單涉及一下,中國社會自身發生的變化,特別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以來發生的變化,對于美國學者的中國研究所產生的重大影響。
遠離革命的學術
比如,我們可以注意到,在近年的研究中,現代化的話語置換了有關革命的話語。從八十年代以后,研究中國的美國學者開始不再關心革命方面的內容,所謂告別革命,忽略革命。其中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很多人開始關注上海。不過,必須指出的是,在中國的學術界,關于革命和現代化的理解,和美國學者始終不太一樣。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前,美國學界的情況并非如此。具體來說,上世紀七十年代,在美國關于中國研究的最有影響的刊物是《現代中國》(Modern China),這本雜志的主編、作者都是在六十年代進入學術界的學者,如黃宗智(Philip Huang)、愛德華·弗里德曼(Edward Friedman)等。更前一代的學者雖然在表面上不注重理論,但是,他們最根本的前提是現代化,其論調是,正因為中國如何如何的不發達,所以才會爆發革命。按他們的看法,革命是現代化失敗的一個結果。我也是屬于在六十年代開始研究生涯的那一代人,我們這一代學者受到第三世界革命、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對于中國的現代性的理解和上一代學者有不同看法——我們希望解釋,中國為什么會有革命發生。但是我們當中彼此也有不同之處,其中一些學者在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時候,乃是通過中國革命而去了解,因此,研究中國革命就容易缺乏一個省視的態度。而我對中國革命當然是尊敬的,認為這場革命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但是,對我來說,它也有值得批評之處,例如“文革”中對于馬克思主義的許多解釋就是不對的。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們這一代人想解釋,中國為什么會發生革命?我們相信,它的發生必然有一定的道理。還有一點不可忽略,上一代的美國漢學家,一般都受到五十年代冷戰的影響,他們不喜歡馬克思主義,在他們看來,馬克思主義歷史學沒有什么意思,他們也完全看不起中國的道路。比如密歇根州立大學的費維愷(Albert Feuerwerker)主編了一本名為《共產主義中國的歷史》(History in Communist China)的書,書中聲稱,當時那個年代中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學術完全不是學術,而只是意識形態。
我所寫的第一本書《革命與歷史》,就是針對這批人的觀點而做出的反應。我指出這些人對馬克思主義了解得不夠,對于圍繞馬克思主義的一切,包括中國學術研究,都有必要進行再評價。實際的情況是,當年中國學術界在馬克思主義學術框架里展開的中國社會史、經濟史研究,對我們這一代研究革命的學者都有很大的影響。無可否認的是,這其中包括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所產生的影響。
但是,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革命對于美國學者的學術研究的影響越來越小了,這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學者們都不關心革命的問題,只強調商業的發展啊、上海的城市化啊等等這些內容;另外,從九十年代開始,受后現代、后殖民理論的影響,一些學者把在美洲發生的一些有關民族國家的討論,融入政治經濟學當中,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這一學術創見所做出的貢獻,當然必須予以承認。另外,順便要提的是,一九九三年開始出版的期刊《立場》(Positions)在開創學術道路上也做出了貢獻。當時,一部分學者感到《現代中國》這本雜志越來越保守,甩開文化、思想等方面,而只談經濟,因此必須要有一個新刊物來抵抗這種潮流。因此,《立場》在抵制學術的保守化上,是一個重要貢獻。
可以看到,在九十年代,美國學界也還是存在著對于革命和現代化的反思,但其最重要的趨向則是:一方面越來越忽略革命的歷史,關于工人運動、 農民運動的文章越來越少,這與七十至八十年代的情況很不同;另一方面,就是范式擴散(dispersal)問題。很多學者著手研究的時候,只是關注自己的興趣,而沒有了一個終極的追問。旁人看他研究的題目,都不能明白他這么研究的目的何在。以前,大家還會追問一個研究的“意義”。但是在后現代主義產生影響以后,“意義”不復存在,一個人要研究這個題目,只因為他想研究。對意義的追問沒有了。學術當然不應該受命于政治,但學術也不可能與政治完全沒有關系。但是,當前的形勢卻是,很多人研究一個題目只為了自己的興趣,而不去考慮其與政治的聯系,呈現出“去政治化”的傾向。實際上,具體說到中國研究,真的就沒有一個范式嗎?范式擴散這一現象本身,很可能也就是個范式。
一統化的現代性
目前對于現代性的態度,有一個很突出的現象,可以舉一個例子來加以說明——美國目前有很多學者熱衷研究上海,致力于各種相關題目,但他們有一個共通的地方,就是在理論上,究竟何為modernity,何為中國的modernity,這些人不加追究。很明顯,他們沒有提到的是,上海的現代性,是“殖民地的現代性”。“殖民地的現代性”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實際上很多人對何為現代性是有點糊涂的。這些研究還有一個很糟糕的特點,就是在看待中國的“現代性”的視角上都只關心城市,關心城市的風格等問題。因此,這些學者研究現代性的時候,忽略革命,忽略馬克思主義,言下之意是以為馬克思主義不是真正的現代性,中國革命也不是真正的現代性。他們所了解的現代性,就是資產階級的現代性,是資本主義的那個現代性。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唐小兵最近出版的關于現代性的著作,就既包括描寫農村題材的小說,也包括城市題材的小說。應該考慮到,革命的歷史也是中國的現代性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并且,也是近幾百年人類歷史的一個重要部分,這一點是不可忽略的。
一涉及現代性,也就涉及最近以來大家都比較關心的熱點話題了。在此要提到的是,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對于現代性的解釋是彌足重視的。大約十五或十六年前,有位研究文化的美國學者馬修·伯曼(Marshall Berman),寫了那本名為《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的著作,談論現代性的問題。佩里·安德森恰恰對他這本著作進行了批評,指出現代主義不是一個感覺方面的問題,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問題,最后,佩里·安德森說到,要區分三個概念:現代化——modernization、現代主義——modernism、現代性——modernity。 現代化是指工業化、城市化等等;現代性是指現代化之能產生的條件;而現代主義是指人們對現代性的反應,這一反應也可能是反現代性的,反現代性的方面也應該包括在現代性之內。如果通過這三個概念來觀察近來中國史學的研究,可以說,現代化、現代主義、現代性,都在學術當中被加以涉及,但往往三者混淆不清。
許多所謂現代性的研究,比如伯曼那樣的研究,是在完全忽略第三世界的思路之下展開,不考慮第三世界與現代性的關系,以及帝國主義、資本主義與現代性的關系。實際上,歐洲、美國的現代性與第三世界是相連的,并非沒有關系。因此,必須要說的是,很多學者對“現代”的概念有些糊涂,他們只強調城市化之類是modernity,而不承認馬克思主義、中國革命是modernity。他們只看到歐洲和美國,頂多把俄羅斯包括進去,完全不承認第三世界也與現代性有著關系,看不到歐洲和美國的現代性與第三世界也有著關系。并且,他們強調革命范式和現代性范式之間的沖突,把二者視為不相融的對立體。我們當然不能用革命的歷史來解釋近代中國的一切現象,可是,現代化這個概念本身也是有很多問題的,特別是在學術研究上。正因為意識到現代性概念的限制性,很多學者開始致力于后現代性。可是,后現代性其實仍然是現代性,在根本上,是以肯定現代性的普遍性為基礎前提。所以,無論現代性還是后現代性,都是不足以解釋世界的。
全球化的歷史?
無論如何,從現代性或后現代性出發以研究歷史,在目前是流派紛呈,百舸爭流。另一方面,近來美國與歐洲學界對于現代性、后現代性理論的反思和批評也在逐漸增多。其中一個予人印象比較深刻的角度,是跨國主義與全球化。
在美國,全球化的一個后果,是大家重新對世界歷史有興趣了,例如出版了一本期刊就叫做《世界歷史學報》(Journal of World History),甚至有學者建議創立“global history”這樣一個概念。不過,在我看來,這一主張并沒有提出新的理念,沒有解釋清楚 global history與原有的 world history(世界歷史)二者在觀念方面有什么區別?global怎么就在概念上超過了world呢?倡議的學者并沒有給出答案。但是,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全球化已經在對學術思維發生影響,這一情形同樣反映在中國研究上。
目前,對后現代、后殖民理論來說,全球化制造了意想不到的困窘。當然,全球化首先是一個物質性的現象,但是,無論如何,在全球化的過程中,發生了文化的跨國流動。然而,后現代理論主要涉及第一世界,后殖民則主要牽涉第三世界,后現代、后殖民理論的自身框架與變化的現實之間存在抵牾。迄至今天,后現代、后殖民理論中很多有價值的東西已經被世界各地的學術所吸收,但由于種種原因人們對于后現代、后殖民理論的興趣漸趨減弱。
還有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即美國新一代學人重新對馬克思主義發生了興趣,對后現代、后殖民也有了一個批評的態度。在中國研究方面,他們呈現出兩個趨向:其一,雖然后現代主義批評了元敘事,但是元敘事仍然在發生著影響。比如,在研究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方面,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影響就比較大的經濟學家貢德·弗蘭克(Gunder Frank),以及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和王國斌(R.Bin Wong),他們都是對物質現象展開長時段的研究,其影響力可說是很大。在這里我要提到一位學者、我的前妻羅克斯安·普拉茲尼亞克(Roxann Prazniak),她有一本著作《穿越文明的對話》(Dialogues Across Civilizations),想突破以各個文明為單元的傳統研究方式,進行跨文明的觀察;還有一位穆素潔(SuchetaMazumdar)著有《中國的糖與社會》(Sugar and Society in China)一書,這位學者也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書中,她試圖研究中國的工業化和歐洲的工業化有什么區別。比如,她提出,生產糖需要奴隸制,但在中國,一直到十九世紀,糖的生產都是家庭工業。看一下這位作者的背景,我們就可以理解她這一研究的思路由來。穆素潔是印度裔,因此她受到來自印度的一些影響。印度新德里有個發展中心,那里的研究者如南地等人,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甘地以及毛澤東的思想,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都是左派,因此這個中心的研究思路受到中國革命的影響。包括南地在內的這些研究者關于現代性的一個有趣的解釋就是:我們不是現代性的他者,而是另外的一個現代性。這個中心致力于研究印度過去年代的傳統工業,他們指出,印度傳統工業都是家庭小手工業,直到殖民時代以后,印度工業才大型化了,變成了現代工業。
對于以上談到的各位學者的研究,我的批評很簡單——他們所研究的資本主義的發展完全是采取一種經濟主義的立場,沒有國家,沒有社會,沒有階級,沒有人的活動。他們只解釋資本主義,但資本主義是從哪里來的?我認為,貢德·弗蘭克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將資本主義自然化了。對于華勒斯坦等學者,有一種批評,即是認為他們不注意資本主義與經濟組織、政治組織之間有什么關系。我的一個學生發明了一個詞形容這樣研究中國的學者:“Eurosinocentrism”(歐洲中國中心主義)。雖然表面上這些學者是反對歐洲中心主義的,但所做的研究的模式一端是歐洲,另一端是中國。他們喜歡論證,在歐洲發達的東西,其實在中國也很發達。這樣的學者雖然聲稱試圖超越文明、國家的界限,但他們實際沒有能夠超越這些界限,也沒有觀察到那些引起質變的東西。實際上,當說到“歐洲”的時候,這些學者也只是指其一部分,如意大利、荷蘭、英國等等,而非考慮整個全部。與此相近似的是中國學者所談論的明清時代的資本主義萌芽問題。即使有這樣一種萌芽的話,也只是發生在江南等部分地區,而非全部中國都曾出現這一現象,但學者們卻只是籠統地稱之為“中國的資本主義萌芽”。
可能最應該讓人警覺的是,現在有一個趨向,即為了超越歐洲中心主義與中國中心主義,于是不自覺地就產生了亞洲中心主義。實際上,我們談論問題的時候,不能只想到歐亞,而要同時將非洲等都包括進來。特別是在談論資本主義的時候,就一定要包括美洲,歷史上,正是美洲的很多東西引進到亞洲之后,對亞洲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如美洲的白銀就對中國的經濟影響巨大。但是,現在很多學者卻還是局限在國家、民族之間做各種比較。
目前美國學術界在中國研究上還有一個趨向,就是一些學者,如彼得·珀杜(Peter Purdue)、郝瑞(Stevan Harrell)等人,把關注點放在中國的邊疆,研究中國的東北、西南、新疆等地區,意思是應該從邊疆來看中心,宣稱要以此來超越中央主義的觀點。從邊疆看中央、從國外看中國,這樣的用意是什么呢?很清楚——他們說,進入“現代”之后,不僅在歐洲有帝國主義,在中國也有帝國主義。他們就是這樣看待十八世紀前后、乾隆時代的清朝。我對這些學者的質疑是,他們為超越歐洲中心主義、中國中心主義所做的努力,還是局限于中國與亞洲的范圍,他們仍然受到民族主義視點的限制,而沒有能夠把視野放寬到歐亞之間的交流等范圍之上。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們聲稱,歐洲有帝國主義,清朝也有帝國主義,甚至澳大利亞有位學者寫書說,中國從秦朝開始一直都是帝國主義。但是,他們不去解釋,奧斯曼土耳其、清朝等等這些傳統的帝國,與資本主義的那個帝國主義是否一樣?這就
是他們研究的缺陷。
近代的起點
回到現代性與中國歷史之關系的問題,我認為,對此必須變換看問題的角度,在時間與空間上都要改變觀念。這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把中國歷史納入世界歷史當中,二是把世界歷史納入中國歷史中來。我越來越感到,以十九世紀作為近代史的劃分界線是完全不行的。
一些學者的研究,總是把中國與歐洲進行各種制度上的對比,其實這還是一種歐洲中心主義,沒有超越文明的界限。目前在歐洲學界,特別是藝術研究領域中,已經有一派學者注意到在歐洲現代化過程中的亞洲因素。比如當時歐洲藝術受到波斯影響,而研究發現,那時的波斯有很多中國來的手工藝人,因此,在那個時代,各方面交流是很活躍的。因此,現在的研究不應該再以中國或者歐洲等等作為獨立的單元,而是要觀察這些“單元”是怎樣產生的?其中一些單元不應該成為我們的前提,而是我們去反問它們作為一個單元是怎么成立的?
比如,在十三世紀,還沒有所謂的“歐洲”,在那時,“歐洲”還沒有被發明出來。同時,看一看十三世紀的中國,無論從文化還是制度等方面,都確實有一個完整的存在,從元代一直到明清,中國有著穩定的制度,其中很多則是新的制度,社會上也產生了很多新的東西。因此,中國的現代史與歐洲的現代史,都應該是在十三至十四世紀開始的,另外,奧斯曼土耳其、印度的莫臥兒王朝也是在這個時期形成。
我們必須了解,資本主義的起源與現代性的起源是有緊密關系的。在上述這些文明之間的交流中,資本主義慢慢產生,然后再進一步成熟。在這個時期,中國對其外的世界有著很大的興趣。要再次強調的是,考察歷史上的這個階段,必須把美洲也考慮進來。美國學者何柄棣研究十六世紀從美洲傳來的若干種農作物,讓中國的經濟發生了一個革命性的變化,所以才有人口的增長等等現象發生。很有意思的是,中國學者提出,明清時代存在著資本主義萌芽,而正是在這個時期,從美洲傳入了很多物品。這里要談到一個有趣的事情,以前,中國學者依據馬克思主義原理,提出“資本主義萌芽”說,美國學者對之是不接受的。但是,到了今天,他們卻都變成“資本主義萌芽派”了。
全球化是殖民主義的最后實現
我要問的問題是,為什么同樣的情況,在世界各地的結果卻不一樣?例如,明清時代,中國人在東南亞很活躍,有著大量的移民等活動,但為什么其結果與歐洲在這一地區的活動不一樣?為什么只在歐洲出現了資本主義的發展,而在中國、土耳其、印度等地卻沒有出現?
我們要注意的是,十六世紀的時候,恰恰是在奧斯曼土耳其達到其輝煌頂點的時候,與歐洲簽訂了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其中涉及貿易的權利,這一條約對后來土耳其的半殖民地化起了很大的作用。這是歐洲與其他地區簽訂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當時,奧斯曼土耳其在航海等方面的勢力無可對抗,但歐洲通過貿易等手段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這應該標志著歐洲的一個起點。到了十八世紀,歐洲工業革命的發生,使之最終超過了其他地區,而帝國主義也在這個時候于歐洲興起。因此,現代性是一種關系,現代性是沒有中心的,而在這個關系之下,各個地方出現了不同的發展。稍后,在十八世紀,又出現了統一化、重新整合的趨向,全球化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關于全球化,學者之間也存在著爭論,有些人認為它發生在十九世紀末,這既包括經濟的全球化,也包括人的活動的全球化。應該注意的一個有趣現象是,第一次全球化發生在十九世紀末,其結果卻是導致了民族主義的普遍化以及殖民地的誕生。
社會主義當然有其理想性的一面,但社會主義與民族主義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控制一個空間、區隔一個空間,按照民族的利益來決定保護哪些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發生了又一次全球化,很多學者認為這一次全球化是后民族主義的、后社會主義的、后殖民的。我在《全球現代性》(Global Modernity)一書中拒絕全球化的目的論。雖然我們可以宣稱現在是后這個后那個的,但是,實際的形勢卻是,全球化并非全世界統一的進程,與此同時還出現了分裂的現象。有意思的是,很多歐美學者把歐洲與中國做比較,認為沒有現代化是中國衰落的原因。但是,到了二十世紀末,恰恰是現代化的全球化過程,造成那些反現代化的舊傳統在很多地方死灰復燃。察其原因,全球化當中,一方面發生著資本主義的普遍化,另外一方面,這一普遍化造成的不是國家的取消,而是集權的擴散。跨越國家的界限,存在著很多利益集團,這些利益集團形成了各自的邊界,他們之間的區分,不再表現為以前那種類型的民族主義,民族的邊界被取消了,這是當代的全球化的一個結果。
我同意一些學者所提出的觀念:無論是否還會有民族國家,無論民族國家的前途如何,無論是否邊界最終會消失,在文化方面,我們都必須有一個全球的眼光。以前的學科設立等等,都是按照一個個國家而考慮的,現在的眼光必須放寬一點。全球化不僅僅是經濟的全球化,同時還意味著統治階級的全球化趨向。帝國還是有中心的——認為帝國沒有中心的觀點,在我看來是不正確的——但是,這個帝國越來越有合作的性質,目前,全球各地的統治階級,包括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包括這些世界中的知識分子,越來越有合作的趨向。
當然,現代性的成熟,還是發生在十八至十九世紀的歐洲。我們批評歐洲中心主義,但必須認識到,歐洲與中國、土耳其等等地方還是不一樣的。英國有位叫霍普金斯的學者寫了一本書,在書的序言里,關于歷史分期,干脆沒有殖民地這一階段了。按照他的分期,十八至十九世紀的殖民地階段,是“proto-globalization”(前全球化),就此取消了殖民地。但是,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在我看來,全球化恰恰是殖民主義的最后實現。global modernity同時也是 colonial modernity,全球化的歷史,也正是殖民主義的各個階段次第登場的一部歷史。這是物質的歷史,也是思想的歷史。舉例來說,目前大家被灌輸的概念就是,除了資本主義,不可能再有別的道理,只有資本主義才能產生現代性。后現代本來只是建筑一個領域中的現象,現在,卻變成了一個文化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