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紅顏》是一部完全意義上的女性電影,即由女性導演的、以女性為主體、表達女性的切身感受,帶有鮮明的女性意識。影片用純粹的女性視角,逼人地呈現了女性面臨的現實生存困境。影片中出現的男人都是那么令人失望,這是一個好男人缺失的世界。同時,這也是一部探索女性精神出路的電影。
[關鍵詞] 女性電影 生存困境 男性缺失 突圍
電影《紅顏》是年輕女導演李玉于2005年推出的一部新作,在第62屆威尼斯電影節上獲歐洲藝術獎,是2005年繼《孔雀》、《世界》、《青紅》之后第4部在國內公映的國產文藝片。
影片講述的是上世紀80年代初,四川山區一個偏遠的小縣城里,16歲的中學生小云意外懷孕被學校開除,生下一子卻被告知孩子死了。十年后,小云成了縣川劇團的當家花旦,偶然遇到一個10歲的男孩小勇,兩人成了好朋友,小勇被“云姐”的美麗吸引,小云在小勇身上找到了純真的友誼。這時,母親卻告訴她小勇是她的親生兒子!面對不堪的現實,小云最終選擇了離開……
《紅顏》用女性的眼光打量女性的世界,以全新的女性視角和肆意的“陰性書寫”觀察社會,觀照中國當代女性的生存現實,表達女性情感和女性感受,表現出鮮明的女性意識。波伏娃認為。所有男人寫的關于女人的書都應加以懷疑,因為男人的身份有如訟案中,是法官又是訴訟人。”[1]電影也不例外,所有由男性導演的有關女性的電影也應加以懷疑,“女性電影應該是‘女性寫、寫女性’,即女性導演創作的,以女性為主角,站在女性的視點詮釋有關女性主題的電影。”[2]《紅顏》無疑是一部完全意義上的女性電影。導演的女性身份、純粹女性題材的電影”定位、影片中女性角色的主體地位,都表明了《紅顏》的的確確是一部女性電影,甚至影片的名字——《紅顏》,也帶有鮮明的女性特征。
一、女性面臨的班實生存困境
影片一開始,小云和她的同學在對歷史考試的答案,無論是對于共產黨還是國民黨,她們都知之甚少,甚至出現常識性錯誤。這一界定意味深長,立刻把人物生活的環境定位在主流歷史的視野之外。同時,影片對白使用四川方言,充滿了底層潑辣的煙火氣,遠離主流意識形態,顯示出民間社會特有的魚龍混雜的本真面目。
一發偶然的出軌,使小云的命運從此偏離了方向。腰纏白布掩飾懷孕的小云被學校發現,馬上給以最嚴厲的處分一開除,并在高音喇叭里大聲宣讀“王峰和李小云亂搞男女關系,嚴重違反中學生守則,開除學籍”的決定,使這一事件從此成為小云生命中不得不背負的重量。同時,這一非常事件被當作“丑聞”,在小鎮上傳揚開來。
小云被認為是一個“不潔”的女人,一個“不道德”的女性。大喇叭所代表的權威壓迫與街頭小混混所代表的社會壓迫無疑是少女小云最刻骨銘心的記憶,“名聲啊,名聲”從此成了李小云額上永難消退的紅字。男孩王峰因為“受不了這里的流言”,悄然離開了小鎮,遠走他鄉,身為女性的小云卻要獨自面對來自家庭和社會的雙重壓力,獨自承受更多的道德批判。
在一個男權社會里,男性占據著話語權,社會要求女性銘記恥辱的“紅字”,女性自然要比男性承受更多的生命壓力。從小云和王峰的最后一次見面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小云躲在竹排的后面,王峰站在外面。鏡頭看不到小云,在流言的逼迫下,她只能把自己隱藏起來。在那樣一個封閉的年代和那樣一個封閉的小鎮,人們對小云的流言和道德批判力度可想而知。小云從此徹底告別青春、理想和愛情,墮人寫滿屈辱與不堪的人生困境。
十年后,小云成了當地川劇團的頭牌,但仍然被這個社會一次又一次地輕薄。觀眾說她是“劇團里最騷的一個”,男人們覺得她有那樣的過去,應該是人盡可夫。當小云在臺下觀眾冷漠的注視下慘遭劇團老板劉萬金妻子及家人的毆打漫罵時,身著性感服裝躺在紅色舞臺上無法動彈的小云被指認為“賤人、淫婦、騷貨”,又一次被地無情地釘死在女性歷史的恥辱柱上。
女性的生存困境呈現在現實世界里男性始終處于中心地位,女性則因為性別的原因整體淪喪為弱勢群體,處在社會的邊緣。一次次地被侵犯,一次次地被放逐。小云在少女時代意外生子,過早地完成了從“女人”到“母親”的角色轉換,雖然符合男權社會規定的女人的價值規范,但是她并沒有因此獲得相應的自信和尊嚴、同情和保護。她所經歷的生育之苦,喪子之痛,成了她心中永遠的傷痛。即使是和母親蘇老師之間也時時處于緊張、對抗之中。十年后,小云和親生兒子小勇偶然遇合并產生了曖昧的感情。這樣的安排雖然帶有造化愚弄人的意味,但恰恰隱喻了小云越走越窄的人生道路。
女性作為男性的本能對象和欲望符號在一定意義上成為男性肉體的承歡者。在《紅顏》里,“性”作為極不道德的人性真實,真實地表現了女性的生存困境和男性的內心狀態。作為男性欲望實施主體的王峰以“這個是非之地,越早離開越好”為由離開小鎮,輕易地逃脫了責任,而小云卻被認為是淫賤女子,留下來獨自一人承擔來自家庭和社會的雙重懲罰。王峰的姐姐因為收養弟弟和小云的孩子,被身為營長的丈夫指認為不貞的女人,并與之解除了婚姻關系。在這樣一個社會里,女性連傳統的性別優勢也在男性的侮辱損害下喪失殆盡,女性面臨的現實生存困境可見一斑。
第62屆威尼斯電影節主席馬可·穆勒觀看影片后贊揚說“透過女主角的命運,可以看到整個男權社會的影子。在中國很難看到這樣的電影,難能可貴。”[3]
《紅顏》以一種冷靜的敘事呈現出女性生存打破一切美好幻想的殘酷。當畫著重彩、穿著戲服的小云在觀眾的起哄聲中唱起了流行歌曲時,理想便與她越來越遠了。小勇的出現雖然使影片多了一份溫情和關懷,但整個調子仍然是陰郁的,影片的核心內容仍然是一種殘酷的女性生存現實。影片賦予小云這個角色更多時候是一種無助和茫然。小云被人當街打了一頓,回到自己家里只是默默地吃著蘋果,一臉的茫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活成這個樣子,如同砧板上徒然掙扎的魚,無力擺脫自己的命運,即使最后離開小勇遠走他鄉也仍然是無所歸依的茫然。《紅顏》在對女性命運充滿著深情關注和深刻理解的同時,也流露出一種難以釋懷的無奈。
二、好男人缺失的世界
這是一部男性缺席的電影,一個好男人缺失的世界。同時影片中呈現的幾個家庭也都是支離破碎的。小云的男朋友王峰,因為受不了流言的壓力,外出打工;小云的父親過早去世,使她從小生長在一個缺少父愛的單親家庭:王峰的姐姐,因為收養弟弟和小云的孩子,被丈夫猜疑,以為那是她的私生子,結果只能離婚。而影片中呈現出來的男性形象,則是那么令人失望,讓人泄氣。
男性在《紅顏》中,與其說是代表一種對女性的壓迫和觀看,毋寧說是代表著現實的世俗和粗鄙。所謂的當地知名企業家錢老板生活淫亂,在他的眼里,任何女人都可以明碼標價。小云的情人劉萬金一方面占有她,一方面又敷衍她。在婚禮上表演“過橋”的一幕(其實被玩的只是小云一個),沒有新婚的甜蜜,只有終于“得到”的自滿和夸耀,充分暴露了他的庸俗和粗鄙。男性的世界沒有愛情,沒有優美,沒有生活的崇高,唯一的、或許擁有純潔感情的王峰在大嗽叭的宣告聲中被迫逃離,從影片中缺失,最終死去。成了花瓶中的骨灰和兒子手中把玩的殘片。
小云的母親蘇老師年輕時死了丈夫,不得不獨自承擔起家庭的重任,在她的身上帶有了男性家長的威嚴和武斷。在她的安排下,小云母子十年不能相認。回想起當初的決定,她仍然認為那是唯一的出路。“名聲啊,名聲”,這正是她最關心也不得不關心的生存現實。
如果說蘇老師失去丈夫是無力回天,王峰的姐姐被丈夫遺棄則是無可奈何,這是缺乏信任導致的男人的缺失。
從黑白遺照中的小云父親到以“這個是非之地,越早離開越好”為由輕易逃脫的王峰,從喪失生育能力想從蘇老師那里過繼小云孩子的男人到“打過槍,開過坦克”卻猜疑、小氣的軍官,從搞婚外情的有婦之夫劉萬金到拿錢要求小云上床的暴發戶錢老板:從理發店里向王峰的姐姐調情的男人到劇院里起哄的觀眾,以及街邊吹口哨的看客……組成了一幅丑陋的男性眾生相。這一群男人集中體現了男權價值體系崩潰后男性世界的荒涼。難怪小勇會說,“我爸爸是營長,但是營長又怎么樣,還不是一樣跑了。”
《紅顏》以女性為經驗言說主體,極力擺脫女性作為“他者”“被看”的境地,女性逐漸從男性為主體的世界中脫離出來。男性則整體呈現萎縮狀態,成為“被看”的對象。在女性對男性的“凝視”中,電影對男性話語權完成了一發痛快淋漓的顛覆與解構。
《紅顏》以其“缺席的男人”這個主題拿下了歐洲藝術獎。馬克·穆勒說,這部電影“能夠從一個女人的命運身上看到男人,整個社會的男人”[4]。只是這些男人的形象都不怎么樣:不負責任、好色、鄙俗。在這部電影中唯一可以稱得上“好”的,只有那個還不是男人的10歲男孩兒小勇。
小云不知道她的孩子還活著。而且就是天天來找她,唯一真心對她好的那個十歲的“小男人”小勇。小勇是被自己的姑姑撫養大的,而小云因為母親的隱瞞使她一直以為孩子出生后就死了。小云和小勇的感情是自然真切的,小勇作為男性的角色,可以說是小云生命中唯一的好男人。小云喜歡吃魚,小勇就去河邊叉魚。他們兩個人一起去河邊電魚,村里的電燈因此都滅了,他們躲在一起,享受惡作劇般的快樂。當她被別人當眾打罵時,他極力去保護。在小勇的眼里,“云姐”是美麗的,她不再是有過“污點”的、可以隨便欺侮的女人。而是一個可愛的、和別人不一樣的女性。雖然電影中安排了許多小勇與小云的“感情戲”,小云的姐妹們把小勇叫做小云的小情人,他們還共飲“交杯酒”,小勇對小云說“云姐,要是沒人要你,將來我來要你嘛”,甚至還有小勇對小云的偷窺。但是,小勇對小云的感情始終是純潔的、真誠的。
可是,偏偏這個“好男人”是她自己生出來的,只有10歲。在得知了小勇和自己的真實關系后,小云沒有選擇母子相認,而是要母親把秘密“爛在肚子里”。也許是她珍惜和小勇之間的單純關系,也許是也不想讓小勇知道這個殘酷的事實,他還是個“好男人”啊。怎么可以讓他接受這些?
劉萬金離婚了,他們終于可以結婚了,在婚宴上賓客鼓動新郎新娘玩游戲,兩人站在桌子上,新郎把生雞蛋放進新娘的衣服里,并要把它從另一端取出來,開始小云也陪著眾人歡笑,但當她看到小勇時,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人們看到了小云作為被玩弄者的悲哀,哪一個母親希望在自己的兒子面前這樣?最終,她還是選擇了不嫁給那個曾經等了很久的男人,離開小鎮,去尋找新的生活。
三、女性的出路在何方?
在談到創作《紅顏)的初衷時,導演李玉說,“很久以來,一直在拍關于女人的精神出路的東西”[5],“2004年,寫了一部男人的悲劇電影劇本《壩上街》,其實還是觀照女人的,透視女人在社會里的無奈和左右為難。但最后,在跟制片人方勵的討論當中(他是一個有藝術敏感性的制片人),逐漸把男主人公改成了一個女孩,故事也漸漸的變了模樣,我想要的東西逐漸顯山露水。在此后半年的時間里,劇本一直改一直改,最后拍成了一部純粹女性題材的電影”[6]。
《紅顏》站在男性文化的對立面,從女性自身的生命體驗出發,用純粹女性的視角,以女性為敘事主體,集中展現了在男權傾軋下女性奮力爭取生存權利的事實,傾瀉被長久壓抑的沉默。在表達對男性絕望的同時,展示了女性受難后內在的尊嚴美和對理想執著追求的精神。
影片的精彩在小云母子驚心動魄的一吻后戛然而止。小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在心理上認同了“母親”的角色,最后選擇離開。對于這個結尾,導演李玉說“如果不讓小云離開,其他任何結尾的處理都是傳統的。不管最后是否讓他們相認,都會成為一個很悲情的電影,變成很傳統的敘事。只有讓她離開這個地方,才是她唯一的出路。”[7]
影片的最后,小勇望著“云姐”踏上遠去的列車,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兩眼中充滿了困惑和失落,他不明白,自己那么愛“云姐”,“云姐”為什么還要離開自己?李玉說:“我一直認為,這個電影,其實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電影,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樣一個命運故事,實際上是一個關于尋找出路的電影,是積極的,并且義無反顧。”[8]小云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一個與這里不同的地方,一個有希望的地方。小云是中國近代以來文學藝術作品中又一位出走的女性。但是,她的出走不同于娜拉式的出走,她不是為了反抗家庭的壓迫,不是為了女性自身的解放,她只是不想破壞自己在小勇心目中完美的形象,不想讓兒子幼小的心靈承受本不該承受的苦難。同時。小云的出走也是對世俗的一種反抗。對粗鄙的現實的一種摒棄,為了心中美好的東西。或者是藝術,或者是感情。
與小云相比,影片中的另外兩個女性則更多地體現了中國女性的堅韌與自我犧牲精神。小云的母親在丈夫死后,獨自撐起家庭的天空,為了女兒的健康成長,孤獨地度過自己的青春歲月。王峰的姐姐可憐小勇這個非正常出生的孩子,毅然抱回自己家里撫養,甚至被丈夫猜疑被迫離婚也絕不后悔。她們都是極富犧牲精神的女性,為了孩子能健康地成長,她們甘愿舍棄自己的幸福,她們用自己的身體甚至自己的生命沉默隱忍地反抗這個世俗的社會,與命運作頑強的抗爭。從王峰的姐姐凄涼的訴說到小云的母親最后的失聲慟哭可以看出,為了孩子,她們經受了多少流言和歧視,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淚水,多少青春和感情!這些愛恨交織的女性,充分顯示出女性作為母親的偉大!
在西方女性主義者看來,性別主要是社會形成而非生理構造,男強女弱、男尊女卑的事實不是由生理上的自然差異決定的,而是社會性別的人為劃分。因此,女性的性別不是先天形成的,而是后天賦予的,在男性占據話語權的社會中,女人只能處于“第二性”。
由于兩性間愛情的虛幻與脆弱,在女性對男性的眾多期待和夢想不斷落空后,同性之間的“姐妹情誼”就相對顯得可靠得多。雖然女性整體自覺突圍的意識還很淡薄,但《紅顏》中王峰的姐姐和小云的互相理解、互相體諒仍隱含了一種信息要在男性的廢墟上撐起女性自己的天空。只有聯合起來,團結互助,才能重建女性自身的價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