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莫言筆下的農民與福克納小說中的黑人,作為社會的弱勢群體,他們既有悲苦受難者的善良、樸實、忠厚;也有社會順民的卑微、軟弱、糊涂;還有惡劣生存環境受害者的愚昧、野蠻、狠毒。兩位作家一方面對農民和黑人們的遭遇給予深切的同情,另一方面忠實地描寫他們身上的種種惡劣品性,體現了創作者較高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
[關鍵詞]莫言 福克納 弱勢群體 形象 比較
在福克納創作的二十世紀初期至六十年代,雖然美國南方黑人在法律上獲得了自由,但是,長期的奴隸制所形成的種族主義觀念以及政治、經濟、文化體制在總體上仍然使黑人們處于被壓迫、被損害與被剝奪的地位。同樣,在莫言創作的二十世紀最后的二十年里,中國的農民盡管在政治上屬于工農兵這個無產階級專政的聯盟因而在意識形態領域享有很高的地位,但現實生活中他們首先被嚴格的限制人口流動的戶籍制度捆綁在土地上,并被農民身份與非農民身份森嚴壁壘的劃分限制或者剝奪了在受教育、就業、醫療、退休金等方面的平等權利和機會,因而實際上屬于令人同情的社會群體。這樣一來,美國黑人與中國農民便有了共性:他們在各自的國度都是被損害者。而莫言和福克納對各自社會里的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都給予了充分的關注。他們在各自的作品中真實、細致地描寫了黑人和農民的生存狀態,塑造了各個類型的黑人和農民形象,表達了對他們的深切同情,從而為他們筆下的農民形象和黑人形象的研究提供了可比性。作為各自社會中的弱勢群體,莫言的農民形象與福克納的黑人形象具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共同特性。
一、被損害者
福克納筆下的黑人們身受種族主義的壓迫,合法的權益經常遭到剝奪。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種族主義氛圍像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在他們頭上,迫使他們對白人低眉順眼、畢恭畢敬,忍受白人對他們的輕蔑和侵害。假若他們敢于表現出自己的尊嚴,那么就會遭到仇恨、威脅、辱罵甚至毆打。盧卡斯·布錢普(《墳墓的闖入者》)因為總是穿得整整齊齊、走路四平八穩、頭上戴著漂亮的帽子,嘴巴里叼著牙簽,看上去有白人的派頭,而且跟白人說話時也不像其他黑人那樣恭恭敬敬的一口一個“Sir”,就遭到整個地區白人的嫉恨。有一次他到一家商店買東西,剛好有三個白人也在那里。其中一個見到他不卑不亢、旁若無人的樣子大為光火,罵他“你這個該死的趾高氣揚的冥頑不化的臭氣熏天的黑皮狗雜種埃德蒙茲。”當盧卡斯平靜地說自己不是埃德蒙茲時,白人威脅說:“你再臉上掛著那副表情到處走,你就死定了。”盧卡斯不慍不火地說這種威脅他聽得多了,白人聞言大怒,抓起一只犁鏵就向他砍來。若不是店主人攔得快,盧卡斯就會血濺當場。后來,有一個白人被殺,人們立刻懷疑是他,把他抓進監獄。暴民們還準備把他搶出來私刑處死。在這種白人至上的文化氛圍中,黑人即使畢恭畢敦,謹小慎微,也難免遭到不測。《干旱的九月》中的威爾·梅斯是一個老老實實的人,鎮上理發店里的店員(鎮上的消息靈通人士)說:“我了解威爾·梅斯。他是個好黑鬼。”可是當老處女米妮忽發奇想地說自己被他強奸了,鎮上的白人們立刻不問青紅皂白,一窩蜂地趕去把他綁到郊外私刑處死了。如果一個白人指控黑人,那根本沒有必要進行調查。如果個別白人為黑人說句公道話,他就會遭到大多數白人的辱罵和威脅。《干旱的九月》中,一個顧客罵替威爾辯護的理發員是“愛黑鬼的人”,對他說:“你最好滾回到你從那兒來的北方去,南方不要你這種人在這兒。”如果黑人犯了罪,尤其是傷害了白人,他往往得不到法律公正的懲罰。古德文(《圣殿》)、克利斯瑪斯(《八月之光》)、賴德(《下去,摩西》)都是被法律判決有罪后立刻被白人暴徒從監獄里搶出來以殘酷的私刑處死的。
如果說美國黑人主要是在人身安全、人格尊嚴等政治、社會方面受到損害甚至迫害的話,那么中國農民主要是在經濟方面遭受壓榨,而陷入貧困、苦難的生活。他們除了要交納農業稅,還要向管理部門繳納各種巧立名目的稅費。莫言小說中一個農民憤怒地控訴道“莊戶孫,莊戶孫,不知是哪個皇爺爺封的。你們想想,哪還有莊戶人的好?種一畝地要交五十元提留。修路要莊戶人出錢,省里蓋體育館要莊戶人出錢,縣里蓋火車站要莊戶人出錢,鄉里辦學校要莊戶人出錢,村里干部喝酒也要莊戶人出錢……羊毛出在羊身上,莊戶孫!”農民高羊和方四叔(《天堂蒜薹之歌》)按規定向縣里交售蒜薹的路上也遭遇到各種亂收費:交通部門來收交通管理費,工商部們來收工商交易費,環保部門來收環保費,衛生部門也來罰款。交不出錢,管理者就多拿他們的蒜薹抵數。在這樣的重重盤剝下,農民生活極端貧困。請看以下兩個片段:
他肚里有點餓,就從車上拿出小包袱,解開,拿出一個二面餅子半個咸菜疙瘩…就一口餅子一口咸菜地吃起來,吃到半截,又從車上拽出五根蒜薹,心想:權當被監理官多拿走了五根。蒜薹又脆又甜,真是好東西,下飯。
“四叔您坐過火車嗎?”高羊問。
“用你的話說,那是咱這號人坐的嗎?”四叔說,“等下輩子投胎投到大官大院的家里再坐吧!這輩子只能調遠里看看啦!”
“我也沒坐過,”高羊說,“要是天老爺照應,年年收蒜薹,再過五年,我就豁出一百塊錢,坐坐火車,開開洋葷,也不枉披著張人皮,在這世界上走了一遭。”
一個二面餅子半個咸菜疙瘩就是農民方四叔的一頓飯,吃五根自己種的蒜薹是破例的奢侈;坐一次火車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生理想。這就是莫言筆下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農民們的生活情狀!
二、社會的順民
福克納筆下的大部分黑人對于不合理、不人道的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文化和社會機制從來沒有過責難和反抗,而是不折不扣地認同和服從。他們甘心居于從屬地位,做白人的仆人或者扈從,對主人忠心耿耿、毫無二心,竭盡全力地服務。《下去,摩西》中的莫莉在主人扎克·埃德蒙茲的妻子死后,帶著自己的嬰兒住到主人家里照看剛出生的羅斯,而羅斯長大后,莫莉并不因為哺乳過、撫養過他而以母親的身份自居,而是謙卑地把他當主人看待。《喧嘩與騷動》中的迪爾西照顧和關心班吉,用自己的私房錢為他買一個生日蛋糕:她盡其所能照顧小昆丁,并在杰生虐待她時挺身而出保護她。迪爾西對白人主人的孩子們充滿了慈愛與關心,而對自己的孩子卻很少如此。有的黑人不僅對主人忠心不二,而且站在主人的立場上反對解放他們的北方人,反對黑人獲得自由。《沒有被征服的》中的盧萬尼婭聽到兒子盧希興奮地告訴另外的黑人他們要獲得自由了,狠狠在他的頭上打了一巴掌,斥責到“你這個黑傻瓜!你以為北方佬打得過白人嗎?”當北軍來到,盧希等黑奴都乘機逃走時,她堅持留下來與主人一家共患難。《八月之光》中當海托華的女仆在聽到主人宣布她自由了的時候,不以為然地說:“自由?除了把蓋爾主人弄死并把旁普(她丈夫)變成一個連上帝都造不出的大傻瓜外,自由干了些什么,自由?不要對我們講什么自由。”福克納作品中只有一個黑人敢于要求與白人平等,那就是出現在《下去,摩西》和《墳墓的闖入者》中的盧卡斯·布錢普。他敢于直面主子,要回在主人家里做仆婦兼奶媽的妻子。但是,他這樣做是因為自己是白人祖父卡羅斯·麥卡斯林的孫子,覺得有資格與其他白人平起平坐。他并不是一個覺醒的,自覺的反對種族主義制度的,為自己的黑人身份而自信自強的人。
同樣。莫言筆下的農民對于不合理的政策也是努力適應,委曲求全,而不是質疑、對抗,爭取改變它。面對農家子弟只有考上大學才能跳出農門獲得與城里人同等的生存權與發展權的社會機制,《歡樂》中的齊文棟本人、他的兄嫂、母親都從來都不曾質疑過,母親和兄嫂都指望齊文棟考上大學,他也認定這是改變自己命運的唯一道路,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參加高考,以致最后一次失利后覺得人生無望而自殺,他至死也不明白是什么東西害死了他。更能表現農民這種逆來順受的行為模式的人物形象是高羊。他在所有的權勢者面前都畢恭畢敬,陪著笑臉,給書記下跪,稱抓他的警察為“大叔”,村治保主任叫他喝尿就喝尿。對自己作為農民被欺壓、被盤剝的悲苦命運他這樣想:“人就得知足,就得能自己糟蹋自己,都想好,孬給誰?都想進城享福,鄉下的地誰來種?老天爺造人的時候使用了幾種材料,高級的為官為相,中級的當工人,低級的當農民。像咱這道號的,都是下腳料做的,能活在世上為人,就是大福氣。”對管理部門巧立名目的收費,他忍氣吞聲地交納,對收費的工商交易官說“既是國家政策……那就隨您吧,皇糧國稅,殺了俺俺也不敢抗了。”被捉進監獄后,高羊后悔曾經為自己要求過正當權益,發誓說:“出去后,哪怕人家把屎拉到我頭上,我也不罵,不打,不找地方說理。”高羊已經夠老實巴交、逆來順受了,可是還是覺得自己不夠順從,當妻子來探監要他給新生兒起個名字時,他給兒子起名“守法”,希望他以后老老實實地當個守法的農民。其恭順馴良真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三、心靈畸變的人
如果幸福的生活并不一定培育出人性的善,那么惡劣的生活環境必然誘發人性的惡。福克納筆下的許多黑人就是在被歧視、被迫害的生存環境中心靈發生畸形變異,走上作奸犯科、為非作歹之路的。賴德(《下去,摩西》)由于被白人無端嘲笑、戲弄、欺侮而惡從心起。殘忍地用刀割斷了那個白人的脖子。古德文(《圣殿》)參與黑社會販賣私酒,坐視凸眼殺人和強奸坦普爾。塞繆爾·布錢普(《下去,摩西》)因為窮,偷了種植園商店的東西被趕出家鄉,四處流浪無著,最后在芝加哥因為殺死了一個警察而被判刑處死。克利斯瑪斯(《八月之光》)從小在孤兒院受到歧視,后來在養父嚴酷的清教主義管教下,養成叛逆性格,有一次因為養父制止他跳舞,他竟然用椅子打破養父的頭,然后離家出走。由于貧窮,他被所摯愛的女人拋棄,從此他帶著一顆仇恨的心到處流浪,惹是生非,以侮辱欺凌婦女為樂。由于他的混血人身份,白人把他當黑人而歧視他,黑人把他當白人而敵視他,他始終找不到歸屬感,與所有的人都隔膜、敵對。來到杰弗遜鎮后,他伙同盧卡斯·伯奇一起釀販私酒,還強奸了孤身一人住在郊外的白人喬安娜小姐,跟她同居后又因為意見不合而殺了她,他用刀片割她的脖子,割得她頭與肩膀只剩一點點皮連著,行徑兇殘,令人發指。之后又放火燒了她的房子。逃走期間又襲擊一家黑人教堂,打傷多名教眾。可謂心狠手黑,罪行累累。
莫言筆下的農民同樣在困苦的生活中發生了人性的畸變,變得野蠻、殘暴,親人之間的溫情蕩然無存。方四叔因為家貧,逼豆蔻年華的女兒去嫁給“四十五歲了,還有氣管炎,連擔水都挑不了”的“棺材瓤子”劉勝利,以便為瘸腿的大兒子換來一個媳婦。金菊不從,一家人就毒打她。對金菊這樣兇狠,對金菊的戀人高馬他們就更加殘暴。高馬上門要求與金菊結婚,方四叔喝令兩個兒子打他。方家兄弟“抄起腚下的小板凳,撲上來,對著高馬沒鼻子沒臉地砍起來。板凳砍在肉上,嘎唧嘎唧響。”直至把他砸倒在地,昏死過去。如果說方家一家人的暴行是“怒從心頭起,惡相膽邊生”的爆發式行為,因而尚可以原諒的話,那么在《肉孩》這個寓言式的故事里,父母親平靜地把親生兒子當作豬崽一樣賣掉供人食用就完全是冷血的,徹底喪盡人性的行徑。作品里,貧窮的父母像養豬養雞一樣專門生了孩子當作特種商品賣錢。這里,我們看到,貧窮是多么嚴重地扭曲了農民的心靈,使他們變得毫無人性。
在對屬于社會弱勢群體的黑人和農民的描寫上,福克納和莫言表現出了很大的共性。他們筆下的黑人和農民作為悲苦的受難者,善良、樸實、忠厚:作為社會的順民,卑微、軟弱、糊涂:作為惡劣生存環境的受害者,愚昧、野蠻、狠毒。他們一方面對黑人和農民們給予深切的同情,頌揚他們的善行義舉,稱贊他們身上那些美好的品質:另一方面對他們不作浪漫化的、理想化的拔高處理,而是忠實地描寫他們的惡行與他們身上的種種惡劣品性。在對黑人和農民的態度上以及這種態度產生的根源上,兩人又有較大的差別。
兩相比較,福克納對于黑人的贊美和同情更多一些。他筆下那些代表善與愛的人物形象如迪爾西、盧萬尼婭等更為突出,讓人難忘。他從未塑造過一個邪惡的黑人形象。即使作奸犯科的黑人,如克利斯瑪斯。也不是惡魔,而首先是令人同情的受害者。福克納之所以對黑人充滿同情,一方面固然是出于他的人道主義思想觀念: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從小是由一個慈愛的黑人保姆凱莉嬤嬤帶大的,福克納在創作中把對凱莉嬤嬤的感情轉移到了其他的黑人身上。不過福克納與黑人之間還是有距離的。他所了解的只是作為白人家仆的黑人,尤其是女仆,對其他黑人的情形了解并不很多。據研究者稱,在牛津鎮,每當發工資的日子人們就會涌入鎮中到市場或者專賣店里消費。鎮上有一個專門的黑人娛樂區。黑人們在這個沒有白人的地方怎么說話,有文化的黑人與沒文化的黑人怎么相處,他們怎么議論白人,有什么逃跑計劃,逃跑的人對于留下的人有什么影響。等等,這些都是福克納不可能知道的,因為他幾乎從未涉足過這個區域。由于了解得不全面、不深入,他筆下的黑人有時候就顯得不是那樣真切可信。
莫言對農民既深切同情,為他們鳴不平,也不遺余力地諷刺、批判他們,他筆下農民形象很少有能讓我們崇敬、喜愛的。他敢這樣寫農民,不擔心別人攻擊他誣蔑農民,是因為他本身就是農民出身。對于農民身上優劣善惡的一切品性非常了解。他坦陳:“二十年前,當我拿起筆創作第一篇小說時,……我是一個剛從故鄉高粱地里鉆出來的農民,用中國城里人嘲笑鄉下人的說法是‘腦袋上頂著高粱花子’。”在談至《天堂蒜薹之歌》的創作動機時他說:“其實也沒有想到要替農民說話,因為我本身就是農民。”由于莫言在描寫農民時是從內部著眼,是用農民的眼光和情感寫農民的,他對農民的困境的心理體驗更深刻,對農民的同情更深沉,批判也敢于更不留情面。因此他的農民形象較之于福克納的黑人形象更有實在感,更厚實。
在現當代中國文學中,農民形象一直是備受關注的。在塑造農民形象方面成績突出的作家也很多,如魯迅、趙樹理、高曉聲、李準、柳青、浩然、賈平凹等等。較之于魯迅寫農民的愚昧落后之深刻獨到,莫言顯得淺白;較之于趙樹理寫翻身農民的快樂昂揚,莫言顯得低沉;較之于高曉聲寫農民生活悲與喜的喧鬧,莫言顯得冷清;較之于柳青、浩然對新農民虛幻的謳歌,莫言顯得真切;較之于賈平凹寫農民的淳厚,莫言顯得嚴苛。一句話,莫言塑造了有自己特點的農民形象。通過純樸善良、受苦受難的農民形象,莫言向壓制、剝奪了農民的不合理的社會機制提出了抗議,通過展現農民的貧窮、野蠻、殘暴,莫言解構、顛覆了新中國文學傳統中的農民的美好形象。而福克納則通過贊美黑人身上誠實、忍耐、勇敢、同情、友愛等優秀品質表達了他對于黑人與白人和諧、平等、友愛相處的美好前景的向往;通過極具同情的筆觸描寫他們的缺點和惡行,福克納譴責了種族主義的罪惡,聲討了造成壓迫人、扭曲人的現實環境和社會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