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非常道。在這個非比一般的道中,舍去其它,只取其道路、法則、規律、本源、本體、精神體系、治理、疏導、講說、料想之意,且暫放一邊。然后,再抽取蜀錦、蜀繡和成都漆器中的紋來。接下來的工作是,讓紋走向道、道走向紋。
它們碰在一起的那一瞬間,我們一定會看見一場巨大而不休止的化學反應。一個旋轉的萬花筒,重要的是。會看見一座城池在錦繡河山和漆光異彩的盛大簇擁下翩然蒞臨。
揉揉眼睛,我們還會看見,這座紋出的城池叫成都。
道可道,非常道。老子說得真好,他在兩千多年前輕輕吐出的六個字,居然把我在2007年夏秋之季做的一件極其具體的事也說到了。是的,章夫兄邀我撰寫的這本人文地理圖書不是“常道”:它是《紋道》。
“2006年5月,國務院公布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518項,成都市申報的蜀錦織造技藝、蜀繡、成都漆藝和都江堰放水節成為首批國家級名錄。”這則消息的發布,無疑是令錦城人歡欣又鼓舞的。但從這則消息里面,我們還讀出了什么樣的消息呢?
我們知道。該名錄由民間文學類、民間音樂類、民間舞蹈類、傳統戲劇類、曲藝類、雜技與競技類、民間美術類、傳統手工技藝類、傳統醫藥類、民俗類10大類構成,入選項數排名前三位的類別是傳統戲劇類(92項)、傳統手工技藝類(89項)、民間音樂類(7頒)。
也就是說,成都除在傳統手工技藝類、民俗類兩桌筵席上占有自己的座椅外,其它8桌盛筵上的筷叉盡皆捏在別城的手中。再也就是說,成都僅在傳統手工技藝這一類中就占有三項之多,即傳統手工技藝在國家平臺上一路領先,大顯身手。獨攬三金。
成都這座2300年不易城址、安坐如佛的城池自然是智慧的,其智慧決定了它是“心靈”的。而2006年的成都則又來了一個令人驚嘆的另側轉身。這一年,成都手工技藝北出劍閣,東下夔門,南走云貴,西上青藏,角鹿中原,在舉國展開的非遺勁拚中,成功地告訴了世界:成都是心靈的,也是手巧的;成都人不僅嘴巴子厲害,動手能力也強得很嘛。
這就是成書的初衷。因為這一凸彰“非遺”的過程和景象,也是“非遺”的,因而用“非遺”的寫技和攝技,紙化“非遺”中的“非遺”,我們認為確有必要——該留下來的,一定要留下來。
現在想來,“非遺”還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我記憶中關于錦、繡、漆最初的最美好的事居然都不是物質的。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好一個“錦書難托”!對一個從未摸過錦、看過錦而又被春風輕輕撩撥了一下的少年來說,陸游這首《釵頭鳳》中的四個字真是窮盡了一個年齡段的全部想象。為了表達對唐婉的情感之深之重,陸游用“錦書”來指代了一封最珍貴的情書。但我更愿意相信那是一封早已寫在“寸錦寸金”一樣貴重、華美的錦帛上的情書,并且,它一直行走在陸家朱漆深宅至唐婉的路上。
如果說少年時讀到的“錦書”屬文皺皺一類雅詞,那么,稍后從金庸小說中讀到的那些震懾綠林英豪、持有國家級武功的“錦衣衛”,則在我還沒把一個向度想象完畢時,又給了我一個完全相反的想象空間。
至于物質的漆具。我能記得更清晰的。也不再是1984年在萬源縣城打制的那套新婚用的漆木家具了。我記住了新婚蜜月中漆光的明亮、溫潤和喜悅,以及現今的老婆昔時的新娘坐在梳妝臺前,依憑如鏡的漆面,攏發、側面、顧影自足的樣子。
物質的藝術品,是技藝落地時的顯像。我在書中《漆藝:行走在刀鋒和筆尖上的風聲埔中說了,“除了貼身狀的言傳身教的師徒制度,即或文字、圖片、攝像三種方式同時醌縷,也永遠只能呈現技藝的皮毛。因此,技藝是慢的。是與急功近利的工業體制和速度背道而馳的。技藝是非物的。非物的技藝是看不見的:是風——因此,那一代一代的捕風者,怎不令我等抬起頭來,把他們仰視?”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成都人得首批國家級非遺名錄的三個傳統手工技藝項目的正面而樸素的描述。
秦漢時期,成都地區遍地植桑,絲織業十分發達。織錦工在“南河”兩岸濯洗織錦,因而濯錦之江又叫“錦江”。西漢文學家揚雄在《蜀都賦》中說:在成都隨處可見“揮肱織錦”“展帛刺繡”的熱鬧場景。當時的朝廷還專門設置機構及錦官來管理,所以成都又稱“錦城”或“錦官城”。與蜀錦花樓織機有機融合在一起的蜀錦傳統織錦技藝,組織設計復雜,以“拉花橫扯”為特點的“挑花結本”工藝使蜀錦復雜的紋樣得以付諸實現,其工序嚴密精巧,形成與眾不同的獨特織錦技藝。
蜀繡是以成都為中心的刺繡產品的總稱,與湘繡、蘇繡、粵繡并稱為中國“四大名繡”。西漢以前,蜀繡就與蜀錦齊名,鋪錦連繡。宋代,盛極一時。據《皇朝通鑒》記載:蜀工富饒,絲帛所產,民制作冰、紈、綺、繡等物,號為“冠天下”。蜀繡經三千多年來的不斷傳承與發展,形成今天的12大類、122種豐富多變的針法技藝,造就了。鯉魚繡”、“熊貓繡”、“花鳥繡”、“人物繡”等獨特表現技法,成為中國刺繡中獨樹一幟的名品名藝。
成都漆器又稱鹵漆,以其精美華麗、富貴典雅、光澤細潤、圖彩精致絢麗而著稱。成都漆藝是我國乃至全世界最早的漆器工藝之一,發韌于商周,興盛于戰國、漢、唐,綿延兩宋、明、清而不斷發展,對我國其它漆器工藝流派及日本、東南亞等國的漆器工藝具有重要影響。成都漆器,制工細膩,生產耗時綿長,被譽為“雕鐫扣器,百伎千工”,并以“平繪描線,拉刀針刻,堆漆工藝”等稀有技法而自成流派。成都漆藝“千變萬化,出神入化”,與北京、福建、揚州、廣東陽江齊名為全國五大著名漆藝。
在上面的描述中,我們看見了產品、技藝甚至時光,但卻沒有看見那一雙又一雙的手——難道,它們神出鬼沒、鬼斧神工得把自己都給弄沒了?
我們的考古工作者,一次又一次在皇親貴族墓室中發掘出令世界為之雀躍的古工藝品,卻從未創出過一具能工巧匠的白骨。我滿以為在史學家、文學家的文字里可以找到幾個撲滿泥塵的很民間的名字,哪怕是疏忽大意之間一筆帶過中夾雜、庋藏的也好哇——可是,我獲得的,是再一次的失望。
在我的理解里,大師就是那些身懷絕世非遺技藝的人。
然而。歷史居然遺忘了他們,遺忘了一群大師。襄開一座一座藏書樓的錦衣,只有兩大類人物身影幢幢:一類是官員,一類是詩人和史書作者。看來如李白們的詩人,是唯一未被遺忘的大師。讀著自己1989年寫于江油的詩歌《大師出沒的地方》,望古勘今,環顧蒼茫大地,唏噓不已。
你看遠古時代,這個是堯發明的,那個是舜發明的,再一個是黃帝發明的,可能嗎?很多普通人做的一切都被“幻影大挪法”位移到了一個不普通人的名下——重看官文化的中國人自古就知道一切功勞歸領導所有。
其實,面對史狀,早在1945年春天就有一個人發出了意欲改寫歷史的有力的聲音:“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日本作家鹽野米松寫的《留住手藝》一書,“遺漏”了一切,只用活態的寫實手法介紹了28位日本手工藝人。作家的“遺漏”。留住了28位民間藝人在日本未來歷史上正寫的名字。
是的,現在我們終于明白了創造技藝和產品的主體乃人的力量。因此,在國務院公布名錄一年后的2007年6月,為對非遺項目實施“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展”方略,在著眼傳承人開展“傳習活動”為重要特征的擇選范疇內,文化部公布了第一批民間文學、雜技與競技、民間美術、傳統手工技藝、傳統醫藥5大類的226名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其中,成都計5人,為:蜀繡(民間美術類)郝淑萍,蜀錦織造技藝(民間手工技藝類)葉永洲、劉晨曦,成都漆藝(民間手工技藝類)尹利萍、宋西平。
傳統手工技藝蘊含著人類諸多的發明與創造,是科技含量最高的一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它下的蛋,要么是實用品、要么是藝術品、要么是實用與藝術兼具的產品。因此,我們甚至可以功利地說。它是非遺中的物質,是有棱有角可以擰走的商品。本書專述的蜀錦織造、蜀繡和成都漆藝。這三種技藝在古代都有驕人的出色表現,都在某一個時代達到過中國乃至世界的巔峰——這是它們燦爛而光榮的共同點。三種技藝的另一個共同點卻是令人焦慮的:命運多舛的它們如今幾乎都置身在了蕭瑟的瓦礫上,尷尬的表情。像亟待搶救的國粹——這與它們當年作為趾高氣揚的大宗國際貿易商就沿著南絲路、北絲路、海絲路抵達他國異域受到的隆重而盛大的禮遇相媲,形成了冰火兩重天。
事實上,不僅當年,即或現在,當老外們走下藍天的懸梯落地成都后,最令他們驚嘆和愛不釋手的玩意兒,依然為如是的“老三樣”。是啊,我們認為土氣的、不屑一顧的東西,老外們卻認為洋氣。并一門心思捉摸如何據為己有。我們認為自卑的東西。老外們卻認為太了不起了。
我這樣說,不是說老外們說的就一定對。我想表達的意思是。這個區別于那個的標識要求是。一個國家當有國家性格,一個民族當有民族性格,一種文化當有文化性格,一座城市當有城市性格,而“非遺”,而“非遺”中的“非遺”。而“非遺呻的精神”無疑是性格版圖中最重要最有光彩的那一部分。
但是,面對血液里流動著傳統文脈的絕世技藝,我們也不能固步自封、原地踏步,在“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好的基礎上,一定要走“發展”之路。長達數千年的傳承中,技藝口傳心授的不特是方法、動作和工藝流程,它還是傳統世界觀、人文精神和審美觀念的沿襲。隨著生產方式、文化取向與現代藝術審美的嬗變。古老技藝的內容與形式,也存在著在當下文化語境中如何重建現代價值體系的新的可能性的不懈探索。
置面技藝,我們必須躬下腰身,謙虛。忐忑。懷有一顆真實的心。而事實上,最敬畏技藝的人正是操持技藝者自己。對于永無止境的技藝領域,一代一代手工藝大師們畢生的追求是。在一枚針尖上刷新瑰麗。
江水渙渙,群山連綿。幾千年來,不知有多少曾經活躍在朝野上下,與織錦、刺繡、油漆同等彌足珍貴的手藝已經失傳!現在,我們可以責怪古人,但愿未來不會責怪我們。
以成都錦官城為圓心,以南絲路網絡為半徑,上下五千年,縱橫五萬里,三種國家技藝像三只流光溢彩的金絲鳥,就那么飛著。就那么鳴著,蜀地的桑樹林和漆樹林,是它們筑在高高糧倉上的家園。
一個手藝人將手紋、掌紋、指紋印在自己的手藝上,就像一個皇帝將玉璽印在自己的名字上。當手藝古舊得長出了令收藏家們趨之若鶩、夜不能眠的滿臉皺紋,一個年輕的大臣望見了皇帝內心的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