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亞洲金融危機之十
在金融全球化的時代,一個國家如果不能夠快速建立全面配套的治理體系,即便只存在一兩塊“短板”,也容易遭受比過去嚴重得多的懲罰
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后,被視做罪魁禍首的“裙帶資本主義”(Crony capitalism)開始成為媒體和學者們的一個時髦詞匯。它還有許多別名,如“關系資本主義”、“權貴資本主義”等。這個形象而含混的說法,在一定程度上生動刻畫了一種亞洲特色的資本主義,它與盎格魯-撒克遜式的自由資本主義似乎存在天壤之別。在日本、韓國、馬來西亞等東亞和東南亞國家,政府官員和商人團體長期保持著一種互惠共贏的密切關系。這種模式在實現高出口、高增長的同時,也不乏腐敗、關系、袒護、政治獻金、內幕交易和壟斷等降低效率的現象。
通常對裙帶資本主義的最大批評,莫過于它造就的利益集團對社會福利的侵蝕。一旦既得利益者發現自己行動的成本由全社會承擔,道德風險就會發生。具體而言,大企業集團往往過度負債、盲目擴張;為企業融資的金融中介,也沒有動力進行有效的風險管理。國有企業和金融機構一起失去控制的后果,就是在金融危機發生時,即使像韓國這樣的亞洲第二大經濟體,也無法負擔企業部門似乎突然涌現的巨額外債——最終企業破產蔓延成為國家破產。
裙帶資本主義固然應該受譴責;但它并不是金融危機的惟一成因。作為更具建設性的批評意見,理應客觀仔細地分析:為何裙帶資本主義是亞洲各國公共治理與公司治理演進中不可避免的一個階段?
其一,資本主義的亞洲變種在金融危機前30多年一直運轉良好。正如新加坡內閣資政李光耀指出的,目前備受指摘的裙帶資本主義的“原罪”,自20世紀60年代亞洲經濟奇跡開始時就同步出現了。其實,裙帶資本主義并非亞洲獨有,美國在19世紀不是也有許多“強盜式資本家”,利用金錢和游說對政治家的決策施加巨大影響嗎?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有沒有裙帶關系,而在于這種關系親密到什么程度,是否扼殺了商業競爭,降低了社會效率。
其二,對于一個剛剛起步的經濟體而言,當資源、技術和企業家都極度匱乏之時,政府官僚們主動出擊去尋找成功的企業人士,幫助國家實現發展目標,完全不足為奇,其好處是相互的。那些急欲開發新產品、投放新市場的企業家面對巨大的市場風險,當然很樂意政府出面協助克服資金和銷路等難題。可以說,東亞奇跡的制度邏輯基礎,就是深謀遠慮的官員和富于冒險精神的企業家互擔風險、共享利益的發展戰略。這曾經造就了東亞經濟異乎尋常的成功。但時間一長,這種特殊的利益機制開始助長這些既得利益群體濫用特權、排除異己、腐化沉淪,最終使得許多中小新創企業被屏蔽在發展大門之外。
裙帶資本主義僅僅描述了亞洲發展模式痼疾的表面。事實上,即使在最發達的西方國家,目前也依然存在“政府與商界的不良結合”;裙帶資本主義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世界性的現象。
在經濟起飛階段,“官商合作”的優勢顯然要遠遠超過良好治理的功效。但是,面對貿易全球化和金融自由化的新局勢,亞洲地區這種傳統的關系型發展模式已經難以為繼,必須革故鼎新。這也正是經濟發展的經典難題——過去成功的制度不能保證未來仍然適用。亞洲金融危機再一次說明,在金融全球化的時代,一個國家如果不能夠快速建立全面配套的治理體系,即便只存在一兩塊“短板”,也容易遭受比過去嚴重得多的懲罰。
治理結構因素的重要性,也可以從亞洲另外兩個經濟體截然不同的境況得到驗證。香港和新加坡都是亞洲地區經濟自由度和外資依賴度極高的經濟體。在金融危機擴散時期,當其他國家如“多米諾骨牌”紛紛倒下時,它們兩個卻損傷不大,逃過此劫。這種與眾不同的遭遇,正是得益于它們良好的基本面和有彈性的金融市場。它們也是最早全面實現生產制造、監管和透明度方面與國際標準接軌的經濟體。
在全球化時代,檢驗一個經濟體穩健與否,不僅要看其是能否實現可持續增長,還必須考慮其抵御外部沖擊的靈活性和彈性。后者并非從天而降,恰恰是需要一國或地區的政府有意識地改善治理結構來逐步培植。而這一方面,正是一度輝煌奪目的亞洲發展模式的核心弱點所在。
在良好治理尚未形成、經濟彈性依然不足的情況下,亞洲各個經濟體卻迅速放松金融管制、敞開大門歡迎國際資本,可以說這也正是亞洲奇跡大逆轉的開始。換一種視角來看,上世紀90年代末發生的這一幕悲喜交迭的正劇,對亞洲地區未嘗不是一件因禍得福的好事。
危機迫使亞洲各經濟體都開始反思和尋找更為平衡的發展模式,那就是:在保持經濟高增長的同時,更重視執行會計制度與透明度的全球標準,建立良好的公司治理結構,構造公平的監管和法律框架,培育良性有序的行業競爭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