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下連破產企業,上牽審理破產案的法院,中間串聯著清算機構、拍賣公司和債權銀行等的腐敗鏈條,揭示出破產案件審理的種種弊端
4月初,清明剛過,一則秘聞在天津市司法界悄悄流傳:遼寧省盤錦市檢察院反貪人員來到天津,相繼帶走了高級法院民二庭副庭長孫偉民,以及審判員田長友、秦立軍。
《財經》記者采訪證實了此事,并獲知這三名法官涉嫌在一起破產案中受賄,目前已被遼寧檢方批捕。除此三人,遼寧檢方還先后拘捕了天津一家律師事務所的主任,天津一家拍賣公司的總經理,以及遼寧盤錦市商業銀行的兩名官員等。
隨著上述一干人等落網,一個下連破產企業,上牽審理破產案的法院,中間串聯清算機構、拍賣公司和債權銀行等的破產案腐敗鏈條漸次清晰。

案起“金搖籃”破產
撂倒天津高院三名法官的,是一樁普通的企業破產案。
1996年8月16日,天津宏海商貿總公司、天津紅橋區利德商貿公司、天津開發區利德商貿公司共同投資組建了天津宏商發展有限公司(下稱宏商公司)。當年11月,紅橋區商業委員會與宏商公司簽訂協議,在紅橋區大胡同街北馬路23號地段,合作興建金搖籃商廈。
該項目實際上由紅橋區政府拍板決定。但因資金不足,直至1998年才破土動工。其間,財政吃緊的紅橋區政府為了彌補資金缺口,一度向全區干部集資。
2000年底,高七層、建筑面積2.71萬平方米的金搖籃商廈竣工,經營百貨及柜臺租賃業務。但自投入使用直至2003年7月,金搖籃商廈經營一直低迷,始終處于虧損狀態。
2003年8月1日,宏商公司的債權人之一——天津凱達裝飾工程有限公司,向天津高院申請宏商公司破產還債。
2004年9月13日,天津高院下達民事裁定書稱:經審理查明,截至2003年7月31日,宏商公司賬面資產總計1.85億元,負債總計2.36億元,累計虧損5624.95萬元,資產負債率達127.71%。法院認為,宏商公司因經營不善嚴重虧損,不能清償到期債務呈連續狀態,符合法定破產條件,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99條規定,裁定宏商公司破產還債。
法院裁定宏商公司破產后,其擁有的金搖籃商廈被指令拍賣。2006年8月9日,受天津高院委托,天津嘉利拍賣行有限公司(下稱嘉利拍賣行)發布金搖籃商廈拍賣公告。經歷了兩次流拍后,當年12月8日,金搖籃商廈最終以1億多元的價格,被五家天津本地企業聯合受買。
這一破產案的審判長,即為天津高院民二庭孫偉民。據《財經》記者了解,天津高院共有四個民事審判庭,孫偉民所在的民二庭,主要負責審理企業破產糾紛案件,俗稱“破產庭”。該庭共有八名法官,此次三名法官涉案被捕,民二庭幾乎損失半壁江山。
行長被抓引發連環案
宏商公司的破產清算報告披露,該公司共有53戶債權人,債權申報總額近2.50億元。其中,有51戶債權人屬無財產擔保或抵押,包括一家金融機構——盤錦市中銀城市信用社(下稱中銀信用社),其主張債權為3309.55萬元。
沒有任何擔保,就貸出3309.55萬元巨款給宏商公司,中銀信用社的貸款行為顯然不合常理。據《財經》記者了解,該信用社家底其實相當單薄:1988年8月15日中銀信用社成立時,注冊資本僅80萬元,經營范圍也僅限于存、貸款業務。
1992年,盤錦市組建城市信用聯社,中銀信用社成為其中一員。1999年,盤錦市城市信用聯社曾發生大面積擠兌,在上級有關部門的幫助下,擠兌風潮雖得以平息,但其形象嚴重受損,存款額下降了幾億元。
2004年1月25日,銀監會批準盤錦市信用聯社籌建商業銀行。經過改制,2005年3月28日,盤錦市信用聯社正式更名為盤錦市商業銀行,并對外掛牌營業。中銀信用社遂升格為盤錦市商業銀行中銀支行。
2006年四五月間,盤錦市商業銀行副行長王常富、中銀支行行長蔡煥柱被盤錦警方帶走。知情人士稱,導致王常富、蔡煥柱案發的,正是中銀信用社向宏商公司貸款。蔡煥柱是當年給宏商公司發放貸款的具體負責人,時任中銀信用社主任;王常富則是當時的盤錦市信用聯社副主任,對蔡的貸款發放行為簽字放行。
王、蔡二人何以在沒有財產擔保的情況,就將該筆巨款貸給千里之外的天津宏商公司,其間的秘密目前尚不清楚。盤錦市公安局經偵支隊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根據舉報,盤錦警方對王、蔡二人立案偵查,最初分別以“涉嫌公司企業人員失職罪”和“涉嫌違法發放貸款罪”,對二人采取刑拘。后來案情發生變化,目前已將二人移交至盤錦市檢察院反貪局。
據知情者稱,中銀信用社的貸款對于興建中的金搖籃商廈,簡直就是雪中送炭。修建金搖籃商廈的錢實際上由三部分組成,即紅橋區政府干部的集資款、盤錦市中銀信用社的貸款,以及天津二建一公司墊付的工程款。
宏商公司破產后,中銀信用社3309.55萬元的貸款由于并無財產擔保,顯然難以收回,面臨巨額損失。此時恰逢信用社改制為商業銀行,王、蔡二人的違規貸款行為將難以遮掩。
知情人士透露,為了逃避可能承擔的責任,頗感壓力的王、蔡二人無奈之下,遂通過清算機構行賄法官,以期在“金搖籃”破產案中及時收回貸款。但貸款尚未追回,王、蔡二人已因舉報被抓,行賄事宜也隨即曝光;由此亦引發天津的法官、律師等一系列人員相繼“落馬”。
遼寧檢方三下天津
宏商公司破產案中,一個叫姜志君的人物頗為活躍,他就是中銀信用社王、蔡二人行賄法官的中間人。
2003年8月1日,破產立案伊始,天津高院即委托天津市新生清算事務所(下稱新生清算所)全面接管宏商公司,負責資產清算工作;破產宣告后,新生清算所順理成章地被天津高院指定為破產清算執行機構。在金搖籃商廈進入拍賣階段后,天津高院又指定天津嘉利拍賣行為拍賣機構。
然而,《財經》記者調查獲知,新生清算所所長和嘉利拍賣行法人代表實為一人,即姜志君。不過,其對外公開的最主要身份,是天津南大律師事務所主任。
天津一位資深律師告訴《財經》記者,近幾年,各地法院破產庭屢屢發生丑聞,根源在于法律對法院選擇清算機構和拍賣行并無明確規定。無論指定清算機構,抑或選擇拍賣行,“法院可以自己說了算”。
該律師透露,在清算時,有些法官甚至幫助破產企業隱匿部分財產,回頭再和破產企業私分。
知情人透露,盤錦商業銀行王常富和蔡煥柱正是通過姜志君居中運作,向天津高院三名法官行賄,行賄金額高達數百萬元。王常富、蔡煥柱被抓后,交待出通過姜志君行賄法官一事。
于是,今年3月底,盤錦市檢方人員初次抵津,先抓走姜志君、嘉利拍賣行的總經理張旭,并查抄了新生清算所和嘉利拍賣行的賬冊;一周之后,盤錦市檢方人員帶著搜查令和拘留證再赴天津,帶走天津高院民二庭副庭長孫偉民。
富有戲劇性的是,在去遼寧的火車上,孫偉民就交待出數百萬元受賄款的去處。辦案人員甫到盤錦放下孫偉民,立刻轉身三下津門,抓捕了審判員田長友、秦立軍。
津門司法界亡羊補牢
今年50多歲的孫偉民,早先曾在天津高院政治處工作,去年底剛被提拔為民二庭副庭長。
秦立軍跟孫偉民年紀相仿,到民二庭之前,曾就職于天津高院研究室。田長友40多歲,上世紀80年代中期畢業于中國政法大學。
《財經》記者獲知,孫偉民、田長友、秦立軍目前均已被遼寧檢方批捕。被批捕的還有姜志君、張旭,罪名為涉嫌單位行賄。
其實,這起破產案件中的隱含的種種腐敗行為,在天津乃至全國并不鮮見。天津高院對破產案件審理中存在的問題也不是沒有察覺。去年12月,天津高院專門制定了《關于在審理破產案件中依法加強對清算組清算工作進行監督管理的意見(試行)》,要求各級法院在審理破產案件中,加強對清算中介機構的資質審查,杜絕破產費用的支出和變現資金管理方面存在的隱患。
三名高院法官涉案被抓后,津門司法系統目前氣氛頗為微妙。天津法院系統一工作人員告訴《財經》記者,自4月中旬開始,他所在的法院開展清理整頓,領導要求“收了現金、禮券的,能退的趕緊退,退不了的趕緊上繳,說明情況,爭取個好態度”。4月下旬,天津法院系統各單位分別開會,傳達了天津高院最新出臺的關于加強廉政教育的文件精神,一切意在“亡羊補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