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兩則報道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關注。
2007年10月30日《新京報》報道:10月29日,北京市十二屆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九次會議召開。會上,市政府關于義務教育均衡發展的工作報告中稱,目前已有40萬流動人口子女在京接受義務教育。為解決流動人口子女就學問題,北京市每年投入專項經費8000萬~1億元。
2007年4月4日的《中國經濟時報》報道:北師大亞太附屬實驗學校高一學生王銘因為戶籍在海南,不能在北京參加高考;而海南為了防止“高考移民”,規定必須在當地讀完3年高中課程、有當地小學或初中畢業證,才能不受限制地報考大學。顯然,海南也不接受她,因此,她面臨著無法參加高考的命運。無奈之下,她的父母只能選擇將她送到國外求學。
在這兩則簡短的消息里,至少可以讀出三個信息:北京市為方便流動人口子女就學作出了很大努力;有40萬名流動人口子女在北京市接受教育;這些流動人口子女只能在北京接受義務階段教育,卻不能在北京參加高考。
對比這兩則消息,我們不可避免地要想到這樣一個問題:這40萬流動人口子女在北京接受完小學、中學教育后,他們該怎么辦?經濟條件允許的,可以像王銘那樣選擇出國求學,以對現行高考制度進行非暴力反抗,但大多數家庭只能在現行制度下自謀生路。
準考證阻隔下的命運差異
張浩的父母都是河北人,十多年前到北京謀生,經多年打拼,從最開始的小吃店發展到現在初具規模的中檔飯店,小家庭日漸殷實。張浩6歲時被父母從老家接到北京,在北京的公立學校里讀完了小學和初中。在父母的呵護下,張浩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少年,過著和北京的孩子幾乎沒有區別的生活。然而,三年前,在張浩升入高中時,卻由于沒有北京戶口,將來不能在北京參加高考,而不得不告別從小廝混在一起的北京同學,獨自回老家讀高中。
從此他的生活發生了徹底轉變。離開了父母,張浩在老家只能跟著年邁的奶奶和叔叔一家生活。由于從小在北京生活已近10年,15歲的張浩對河北農村的生活環境已很不適應。這還不算,更讓張浩郁悶的是,在北京成績還不錯的他,回到老家卻一落千丈。
起初剛到那里時,從小在北京長大的張浩明顯比當地的同學見多識廣,圍棋、繪畫等這些他在小學就開始學的東西,老家的同學卻從來沒接觸過。連老師也時常喜歡課余時間和他聊聊天、探討一些問題。但不知為什么,一到考試,他的成績總排在后面。張浩說:“那里的同學太能學了,他們沒有任何課外愛好和活動,只關心分數。老師也是這樣。”這一切讓張浩極不適應,盡管他在那樣的學習氛圍中也苦讀了三年,但在今年的高考中,他的成績卻并不理想,只考了535分,不僅比河北省理科重點線差了50多分,甚至比二本線也差10多分。
張浩頗有些氣憤地說:“北京今年的理科重點線是531分,我以前北京的同學和我考一樣的分數都上了一本,而我連個二本也上不了。”
張浩的沒有著落也愁壞了父母。這一段,他們已無心經營餐館。父親嘆著氣說:“我和他媽沒上過多少學,我們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了,出來掙錢,就是想讓他能有更好的條件上學。孩子也挺聰明,從小在北京上學成績不錯。他還特別喜歡制作模型,上小學時制作的模型還在區里得過獎,那時老師都說他有天賦。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要是在北京參加高考,他總不至于沒學上呀!”
9月,張浩從小在北京時的同學差不多都進入了大學,他也從老家來到北京,但他卻不愿和以前的同學聯系,他說他的心里有一種仇恨。
像張浩一樣因無奈而心生仇恨的不在少數。北京市政協委員韓志軍曾給《望東方周刊》提供了一個跟著母親從山東到北京上學的高中生寫的一段作文:“我有一刻無法喜愛我身邊的某些同學,那一刻的感情是嫉妒與鄙視,有種微妙的恨,也更有種微妙的不屑……因為他們高枕無憂,而我,只能拼上命卻最終也可能將自己葬送……北京戶口!有了這個美好的本,初中到高中,你輕松便是,多少座優秀得讓人垂涎的高校向你敞開大門,你不必日日刻苦孜孜不倦,更不必懸梁刺股、焚膏繼晷,一切對你來說已成幸運,你擁有的幾乎是一張通行無阻的金卡!”
再次回到北京,面對這個從小生活的城市,張浩有些無所適從。他對父母經營的餐館沒有興趣,也沒有學上,這個剛剛18歲的小伙子不知道該干些什么。偶爾,他會到他以前讀書的小學或中學門口,呆呆地張望那里的學生,或許在那里度過的是一段他至今難忘的快樂時光。
一張準考證造成的留守兒童
在北京上學而回原籍高考是個噩夢,但把孩子留在老家而不帶在身邊其實也是在拿孩子的未來當賭注。
陳先生是安徽人,帶領十幾個老鄉在北京組織了一個小型裝修隊。隨著這幾年北京房市的火爆,他們的生意也挺興隆,幾年下來,小有積蓄,生活水平已不比北京的市民差。
但有一件事卻讓陳先生很煩心,就是他15歲的獨生子小偉還留在老家讀書。孩子7歲那年,他和妻子離開家鄉到北京謀發展,在這8年里,陳先生夫妻只是在春節才能擠出時間回老家,一家3口過著聚少離多的日子。小偉在家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已讀完了小學和初中,過了暑假就要上高中了。
暑假里,我見到了剛被陳先生接到北京的小偉。他很靦腆,15歲的大小伙子,見了我還總往他爸爸身后藏。不僅如此,他和他爸爸似乎也很生疏,父子倆沒有多少話說。
陳先生背地里告訴我:“小偉15歲了,我和他媽媽跟他見面的次數都能數清。他和他奶奶最親,奶奶最疼他,但管不了他。他經常和好幾個留守孩子一起瘋玩,泡網吧,還打架,學習不好。我們現在的經濟條件,將孩子帶到北京生活已不成問題,但解決不了戶口,孩子就不能在北京參加高考,所以只能在老家上學。因為得不到一張準考證,一家三口就這樣長年兩地相隔,不能享受天倫之樂還是小事,孩子的教育也耽誤了。”
陳先生說,像他們這樣的外地人,為了能讓孩子來北京讀書參加高考,可以說想盡辦法。前幾年,他一塊兒做生意的幾個朋友,紛紛在京郊投資購房,從而可以把一家人的戶口遷到京郊。當時戶口遷移的條件包括每戶最低50萬的投資、最低兩居室的購房以及相應的戶口遷移費等,全部下來至少得100萬。陳先生說,由于自己當時沒那么多錢,就沒敢作此打算。現在雖然勉強能夠支付起這些費用,但現在的進京指標也變得緊張起來,幾乎申請不到。
經過這幾年的辛苦經營,陳先生已在北京站住了腳,但兒子小偉的學習狀況時時揪著他和妻子的心。北京的事業凝聚著他的心血,但放在老家的兒子卻又成了他最大的煩惱。他在猶豫著放棄北京的事業,和妻子一起回老家照看孩子,“孩子馬上就升高中了,再這樣沒人管教就徹底完了。畢竟孩子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
隨著人員的流動性越來越大,留守兒童群體也日漸龐大,他們的成長和教育已成為一個日益嚴重的社會問題。而又有多少孩子不是因為家庭經濟原因,而是像陳先生的兒子小偉一樣,因一紙準考證而不得不成為留守兒童?又有多少父母因孩子的牽絆而停止了創業的步伐?
在希望中等待
小穎今年10歲,在北京海淀區某小學讀4年級。她最不愿被人問起是哪兒人,因為她爸爸是河南人,她的戶口卻隨媽媽落在了河北,而她卻出生在北京。盡管小穎總是說不清自己是哪里人,然而她卻從不說自己是北京人,小小年紀,她已經知道自己雖然土生土長在北京,但她和這個大都市之間卻有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小穎的父母都是上世紀90年代初在北京畢業的大學生,畢業后不愿回家鄉而留在北京創業。媽媽是注冊會計師,爸爸是律師,都是工作快節奏的都市白領,但他們對女兒的教育卻沒有半點放松。周一到周五,他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早出門,晚上8點左右才能到家。吃了飯檢查完女兒作業,倒頭就睡。盡管一周的工作已使他們精疲力盡,但周六、周日他們卻不在家休息,而是帶著女兒輾轉去上新東方英語班和繪畫班。女兒也很爭氣,胳膊上的“兩條杠”表明她是一名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2005年,媽媽取得了“北京市工作居住證”,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綠卡”。按照相關規定,小穎可以和北京的孩子一樣,在北京入托、上中小學而免交借讀費。但是,最關鍵的一條是,“綠卡”不等于北京戶口,小穎不能在北京參加高考。
小穎的媽媽很憤怒:“我們在北京買房納稅,已生活工作多年,事實上我們已經是北京的一分子了。但我們在為這個城市的發展作貢獻的同時,卻又被這個城市拒之門外。”
北京市政協委員韓志軍連續三年提案,建議在“北京市工作居住證”制度中增加允許子女參加高考的條款。他說:“北京市持有工作居住證者不過3萬多人,而其中涉及到孩子高考問題的不過1000人左右,并不會給北京的資源和考生造成太大沖擊。”人事局當初出臺居住證政策,是為了北京能夠吸引更多的優秀人才,“但不讓他們的孩子在北京參加高考,所有的優惠都是空的,這種做法必然會影響到北京的人才引進”。北京不能只引進優秀人才為北京作貢獻,而將他們帶來的相應的負擔拒之門外。
小穎當律師的爸爸說:“上海、廣州等城市都已出臺政策,規定持居住證者的孩子可以在當地參加高考。北京雖然現在還未見有任何松動,但我相信這是早晚的事情。我女兒離高考還有七八年時間,在各項制度都飛速發展的今天,這么長的時間能發生什么變化,誰也說不清。”
他還舉出安徽籍律師程海因公安機關拒絕將其戶口遷入北京而訴至法院的例子。他說:“程海的敗訴雖然在意料之中,但在社會上引起的影響卻不容忽視。如果實在不行,我不排除會選擇訴訟的方式。畢竟個案訴訟是變革不合理社會制度的有效方法之一。”
官方的解釋
既然這種高考與戶籍掛鉤的制度已引起如此多的不滿,那么政府相關部門又怎樣解釋呢?本刊記者致電北京市教委,一位工作人員說:“北京市的規定是依據國家教育部的規定制定的。教育部在《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工作規定》中規定:‘省級招生委員會可按照以考生戶籍為主、與在本地區高中就讀一定學習年限相結合的原則,結合本地區實際就報名條件、時間和有關要求作出具體補充規定。’而且,北京市的規定是人事、公安等多家部門共同研究制定,并非是教育部門一家說了算。”
隨后,記者又致電國家教育部,一位工作人員的話頗耐人尋味:“不錯,考生原則上必須在戶籍所在地參加高考的規定是教育部制定的,地方可以把責任推到我們這里來。但這個規定也是在反復聽取各地方意見的基礎上才制定的,要不然制度制定出來沒人執行不也不行?現在各地幾乎都不愿放開高考戶籍制度,教育資源相對發達的地方害怕大量高考移民讓他們難以承受,而那些相對落后的地方也不愿他們的優秀生源流失。這其實主要是一個地方利益保護問題。在經濟發展還不平衡的情況下,這樣規定也是出于現實的考慮。”
的確,每一項法律或政策的出臺,都是多方利益博弈的結果。在我國目前城鄉、區域經濟發展還有較大差距的情況下,追求更大的公平似乎并不現實。高考戶籍制度與現時社會人財物大流動狀況雖已產生嚴重的矛盾和沖突,但它所牽涉的卻是整個國家的戶籍制度、教育制度以及社會資源配置等一系列更深層次的問題,可以說牽一發而動全身,并非是一項制度或一個地區所能解決。然而,當它已經成為一個普遍的社會問題的時候,如果仍然長期得不到解決,那么反過來,同樣它也必然會給社會帶來一系列深層次的負面問題。
回過頭來再看,短短幾年,流動人口子女在北京接受義務教育的進程已發生了很大變化,從最初的公立學校不接受外地孩子入學,到后來繳納一定借讀費入學,直到現在基本上可以和北京的孩子一樣免費接受義務教育。這種變化不僅令人欣喜,同時也讓我們充滿期待,相信高考制度的變革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編輯/李小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