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是個住站看井的。
千里油田,有不少的邊遠井,這樣的井既不挨著村,也不靠著店,就只能派人常年住到井上,隔上一段時間,來一輛油罐車把抽上來的原油拉走,拉油時,順便給住站的人捎來些吃的用的。
老張是從部隊復員后去到油田的一個采油隊上。老張到那里沒多久,隊上新打了一口井,由于距離太遠,便只好派人去住井。住井很苦,沒有人愿意去。隊長說,老張啊,你是個黨員,你去吧。
新來油田的老張就順理成章地去了。
平時在井上,活其實不算多,只一樣,活一干完,老張就傻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老張像個啞巴似的站在井場上,一遍遍地打量著抽油機。有時,老張就特別渴望著抽油井能出點什么問題,這樣自己就有事可干了。可是,井上卻什么問題也沒出現。抽油機一上一下地起伏著,默默地抽著油。看一眼荒原,老張的心就空得厲害。
老張看井,一看,就是十年。十年里,隊上的隊長換了一任又一任,每次換隊長時,新一任的隊長就會來這里和老張吃頓飯,看望一下老張。老張的胡子越長越長,新上任的隊長在老張的眼里就越換越年輕。
第十年的頭上,一個大學生出身的隊長到了老張的站上。大學生隊長到老張的井上轉了一圈,又到老張的房前屋后轉了轉,看老張在站上種了菜地,養了兩頭豬,還養了一條狗,就開玩笑地說,張站長,外面的世界正鬧著搞改革、搞競爭上崗,你的日子過這么紅火,小心有人來和你競爭啊。
隊長的話讓老張很不高興。老張沒理他,蹲到地上抽足了煙,這才站起來沒好氣地問,領導來就為這事兒?新上任的隊長說,我是專門來看你的,這一趟出來,就是準備和住井的職工們都吃上一頓飯交流一下感情。老張說,交流個球的感情,有啥好交流的。
老張說,嫌我在這里享福,你盡管派人來就是,雞巴日的。
隊長就理解地看著老張笑——老同志么,發發火也沒啥,住井不容易啊。
老張是在28歲上結的婚,那時,老張到油田已經六七年了。在那之前,老張也想過在油田找一個,可是油田的姑娘大都看不上老張。油田的姑娘對學歷對票子比較親近,這兩樣東西,老張都缺。
老張是在老家找了個老婆。對方是一個離異了的民辦老師,比老張大三歲。三歲就三歲吧,不是說女大三抱金磚么。結婚后的老張,把女人帶到了隊上。采油隊上,從隊長到指導員,都尊敬地稱老張為“站長”。開始,老張還有點慚愧,后來老張想了想,自己可不就是個站長么,雖然那只是一個人的小站,但也算是一個采油站了。老張老婆就在后面問老張,說站長是個什么級別。老張想了想,說在部隊上,這算是個排長吧。
女人在隊上住了幾天,老張就把她攆了回去。老張覺得,人家一口一個站長地喊著,哪有站長丟下自己的井不管的道理呢,天天在隊上摟著老婆睡覺,把井交給別人去管,未免有點太奢侈、太不像話了。
老婆一走,老張在回到自己的那個小站上時,心里就覺得有點虧得慌,他覺得自己連老婆的身體都還沒熟悉過來,就把老婆攆走了,何苦呢。就是從那時起,老張打算把房前屋后的地開出來,種點什么。老張想,以后老婆來了,吃菜應該不是問題才對。
老張覺得有點愧對老婆哩。
說干就干,老張先是用鐵鍬把屋后的蘆葦鏟倒,然后便把地翻了出來。澆地的水不成問題,把注水井里的水打到地里就可以了。后來的一天,老張到底還是利用趕集的機會,從集市上買來了一些蔬菜種子,又從集市上用自行車馱回了兩個小豬崽子。老張想,以后自己終于有事可干了。
春節前,老張利用到鎮上來買東西的機會,在那里打電話告訴老婆,說自己這個春節回不去了,得留在隊上。他老婆說回不來就算了,我去你那里吧。老張不讓來。老張說,這里很忙,你來了影響工作。老婆說,我知道你在油田正干著事業奔前程,我去了不會影響你的工作。這一回說啥也得去,并且也是有任務的。老張問啥任務。老婆說去住一個假期,順便懷個兒子。老張說,那還不簡單嗎,只要你土地沒問題,我早晚給你種上不就得了。那一次,老張和老婆磨了一會兒嘴皮,臨了,見老婆不高興了,老張這才住嘴。
冬天的荒原,天干冷干冷的,遍布荒原的水泡子上,結著薄薄一層冰,枯干的葦子在寒風里搖曳著。風吹來,荒原上揚起一陣輕微的煙塵。風濕濕的,夾帶著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這一天,老張正在井上換盤根,從路的那端開來了一輛解放卡車。近了,抬頭一看,隊上的值班車把老張老婆給送了過來。
車停下了。老張老婆從車上跳了下來。老婆怔怔地看著老張,看得老張臉上都有點掛不住了。司機說,嫂子,看你激動的,是不是想擁抱一下。
這么一說,老張老婆才從愣怔里醒了過來。老張老婆說,我可沒那么稀罕他。
老張沒說啥,用棉紗把手上的油擦干凈,便帶著老婆回到了自己的住的那個板房里。老婆說,你不是住在隊上?老張點點頭。
你在這里住了幾年了?
老張說,當兵復員后就在這里住著。
老婆說,那么說,你在這兒住了十年?
老張又點頭。
老張的老婆不說話了。
司機過來幫著把捎來的土豆、白菜還有半扇子豬肉扛到屋里,老張對司機說,中午別走了。司機說那可不行,隊上還有事呢,你和嫂子先親熱著,過些日子我再來喝酒。司機的年齡比老張小不少,是個剛上班沒多久的小毛孩子。老張客氣了兩句,就讓他走了。
這個晚上,吃完飯,兩口子坐在那里,一時里也不知道說點什么。屋外,是一陣緊似一陣的風聲。風像一個赤腳的孩子,從荒原的深處,快快地跑了過來,緊接著,就又鬧不住地跑了回去。風來來回回地跑著,跑的人心里發慌。老張老婆終于忍不住地問,這十年,你就是這么走過來的?
老張說,不這么過過來,還想怎么過。
老婆說,是啊,你這么一個人待在這里,咋過的呢。
老張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老婆就又說,老張啊,你給我講講這里的生活吧,我想知道。
老張頓了一會兒,說,一個人的日子,有時特別寂寞,到了晚上,就感覺時間特別長,有時就想著第二天騎車去到附近的鄉上,找個發廊之類的地方解決一下問題,不就是騎上兩個小時的車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第二天起床后,就忘了這個事,其實不是忘記了,不是不想去,主要是感覺花那個錢,劃不來。錢,倒也在其次,只覺得如果自己走進到發廊去做那種事,那我就太看輕自己了,要真那樣,這輩子還有個什么活頭呢。
那么,你真的沒去過發廊?女人不放心地問。
老張搖搖頭。老張說,我去過,但到了門口,我就跑了。我想,我只有跑了,我才算把自己當個人看,要不,我他媽還混個啥呀。
老張說到這里,女人倒了杯水給老張,女人開玩笑說,看不出我還真的找了個堅強的共產黨員呢。
見老張苦笑,女人就安慰說,苦就苦吧,這些年,油田對你也不錯了——每年你都是先進。知道嗎,村里人都知道你是先進,所以就都以為你在油田是個什么了不起的官呢。
老婆說,雖說你沒當官,可是在油田有一份工作干著,也算不錯了。
老張說,油田對我是不錯,可是老婆,你說怪不怪,想起油田,我并不待見它,我恨它。
老張說,那一年,家里突然就打來電報,說咱娘病危,要咱立馬回去,當時我猶豫了一下。我在想,這個地方我一走,抽油井咋辦哩,就這么一猶豫,就沒回去。后來,咱娘真的死了。你不知道,我后悔死了。特別是回家時,咱弟弟告訴說,娘死的時候老是不合眼。娘說,咱兒子回來了,就在門口,你們為啥不讓他進門。我哭著問弟弟,你們咋回答咱娘的。弟弟說,當時看咱娘實在是痛苦,連喘一口氣都困難,就只好告訴他,說咱哥打電話了,說他回不來。這時候,娘才合上眼睛。老婆啊你不知道,我一想起這事,我就難受,我就得到荒原上哭一場。我說娘啊,我是在工作啊,兒忠孝不能兩全啊。以后的日子,只要想起娘,我就到荒原上大哭一場,放開嗓子哭,荒原上沒有人,我只管哭就是了。說來也怪,哭完,累了,心里就輕松了,回來就能睡個好覺。
老張這么說著,女人的眼睛就紅了。女人沒有埋怨自己的男人,她讓男人繼續講荒原孤井的生活。
老張說,講個輕松一點的吧。
老張說,有一年,我回到老家,晚上洗澡完,我把衣服洗了,晾在院子里,半夜里,我從睡夢中醒來,聽見外面傳來“嘩嘩嘩”的聲音,我一聽,壞了,下雨了,我一骨碌爬起來就朝院子里跑,到了院子里,我才發現我所聽到的,只不過是風吹樹葉的聲音。你看見了,這個地方,太陽照到這里原是沒有影子的——這個地方沒有樹。
睡吧老婆。老張沒容女人再說話,便一把熄滅了燈。
暗夜里,老張騙腿爬上女人身體的時候,他聽見自己的女人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老張的老婆在老張這里住了一個假期,和老張一起過了個年。白天,老張老婆天天陪著自己的老公一起上井。她和老張一起打掃井場,一起給油井換盤根,一起量油。這時候,老張就顯擺似的教給老婆一些采油方面的知識。老張愛教,女人愛學,有時教完了,老張會沮喪地問,這和你沒關系,你學這個有什么用呢?女人就告訴他當然有用,女人說,你懂的,我就一定也要懂,要不,還有什么資格給你這么大的石油工人當老婆。老張就高興地笑。笑完,老張說,老婆,結婚時你來隊上,我和大家都有意無意地不告訴你我的工作,你不在意吧。
女人說,我知道,你是怕我為你操心。
老張說,不是,我是怕你看不起我。
女人說,我是二婚,你不嫌棄我,我就很感動了。
老張說,咱們都別說了,夫妻一家還客氣個什么呀。
這一天干完活,老張就帶著女人去到豬圈,他把豬從圈里放出來,把雞從籠里撒出來。女人說大冬天的,把雞撒出來可以,把豬放出來就沒必要了,外面又沒有草,何苦呢。老張就詭詐地笑,說你不懂,過一會兒你就明白了。
兩個人說著話,過了一個多小時,老張說,你出來吧,等著看好戲。老張端著半盆泔水,去到了豬圈,那個地方掛有一根不到半米長的油管,老張拿著一把管鉗照著油管便“鐺鐺鐺”地敲了起來,就見兩頭豬哼哼唧唧地向豬圈這里走了過來。老張說,都說狗通人性,看看,我的豬也通人性。
老張原以為自己會把老婆逗笑,可他沒想到,女人笑著笑著,“哇”的一聲就哭了。女人撲到老張的懷里,一邊哭,一邊使勁地敲打著老張。老張手足無措地問女人,怎么了怎么了,剛才不還好好的笑著么,你哭個啥。
女人抽泣著說,你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嗎俺的娘呀,我不知道啊,我還老以為你是嫌棄咱,才怕我到油田來啊。
老張就笑。老張說,娘們家家的眼光真淺,有工作干,就不錯了,你哭個啥么。
女人說,你別管,你就讓我哭個夠吧。
說完,女人就真的淋漓盡致痛痛快快地哭著,天塌了似的。
春節,很快就過去了。
老張老婆便到了回老家的時候了,女人所在的學校正月十五前就要開學,想在井上多待幾天都不行了。
離歸期越近,兩個人就彼此越客氣,像談對象的少年夫妻一樣。
正月十三,隊上的一輛來井上拉油的罐車,把老張老婆拉走了。
過了兩個月,老張老婆從家里打了一封信來,信里告訴老張說自己已經懷上了孩子,當然還順便夸了幾句老張,夸老張是個猛男,是個神槍手。女人在信的最后說,地方上的學校正在搞改革,聽說民辦老師不久就會被全面清退。
女人說,清退了也好,那時我也搬到井上去陪你,一起把咱們的兒子養大成人。
老張一遍遍地看著信。
不知道是欣喜還是感慨,老張的眼睛變得濕潤起來。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