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命,天注定。尤則仕信命。
尤家本是元城的書香世家。到了尤則仕爺爺這一輩兒還做著元城學館的私塾先生,父親再不濟也是元城完小吃皇糧的教師。尤家是讀書人,世代被稱為先生。尤則仕受爺爺影響至深,五歲臨池,練得一手好字。尤則仕發奮讀書,少年得志,1964年就考入北京一所大學的美術系。誰知他沒福氣,到北京一個月就害起了頭疼病,怎么也查不出病同,一拖就是三年,只得回家養病,每天摟著藥罐子,藥湯喝得比村西官坑里的水還多。把好端端的學業耽擱了,再也無心進取,只得做了個普通鄉民,卻還端著個文化人的架子不放。
尤則仕病愈后,身體像個麻秸桿兒,干起農活來還不頂一個娘們兒,所以在生產隊里勞動和婦女社員一樣掙八分工。他白天下田勞動,晚上在油燈下捧著爺爺留下的幾本線裝書讀得如醉如癡。
有一次生產隊分口糧,尤則仕背了糧食回家,用秤一稱,少一斤,就返回去問正在分糧的生產隊長說,你為啥少給我一斤糧?生產隊長想發火,一看是尤則仕,知道他是個鉆書蟲子,認死理,就笑了笑從糧倉里盛了半升糧食放到他的袋子里說,這次足夠了吧?還多了一斤呢。尤則仕說,我為啥多要一斤呢?說著又從袋子里向外倒,放到秤上稱了,不多不少,才背了糧袋子慢悠悠地回家。
尤則仕吃飯也挺有意思,常常有村里的小孩子們嬉笑著來看他吃飯。他從不浪費一粒米,吃完了還要像沒吃飽的狗一樣把碗邊上的粥渣兒舔得干干凈凈。
尤則仕愛干凈,干起活來總是小心翼翼的樣子,就是干臟活兒也不像別人那樣拖泥帶水。他平時穿衣服也齊整,白褂子黑褲子或者黑褂子白褲子,雖然舊了些,卻洗得干干凈凈。同樣是下田勞動,別人的褲管兒上難免要粘一些泥污,而他的褲管兒總是一塵不染。連生產隊長也覺著納悶兒,心說這家伙干沒干活?生產隊長看不慣了,說他沒有勞動人民的本色,派他去掏公廁。所謂的公廁就是在村頭用磚頭隨便壘起的旱廁,臟得污水遍地,臭氣熏天,干這樣的活兒不弄一身屎尿才怪呢。尤則仕說,你憑什么讓我去干這活兒?隊長說,你不干,他不干,誰干?這樣吧,抓閹。隊長就寫閹,結果還是被尤則仕抓著了,隊長說,這回你沒的說了吧?
掏糞就掏糞!尤則仕掏了糞再挑到田里,一個月下來,身上沒染上一個污點兒。
生產隊長還是不服氣,心說你不是愛干凈嗎?我就得讓你臟一次。有一回在田里除草,天熱,生產隊長把瓦罐里的水喝去一半,又把尿撒到瓦罐里讓尤則仕喝。尤則仕喝了一口覺著不是味兒,聽得人們嗤嗤地看著他笑,才知道受騙了,把瓦罐摔得粉碎。
尤則仕也有他的用武之地。因他寫得一手好字,誰家蓋房子就請他寫上梁帖兒,也就是在紅紙上寫幾句黃道日上梁大吉大利的話,貼在房梁上。尤則仕一臉的驕傲,端坐太師椅上,把一雙粗礪的手掌在衣角上擦了擦,然后微閉二目,氣沉丹田,少頃,睜開眼睛,筆走龍蛇,一行遒勁奔放的大字躍然紙上。
這時候就有人嘖嘖稱道,說你小子不愧是尤家的種。
尤則仕的小兒子比他有出息,大學畢業后在市委當秘書,后來到縣里做了縣長。尤則仕盡管老了,心里樂得不行,到縣城去看兒子。兒子在醉仙居給他擺了一桌,卻被他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你這個縣長干不長了,我可不想跟著你腐敗。說完,飯也沒吃就要回家。兒子要用車送他,他說這車是你縣太爺的轎子,我可享受不起。從縣城到家四十五里,尤則仕是一步步走回來的。
尤則仕病危了,兒子把他接到縣醫院里,很多人來看他,一個個趴在他面前左一聲老爺子,右一聲老爺子地叫著。尤則仕卻提不起精神,反倒黑了臉。
兒子問,爹,你——
尤則仕看了兒子一眼,留下兩行清淚,奄奄一息地說,他們就是喊我親爹,也不如叫我一聲尤先生。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