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世界上會有多少人走丟呢?而在這個麻雀似的小城,每天又會有多少人走丟呢?在遇到美瑤之前我是不會考慮這樣的問題的。然而現在不同了,美瑤走丟了。
那一天,我在路上看到一則“尋狗啟事”,一只黑白斑點狗在繁華的人民路不幸走失。看著看著,突然就想起那個叫“美瑤”的男人來。于是,順手就給撕了下來,按照這則“尋狗啟事”的格式也寫了個“尋人啟事”:
尋人啟事
美瑤,男,現年45歲,龍塘縣人,身高1.70米左右,偏瘦,可能患有輕度憂郁癥,于11月6日在菱湖公園附近走失。走失時穿灰色短袖上衣,淺灰色褲子,腳穿淡黃色夏天拖鞋,去向不明。
現家人、親朋好友正在焦急尋找中,懇請社會各界協助查找,如有知情者、提供準確消息者,請與本人聯系,對挽留者或是送交本人者,將給予重謝。
聯系人:馬先生
聯系電話:×××××××××××
趁著天黑,我將啟事復印了五十份,沿著菱湖路一路走,一路貼,電線桿、配電廂、公共廁所、公交車候車亭、居民小區入口等處無一幸免,半個小時就貼完了。再回頭看看,在一堆“快速辦證”、“招工”、“酒店轉租”、“招聘小姐”的啟事中間,我的“尋人”倒顯得鶴立雞群了。
然而,啟事貼出去三天了,沒有一點消息。希望的火光一點點黯淡下來,本是不報有什么希望的,但又總覺得可能還有一線希望,只能等。
第四天,好不容易有個陌生的手機打進來,還是推銷房屋裝潢的。我還沒買房子呢,我氣得吼了起來,那邊半天沒有回聲。真不知道這些家伙是怎么知道我的號碼的。第五天,有個自稱姓張的男人說在人民路看到一個像美瑤的人,緊接著他問這個消息值多少錢啊。等我找到他了你再找我吧,啪,我就給掛了。什么人!當然,我還是忍不住到人民路去了幾趟,發現除了向你磕頭要錢的多了幾個小孩、孕婦、老人之外,并沒有見到美瑤的身影,他是不會向你磕頭要錢的,死都不會,這一點我確信。可是,他會不會死了呢?
除了替老板送貨,我就到菱湖公園里去轉悠,總期待著美瑤能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就好像那一天他突然站在我面前一樣。
那一天離現在其實已經很遠了,但我還記得清楚。有許多事離得越遠,反而記得越清,就好像初戀似的。而美瑤告訴我的不是他的初戀,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見過我老婆嗎?”請允許我說得再詳細些:在一個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公園里,一個陌生的腳踏淡黃色夏天拖鞋的中年男子突然走到無所事事散步的我的面前,跟我說,“你見過我老婆嗎?”我盯著他那張瘦黑的臉和凹陷的眼睛,持續了大概一分鐘,基本排除了“他是個瘋子”的看法,我張張嘴,卻不知該怎么回答。
他顯得很有耐心(他已經問過多少人這個同樣的問題呢?),他不慌不忙地接著說,你見過我老婆嗎,我在找她,她走丟了,她四十多歲,個子不高,矮矮的,胖胖的,左腿有點瘸,你要是看到應該會有印象的,你見過她嗎?他語速很快,很熟練地說著,邊說邊做著各種胡亂的手勢。我好像無法正面回答他的這個難題,每天我要么低頭匆匆趕路,要么就只顧著看那些年輕的美女去了,哪會注意他四十多歲矮胖腿瘸的老婆呢。
嗯,可能見過吧,不過現在記不起來了。她怎么會走丟了呢?我忍不住好奇地問。
他仿佛早料到我會這樣問,很奇怪地笑了笑,她在找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上個月走丟了,就在這里丟的,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緩緩地說。
突然,我就說不出話來。
要是不介意的話,就跟我去喝兩杯吧。我不知道當時為什么會邀請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起共進晚餐。我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當然,他也沒有拒絕我的邀請。
好久都沒到“老地方”來吃飯了。記得還是上半年跟瓊一起來的,都快半年了,她在干嘛呢,看最新的韓劇?她找到有錢的“好男人”了嗎?咳,都分手了,還想這些干什么呢?
一個小雅間,幾碟小菜,一瓶白酒,兩個男人,都齊了。
“你就叫我美瑤吧。笑什么呢?美瑤,美瑤,像女人的名字,是吧?我老婆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也這么說,她說這名字誰給取的啊,怪女人的,我說是我老頭子取的,怎么的吧,她笑了,你老頭子把你當女兒養的吧,我說你怎么知道的啊,她就笑得更厲害了。你是不知道啊,她笑起來有多好看。”
“別光看我一個人喝啊,來,你也喝,倒上,多喝點!不是吹啊,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一頓能喝一斤……從出來就沒喝了,哪有心情喝啊。都一個月沒見到老婆兒子了。哎……看樣子我比你大不少,還沒成家吧?……沒有好啊,你看我,本來有老婆,有孩子,有田地,有力氣,有手藝,快活得很,可現在,沒了,都沒了,都他媽丟了!來,干了!”
我舉著酒杯,停在那里,可就是喝不下去。眼前的這個男人總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什么感覺,卻一時說不出來。他提到他老婆時眼神是那么迷離,飄忽,那是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陶醉和幸福,而轉眼之間又變得無比灰暗,憂郁,仿佛兩團死灰,看不到一點生的欲望。多么奇怪的男人!
怎么都丟了呢?我又忍不住小心地問。自從遇到美瑤之后,我的疑問一個接一個,這同樣奇怪,因為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好奇心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而他也不跟我客氣,自斟自飲,一盅接一盅。那時候,我忘了告訴他我自己喝酒的一個重要經驗,那就是在身體虛弱、精神疲憊、情緒不好的狀態下,酒量是要大打折扣的,所以,在喝完半瓶之后,在回答我“愚蠢”的問題之前,他趴倒在桌上,仿佛睡著了。這倒是我始料不及的。
于是,我只好在夜晚到來之前,扶著一個叫“美瑤”的陌生男人離開了“老地方”,回到我在湖心路租住的房子。
房子很小,只有十平方米左右,底層的一排平房都是這樣的一間一間的出租屋,什么租碟的,賣菜的,做早點的,洗頭的,應有盡有,而那些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都是像我這樣的打工青年或無業人員。房里只有一張繃床,一張老式的辦公桌,兩把椅子,一個簡易的塑料衣櫥,一臺剛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十四英寸黑白電視機,很簡單,卻是兩年來我在這個城市的全部。除了瓊,沒有誰來過這里,美瑤是第二個。
他似乎醉得很厲害,東倒西歪的,整個身軀都倚在我身上,卻感覺很輕,沒有一個中年男人應有的重量和溫度。就這樣踉蹌著,終于把他放倒在床上。等我從五十米之外的公共廁所回來,看見他胡亂地蜷縮在那里,就像是一張揉成一團的廢紙。
一夜無語。
第二天醒來,他坐在床沿上,似乎有些迷茫,又似乎有點愧疚,看著我,不說話。還出去找嗎,我先打破了沉默。嗯,他低下頭很快地應了一聲。吃早點的時候,有幾次我還想問問昨晚他沒來得及回答的那個問題,話到嘴邊,想想還是沒問,或許他根本就不想說吧,他若真想告訴我,是不需要我再三追問的,這個我相信。
老板又打電話來催我送貨了。那就這樣吧,再見!我伸出手去,握著他的手,冰涼的,粗糙的,卻很寬厚的手。他張了張嘴,猶豫著,欲言又止。我以為他再透露些什么,然而他最終只說了兩個字——再見。
一生中我們要和多少人“再見”呢?我們隨意地吐出這兩個字,然后轉過身,趕到下一個路口,見下一個注定要“再見”的人。就像上次我和瓊在這里分手,我們很理智地說“再見,保重”之類的話,而我們心理其實都很清楚:再見,就是再也不能見面。所以,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再見到美瑤了,即使他還在這個城市,即使我還有著這樣那樣的疑問,但我禁不住悲觀地想:我們像兩條平行的軌跡,即使相交,也可能只是擦肩而過。再見不如懷念,在和瓊分手之后,我就是這樣自己安慰自己的。
他到底有沒有找到他的老婆呢?而他的老婆有沒有找到他們的兒子呢?或許他們都已重新團聚在一起,“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又或許這所有的故事只是他一個人的完美虛構,他欺騙了我的鈔票、時間以及我單純的情感,然而這些又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因為“美瑤”的出現和離開至少讓我明白了一個最簡單不過的道理:每一天我們都在丟失,有的人能找得回來,而有的人卻永遠地走失了。
從此以后,我沒有再見到他。
轉眼又是冬天了。公園里隨處可見的樹,都已繁華退盡,瘦瘦的,禿禿的,沒有一片禁得起風搖晃的樹葉,沒有一根多余的椏枝,甚至沒有一只愿意停下來的鳥雀。湖面上只剩下殘荷的枝枝干干,曲曲折折的,或是來不及沉到水底的蓮蓬的空殼,更顯出要結束一切的寒冷。
“尋人啟事”貼出的第八天,在繁華的人民路,我遇到兩個主動上前與我搭訕的陌生人,一男一女,50歲左右,頭發花白,衣裳破舊。他們說,同志,我們是從江北到這里找親戚的,可親戚剛搬走了,身上一點錢又給小偷扒了,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您行行好,給點錢,好讓我們早點回去,您的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不忘啊!說著說著那個女人就要跪下來,我慌忙一把扶住。他們說得十分熟練,也分外誠懇,在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我站在那里,左右為難。想了半天,還是摸出身上僅有的50塊錢,拿著,買點東西吃,趕緊回去吧。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下子救了兩條命,那得造多高的塔啊!
第九天,送貨到孝肅路的一家超市,正搬著一箱方便面下車,忽然就聽見身后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響起,“同志,我們是從江北到這里找親戚的……”我猛一回頭,“塔”轟然倒塌!
那一瞬間,美瑤的身影奇跡般地浮現在眼前,格外清晰。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