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片
工程師比爾一家三口外出,請我看房子。他家其實有電子警報裝置,避邪比我靈。但電子警報不能給貓開門,給鳥喂食,給花澆水,我遂成為必要。
我傍晚進駐。比爾的小樓建在幾棵老橡樹中間,共兩層八九個房間。要說我沒有趁主人不在時適當翻翻的欲望,那就顯得不夠誠實。但我好歹是知識分子,比較高雅,因此不喜歡拉開壁櫥,數數有幾件名牌襯衫;或者擰開瓶蓋,聞聞香水的檔次。我主要檢查書架。比爾的量子理論藏書令我相當失望,唯一稱得上有故事情節的是圣經。我家也有。
漫漫長夜,何以解悶?唯有電視了。動畫片不看,太鬧。西部片總是風沙烈日,令人干渴,也不看。愛情片倒是滋潤,可惜看過一遍,再看也得干渴。幸好有一個恐怖片,我一激靈,頓時來了情緒。找搖控器時,見柜里有一大摞錄相帶,居然也都是恐怖片,我大喜過望,對比爾充滿了感激和理解的心情。你想啊,高科技了一天,商業了一天,平庸了一天,回家誰不想來點刺激?煙酒傷身,可樂里的咖啡因不夠勁,嫖娼和吸毒太那個,悲喜劇什么的又不一定對胃口,隔著螢屏抽冷子恐怖一下便成為樂趣,而且安全。有心臟病的除外。
我把身子埋進沙發,一部接一部地過起恐怖片的癮來,眼前便藍光閃閃,鬼影憧憧。我發現自己最愛看女鬼。女鬼總是妖媚風騷,主動示愛,正中我們這些想入非非卻又顧慮重重的庸常男人的下懷。直到最后一刻,她們才露出血滋呼啦的猙獰原形,令人大驚失色,出一身冷汗,覺得還是俗人家的女子可靠。
老實說,這些片子的效果非常逼真,配樂尤其人。年頭早點的片子,配樂搞得復雜點;新出爐的比較簡化,幾乎沒有旋律,僅僅像某種金屬在持續不斷地輕敲,冷不丁再狠敲兩下,故聽起來是這動靜:當當當當當當當當蕩蕩!!我的心也一下子蕩到嗓子眼,趕緊閉嘴!不然那可憐的心非逃出去不可。
夜漸漸深了。我對女鬼最后的一點迷戀喪失殆盡,只覺得她們越來越獰厲,況且還有更加獰厲的男鬼。我不得不關了電視,四下里便死亡般寂靜。鬼氣仍不散,彌漫于整個客廳、整個小樓。我毛骨聳然地意識到,人少屋多、園幽樹茂并不總是好事。我強烈懷念祖國的人山人海以及火柴盒一樣的住宅,懷念嘈雜的市區起哄聲,鄰居吃面條的踢哩吐嚕聲打鼾聲,甚至懷念套話連篇、議而不決的各類會議——最好是大會。你美國的男鬼女鬼好好聽著,你要是真有大氣魄,你就上咱國溜一溜,擠也把你擠死!開會也把你開死!我長嘆一口氣,認定美國不但是航天飛機的故鄉,而且是恐怖片的最佳溫床。
突然,有一種極怪異的嘎吱嘎吱聲從附近傳來,真真楚楚,絕不是幻覺。我立即魂飛魄散,腿像粉皮般糟軟。又想起職責,便硬著頭皮,胡亂操起把雨傘或者拐杖,哆哆嗦嗦蹭過去,耳邊似又有金屬聲響——當當當當蕩蕩!!霎那間我見到一對鬼火般的眼睛,正貼著玻璃窗向里邊窺視,我聽見自己驚駭地尖叫起來。窗外也叫了一聲,原來,是比爾那只混帳的母貓叫春遲歸。
幾天后比爾回來時,我變得一驚一乍,兩眼直勾勾的,成了恐怖片最窩囊的俘虜。
大 門
大門面街,街上極熱鬧,有飯館、水果攤、雜貨鋪、鮮花店、書報亭,還有總也走不完的行人和車輛。但大門這邊不熱鬧,至少中午、下午、晚上不熱鬧。大門是灰色鐵門,上面寫著三行大字:“靈室門前,禁止停車,違者罰款”。雖然沒說由誰罰,罰多少,卻很管用,真就禁住了。周圍密頭麻臉停了許多自行車、摩托車、小汽車,惟獨這個門前光溜溜的,像演員退場后的舞臺。
靈室是醫院的一個部門,過去叫太平間。太平間的叫法比較奇怪,仿佛人活著無論怎么泰然、平靜,都談不上太平,只有咽氣了,不動彈了,才會太平,太平無事?天下太平?啊,我一蹬腿,天下就太平,我成什么了?對此,院方好像也有所察覺,或者負責同志比較新潮,勇于求變,一經研究,得,就叫靈室。
靈室門前,一天里,僅有早晨七八點鐘,才可能出現繁忙景象。這大約跟風俗有關,說到底,跟人的見解有關。沈陽人重視上午,人生大事都愿意上午辦。迎親,通常在九十點鐘,夠早了。出殯更早,睜眼就辦。
秋季的一天,天氣很好,金色的朝霞輝映著靈室大門,有備而來的人群簇擁著大門,一輛面包車用尾部對著大門。車前空地擺一個青瓦盆,里面裝滿黃裱紙。哭聲起,輕微而有節制。隨之而來的是勸慰聲:七十三,八十四,八十六了,可以了,高壽,超標,老神仙。
在場的人以門和車為核心,水波般一圈圈漫延,悲傷度、緊張度依次遞減,越往外越低,臉也不那么繃了,心也不那么跳了,甚至于還有握手的,交換名片的,悄聲問昨晚球賽結果的,一不小心露出笑容,雖無惡意,仍覺不妥,趕緊往回縮!不料還是被人覷個正著,那人佯怒:“好你個混小子,總是嘻嘻哈哈的,也不分個場合,回頭我告訴你們科長。”喪,完了還有酒呢。
早些年,盛京一帶,奉天城鄉,辦喪事也備酒席,俗稱“八中碗”。有調皮鬼遇長輩,常打趣說:“老太太,啥時吃你的八中碗啊?”老太太則笑罵說:“去!小王八羔子,回家吃你奶奶的八中碗。”
出殯人群的最外圈,即是廣大而無垠的社會另一塊,一切按步就班,像平湖一樣無波,像海水一樣喧鬧。炸油條的小販大聲叫賣,壽衣店的女子埋頭閱讀,讀的是一本時尚雜志,白領麗人在封面作態,凝眸。上班族行色匆匆,忙里偷閑,往大門這邊看一眼。上學去的新新人類眼珠子亂轉,想圍觀又不敢靠前。天空高遠,樹冠斑斕,正是郊游的好時光。沒準兒當天下午,孩子們就帶了滑板車,結伴去逛北陵。沒準兒哪兒也不去,皺著眉在屋里背單詞。
最里圈的哭聲大起來,時間到,靈柩緩緩上升,從靈室下層升到地面,乘電梯,乘床車,最終安臥于小面包里。
一位西裝筆挺的漢子率家人跪在車前,每人腰間系一條白布帶,胳膊纏一塊黑紗,黑紗上綴一朵指甲大的小紅花。
青瓦盆徐徐冒煙,漢子高舉過頂,叫一聲“媽,送你上路”,呱嚓!把瓦盆摔破。這時,不知哪一位的手機,突然莽撞地響了。還好,不是刺耳的振鈴,是輕盈的電子音樂,米來都西拉嗖,拉都西都拉嗖拉嗖米……喜歡聽歌的人猜測,八成是西洋曲子,《藍色的愛》。
靈車隊走了,去火葬廠了,靈室大門重新關閉。
一位穿工作服的老人手持大掃帚,在門前熟練地清掃。他主要掃那一堆灰燼和碎瓦片,外加兩三朵白紙扎的小花。
靈室門旁,還有一個更大的、通往住院處的門。不斷有人進去,有人出來,縷縷行行,熙熙攘攘,無法統計進去的多,還是出來的多。有人進去時是一個人,出來時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叫母親,一個叫嬰兒。
花 灑
第一次看見“花灑”,是在建材大廈的墻上。
當時我以為寫的是“花酒”。
那兩個字極大,下面還畫了一個更大的俏佳人,搔首弄姿那么一笑,我平靜的心中就不由得一顫。
花酒是老詞兒,指的是在某一種地方飲酒作樂,這種地方自古就有,比洗頭房厲害多了,政府一直是明令禁止的,怎么現在竟公然打出了廣告?沒聽說政策有啥變化呀?
揉揉眼睛再一瞅,才發現那不是花酒,是花灑,心中則更加狐疑。
就是現在,我已懂得了什么是花灑,但每每想起,還止不住犯核計,那玩藝兒真就這么叫?這么叫人民能答應嗎?
人民都洗澡,不愿意泡塘子的,就站起來淋浴,淋了多少年突然被告知,那個沙沙噴水的圓東西就叫花灑。人民再老實,他也有權問一聲:那不是叫噴頭,叫蓮蓬頭嗎?怎么說改就改了?
與此相關的還有場所,已經不叫淋浴室了,叫花灑房,感覺上嗲嗲的,怪不好意思的。
我問過好幾家賣花灑的店鋪,為什么這么叫。
店員們都搖頭。
我說,“是不是把名字一改,你們就可以多收錢?”
“先生,您不能這么說,”有個店員不樂意了,“花灑貴點兒是不假,但一般噴頭有這么多功能嗎?”
他隨即演示了一下,只見那花灑果然不凡,噴出水來或急或緩,或疏或密,或溫柔如按摩的小手,或兇猛如揍人的老拳。
剎那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天下的事物,還有人,但凡他有點兒變化,有點兒出息,他就不愛叫原來那個名了。
幼兒園跟臺灣合了資,就叫幼稚園。
家具城跟香港攀了親,就叫家私城——那個“私”字寫出來還得加個單立人兒,顯得特有學問,辭海上都查不著,也不知是誰發明的。
大馬哈魚配上日本綠芥末,就叫刺身或三文魚。
劉小二一上小學,就叫劉齊。
原以為,知道花灑的人不會很多,可是一問,許多年青人都聽說過。
我認識一個娃娃臉小民工,他特讓我驚訝,居然不知道江青是誰,但他知道花灑。這小家伙張口PVC(一種新材料),閉口107(一種新膠水),說得特親切,比說鐮刀和土坯親切多了。于是我就有點兒著急,甚至有點兒恐慌,怕被咱那時代列車落得太遠。
幸而像我這樣的人還是有一定百分比的,大家就個伴兒,不至于太孤單。昨晚,一位離休老大爺從街上回來,憤憤不平地對我說:
“現在這腐敗真是沒治了,喝花酒的大牌子他都敢往外掛!”
選自“新浪網·劉齊的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