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有一條小巷緊靠復興街。大概地名辦不好給它取什么雅號,就叫三條巷。
巷子盡頭有一口老井,井旁那座木樓就是我的家。說起家真是寒磣:它屬木結構框架,墻體以竹篾為骨,外面糊上黃泥石灰,很多地方已經穿孔剝落。由于沒有挖掘地基,支撐房屋重量的梁柱略顯傾斜。跨進屋門即可登樓,樓梯階級不甚規則,而且有些松動,攀沿而上真是膽戰心驚。樓上有兩間房子,啟開其中一間吱吱發叫的木門,我的家室便一覽無余了。
房間只有十平方米,床占據一半,供一家四口休眠。小桌緊挨墻角,不能動彈。有一臺縫紉機供兒女復習功課。妻欲縫補,整個家庭立即搖搖晃晃,好像發生了地震。那時候我在洪家井街道工廠工作,所謂工作就是拖板車。無事可做百無聊賴,只好躲進小樓成一統,推開糊上塑料紙的窗戶左顧右盼,用以打發時光。
小巷自有它的風景。冬日早晨,照例有一群婦人在井旁洗濯,她們通紅的手泡在冒著熱氣的井水中,太陽照在撅起的屁股上。盛夏黃昏,一群穿開襠褲的小孩拖著用肥皂箱制成的小車笑喊并奔跑著,一不小心就連車帶人摔在凹凸的麻石道上。秋風乍起,那位以腌制壇子菜聞名的老太婆開始勞作了,晾曬在竹篙上的青菜一溜排開,給小巷搭上綠色圍幔,行人路過不得不低頭。
而令我困擾乃至痛苦的事是樓上的鄰居,一位姓段的老頭。老先生山東人氏,禿頂,大塊頭,打出的噴嚏震得瓦檁上的灰塵朝下灑落。他也在某個街道機械修理廠謀生,白天難見著人影,惟有黃昏時刻才開爐火獨自做飯。這一下可就難以招架了。我家爐火灶和老先生的灶臺近在咫尺,生火時,他沒有細小劈材,爐膛里盡是塞些破報紙,擱上藕煤后就用一把蒲扇一頓狂扇,一時間樓上煙霧彌漫,甚至叫人睜不開眼睛。然而欲速則不達,他那藕煤時常不能自燃。遇著這種尷尬,老先生只好自認倒霉,蹣跚下樓去瀏城橋買饅頭充饑去了。我曾經向他示意,愿意夾塊通紅的藕煤給他助燃,他搖頭婉拒。多次接觸,發現老先生獨身自好,是不打算與人接觸的。
這么一來,我和鄰舍就有了距離。然而久而久之我們實際上仍在溝通,只不過溝通方式特別。譬如晚餐過后,我能透過糊著報紙的墻壁清楚地聽見老先生在朗讀外文。起初我以為是讀英語,后來通過三條巷的老住戶介紹,老先生年輕時留學德國,專攻飛機制造,這才知曉他讀的外語其實是德文。通過這個了解,我不得不對他產生一份敬意,而且告誡孩子,應該向這位老爺爺一樣發奮讀書。
敬意歸敬意,但一到夜闌人靜,這敬意又大打折扣了。問題就出在老先生的鼾聲上。那鼾聲一開始就以其高亢威猛之勢搖撼小樓,簡直是地動山搖,令我和妻不勝惶恐地鉆進被褥里。孩子恐怕適應了這種奇怪的聲音,權且當作雷電交加看待,就這么稀里糊涂睡去。當然,我也找著了對付的辦法,那就是當著老先生發威時,立即用桿面杖敲打墻壁以示警告。這辦法有時也湊效,因為我分明聽見老先生艱難翻身的聲音,這無疑是他在表示歉意。接下來我便在他如小河淌水般的輕細鼾聲中慢慢進入了夢鄉。
我不能不諒解老先生的生理缺憾,因為他心理包袱委實太沉重。出身和歷史問題使他成為另類,妻子離他遠去,孑然一身,報國無門,就這么鉆進三條巷這個棚戶區藏身。不過,他的機械技術確實高超,我就親眼看見他的那家工廠負責人上樓看望這位段師傅,只不過來時很晚,常常是輕手輕腳掩門而來,悄悄下樓而去,月光下的身影顯得特別小心謹慎。
我在這座小樓只住了兩年光景。搬遷堂皇里居住時他不在家,但我特意留下一筐藕煤和一大堆劈材放在他的爐灶旁,供他生火。臨行時還圍繞老井轉了個圈以示告別,拖肥皂箱的孩子還替我將板車推上瀏城橋。就這么行行復行行,三條巷離我遠去。及至住進新宅,還不時夢見那座小樓。
如今三條巷早已悄失,那舊宅、古井也無影無蹤。后經打聽,段老先生經過落實政策已在某大型企業退休安度晚年。我不知道老先生是否還是鼾聲大作。如果他依然如故的話,就請他原諒我曾經以桿面杖擊墻的魯莽之舉。
小巷、小樓是我生命之痛,觸動這個傷疤,是為著不能忘卻的紀念。
選自《長沙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