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大學的歷史上,曾經出現過若干杰出的音樂家,比如后來成為著名語言學家的張清常先生。
關于張清常,可以說抗日戰爭中最著名的兩所大學的校歌都與他有關,一是西南聯大的校歌,一是浙江大學的校歌,特別是前者,流傳極廣。不過,這中間還有一些問題需要澄清。
張清常曾談到當時浙江大學校歌的制定過程,如在《憶聯大的音樂活動——兼憶西南聯大校歌的創作》中,他說:“我是搞語言學的,音樂只是我的業余愛好。由于愛之甚深,所以音樂竟成為我青年時期在學習和工作以外的主要活動”(《張清常文集》,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當他在廣西宜山的浙大任教時,就曾創作過著名的“西南聯大校歌”的歌譜,1938年12月,他的恩師朱自清從昆明寫信來囑咐他做這項工作,朱自清還寄來了供他選擇的兩份歌詞,一是語言學家羅庸先生所寫的《滿江紅》: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干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
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杰。便“一城”“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逐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一是哲學家馮友蘭先生寫的新詩體的校歌歌詞:
西山滄滄,滇水茫茫,這已不是渤海太行,這已不是衡岳瀟湘。同學們,莫忘記失掉的家鄉,莫辜負偉大的時代,莫耽誤寶貴的辰光。
趕緊學習,趕緊準備,抗戰、建國,都要我們擔當!都要我們擔當!同學們,要利用寶貴的時光,要創造偉大的時代,要恢復失掉的家鄉。
張清常回憶說:“我反復吟誦,再三考慮,認為羅詞上闋悲憤,下闋雄壯,是一首好詞,適合于做校歌。于是把羅詞譜成男女聲四部合唱曲。”至于馮友蘭的詞,則分別由馬約翰、沈有鼎譜了曲。此外,張清常還譜寫了《敬獻西南聯合大學》《西南聯合大學附中校歌》《西南聯合大學附小校歌》,其中《西南聯合大學附小校歌》的詞、曲,都是張清常自己創作的。
后來,張清常譜寫的《西南聯大校歌》傳遍了大江南北。至于另外一首著名的大學校歌——浙大校歌,張清常回憶他曾于“1939年指揮過浙大學生優秀歌手組成的合唱隊,為浙江大學校歌(馬一浮作詞)譜曲”,因此,“1940年秋我到昆明西南聯大后,校內的音樂活動就常有我一份”。
張清常的這一回憶,與我們所知道的浙大校歌制定的過程不一樣。那么,浙大校歌究竟是應尚能(國立中央音樂學院教授)譜的曲,還是如張清常所說,是他譜曲呢?這很有考辨的必要。
一
先要說說浙大校歌誕生的背景。
抗日戰爭爆發,浙大開始西遷,其時馬一浮先生逃難至開化,竺可楨校長等議及浙大此前屢次邀請馬先生到浙大任教不遂,而此時馬先生也表示愿意到江西來“避難”,托人“囑相容于浙(浙大)”,眾人于是一致贊成再次邀請馬一浮到泰和的浙大,聘其出任“國學講座”。
1938年4月3日,馬一浮抵達泰和講學,其講稿后來匯集成為著名的《泰和會語》。
此時也正是竺校長考慮為學校制定長遠辦學宗旨的時候,1938年6月26日,在泰和肖氏宗祠舉行的浙大第11屆畢業典禮上,學生們集體吟唱了北宋著名哲學家張載的“四句教”——“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首歌曲正是馬一浮囑咐當時也在浙大任教的豐子愷先生托人譜曲的,竺校長聽后,頓時產生了制定一首浙江大學校歌的想法。
根據張清常的回憶,他是1938年由吳宓推薦到廣西宜山的浙大中文系做專任講師的,而那時張清常和豐子愷都因在浙大教授白話文而引起浙大文科主持者的不滿(梅光迪、郭斌龢等此前都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對派——“學衡派”的主要成員)。從這一點可以推斷:馬一浮囑托豐子愷覓人為張載“四句教”譜曲,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張清常,而后來張清常又將之誤憶為是馬一浮作詞的“浙江大學校歌”了。
浙大遷至廣西宜山后,1938年11月19日,竺校長主持校務會議,決定以“求是”為浙江大學的校訓,并決定請馬一浮撰寫校歌歌詞。12月8日,在校務會議上,眾人討論了馬一浮撰寫的校歌歌詞,決定邀請人譜曲。
1939年8月,校歌編寫完成,竺校長要求各學院學唱校歌,同時邀請當時的三個演唱團體——“回聲”、“大家唱”、“飛燕”來校演唱校歌,且連續唱了三次(每次三分鐘)。浙大校歌很快就在社會上產生了很好的影響,竺校長經常在講演中講解校歌的內涵,鼓勵學生唱校歌之曲、行校歌之義。
1939年11月11日,浙大師生在遵義丁字口慶華電影院的“總理紀念周”上集體演唱了校歌,郭斌龢先生于次日撰成《本校校歌釋義》,介紹和解詮浙大校歌制定的過程及其意義,這是關于浙大校歌的最早的歷史文獻。正是在這篇文獻中,郭斌和明確提及:此歌系馬一浮作詞,應尚能制譜。
“西南聯大校歌”以其詞曲的“悲憤”、“雄壯”而為人稱道,而“浙江大學校歌”正如當時郭斌龢先生在《本校校歌釋義》所說的:“感覺美中不足者,不外三點:一以為校歌太莊嚴;二以為校歌太難懂;三以為訓誨意味太濃厚”,當然主要是歌詞中引用了較多的古典,而且是文言文,不太通俗,讀起來也有點拗口,竺校長當時也曾考慮加以改寫(據說曾請豐子愷先生另寫,但豐子愷考慮到自己是馬一浮的學生輩,遂委婉謝絕),但又覺得馬一浮所寫的歌詞雖然文辭艱澀,但含義十分深遠,能夠體現出浙江大學所追求的“求是”精神。
總之,“浙江大學校歌”如郭斌和在《本校校歌釋義》一文中所說:“一國立大學之校校歌,代表一大學及一國之文化精神,事極重大,非同等閑。本校以前尚無校歌,前年在宜山時,由校長敦請馬一浮先生擬作一歌,迭經同人商議,決定采用,并請應尚能先生制譜……”而張清常先生晚年所回憶的為“浙江大學校歌”譜曲,應該是為張載“四句教”譜曲(不妨將它視為正式的“浙江大學校歌”出現之前的浙江大學“代校歌”)。
二
再來介紹一下張清常先生。
張清常(1915~1998),著名語言學家,貴州安順人。
張清常1934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19歲時又考入清華大學研究生院,師從趙元任、羅常培、朱自清、楊樹達等。1938年,張清常畢業后在家鄉的貴州都勻師范學校教書,后由吳宓推薦,赴廣西宜山浙大中文系做專任講師。不過,在后來他的回憶中,浙大的經歷卻是一段不愉快的歲月。他說:“很遺憾!從1938至1940年在浙大,我與‘學衡派’公推的‘賈母、王熙風’相處兩年,而‘王熙鳳’又恰恰是中文系主任,我的頂頭上司,我所受的折磨可想而知。”這是指因為思想觀念不同,張清常在人事上受到了排斥。他又回憶說:“‘王熙鳳’打算第二年不給我發聘書,告訴了在昆明西南聯大的原舉薦人吳先生。吳先生堅決不同意,力爭必須續聘。因為吳先生的聲色俱厲,我才得保全。這件事被西南聯大當時的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先生知道了,聘我到聯大任教,跳出了‘王熙鳳’的手心”(《肝膽照人的吳宓老師》)。
張清常還回憶說:“當時浙大文學院長是梅光迪,剛創建中文系,主任是郭斌龢,都是標準的、毫不動搖的‘學衡派’。我一登上講臺,講課內容和觀點完全是北大、師大、清華老師們傳授的。在我教的班上,學生的作業、作文一律用白話,加標點,分段;可以用鋼筆,可以橫行從左往右書寫,可以寫簡體。一句話,我給浙大中文系帶來了瘟疫,我也教農學院、工學院的‘大一國文’。我上任以前,聽說過‘學衡派’,也知道《紅樓夢》有賈母、王熙鳳。原以為遠在天邊,卻不知近在眼前。我好斗,越斗越勇。按照梅、郭的意見是馬上端茶送客。郭對我講:‘我們不知道你這么年輕,早知道不請你。’我不理會,一直在浙大任教兩年”(《紀念吳宓老師》)。
張清常的回憶,并不是空穴來風,如當時胡適、沈從文等都對浙大的文科有所不滿。當然,他們那時候具體的分歧和矛盾,還需要認真的分析。梅光迪、郭斌龢等都是為浙江大學、特別是浙大的文科做出過巨大貢獻的學者,他們當年的主張和措施也未必是“落伍”或“保守”所能說得清的。
張清常離開浙大后,從1940年至1946年在西南聯大任教,是當時西南聯大最年輕的文科教授。1946年至1957年,張清常任南開大學中文系教授、系主任,又兼任清華大學和北師大教授,后來他被借調至內蒙古大學中文系長達十余年。1973年,張清常得以重回南開大學中文系,1981年又調至北京語言學院(現為北京語言文化大學)。
張清常特別重視對語言(尤其是語音)、音樂、文學三者關系的研究,他還非常重視邊緣學科的發展。他著有《中國上古音樂史論叢》《語音學論文集》《胡同及其他——社會語言學的探索》《北京街巷名稱史話》《爾雅一得》《戰國策新注》等多種著作。
三
再說說“浙江大學校歌”的譜曲者應尚能先生。
應尚能(1902~1973),著名男中音歌唱家、音樂家,寧波人。
應尚能1923年畢業于北京清華學校,1927年赴美國留學,入密歇根大學工學院讀機械工程,后轉入該校音樂學院。1929年畢業后,應尚能回國任上海國立音樂專科學校教授。抗日戰爭爆發后,他還一度主持過教育部音樂教育委員會的“實驗巡回合唱團”,后歷任國立音樂學院、戲劇專科學校、社會教育學院教授等。新中國成立后,他歷任華東師范大學音樂系教授兼主任、北京藝術師范學院和中國音樂學院教授等。
應尚能是中國最早研究和介紹歐洲傳統聲樂藝術的歌唱家之一,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初,他就在上海舉行過個人獨唱音樂會,曲目以中外藝術歌曲為主,尤以演唱舒伯特的歌曲見長。此外他還創作了歌曲、合唱曲和練聲曲等一百五十余首,其中代表作有《吊吳淞》《國殤》《無衣》《帶鐐行》《夜歌》和合唱曲《請告訴我》等,出版有歌曲集《教我如何不想他》《燕語》《創作歌集》《兒童歌曲集》和《荊軻插曲》等,另著有《樂學綱要》《我的聲樂經驗》等。
應尚能先生在“文革”中因遭受迫害而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