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方,’謝瑞夫道:‘耶穌啊,南方!’”
尼古拉·莎士比亞介紹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是這樣開頭的。在他的記憶里,密西西比那個牛津小鎮整潔干凈,草坪上落滿了樹葉。鎮子的廣場上有一家優雅的書店,此外還有一所大學。“否則,這個地方似乎跟我上過寄宿學校的牛津郡那個牛津遙不相干。”福克納的牛津在他眼里像是沼澤地上搭起的舞臺,那里的人對演戲情有獨鐘。作家彼時已故去35年,他“仍然是主場戲”。法院的那座四面鐘告訴你的是他小說里的時間。塔樓依然記得他在黃色的稿紙上寫東西的情形;大學的郵政所也記得他把浸禮會的大事記扔進垃圾堆后去打牌的樣子。“想無視牛津人最出名的兒子是不可能的。真丟人,我居然想無視他。事實上,福克納的書我一行還沒有讀呢。”
尼古拉·莎士比亞覺得有些通往大海的路一旦不走也就不再想走了,那路本身沒有什么錯,只是你選了另一條而已。“可是大海卻被排除了。”福克納是大海,他卻“不會召喚”。莎氏說,陡然讀《喧嘩與騷動》,他有過電的感覺。
福克納寫《喧嘩與騷動》時年甫三十,剛完成第三本小說。出版商的退稿信上附加了一句話:別往他處投了。福克納自己也覺得他寫的東西不再有發表的機會了。巴爾扎克的《克倫威爾》當年被退稿時,人家也說找點別的差事吧,就是別弄文學。“讓大家見鬼去吧,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他把600頁的《塵土中的旗子》放到一邊,開始寫一部“瘋狂和仇恨”的書,這本書就是《喧嘩與騷動》。那些日子,福克納靠給人寫招牌掙錢。他把新作品比作花瓶,制作出來是為了躲進去逃避現實的。1928年,福克納創作生涯最輝煌的時候,書卻是寫來自娛的。“不用擔心出版商喜不喜歡。”他寫得流暢,后來的人讀得也流暢。“像是給誰寫室內樂。”
1929年10月7日,《喧嘩與騷動》出版。隨后17年,書只賣了不到3000冊。到1945年,福克納的所有作品銷聲匿跡。“從商業的角度上講,他的出版商并沒有看錯。”
二
《喧嘩與騷動》寫美國南部的沒落。這種套話用起來容易,要想體會并不那么簡單。即便是拿喬伊斯的作品來比較,我們中土的人仍然搔不到癢處。尼古拉分析文字的開場白我也只好一帶而過了。好在他的文章并不缺乏信息,比如說福克納5歲起就住在牛津鎮了。“你是個鄉下孩子。”舍伍德·安德森以師長的口吻對他說:“你所了解的只有密西西比河上巴掌大這塊土地。”福克納不服氣。他覺得一個作家到了寫自己了解的人的份上,就可悲了。“然而,拯救福克納的正是這可悲。”他轉而發現故鄉這郵票大小的地方很有值得寫的東西。為了創造自己小說里的宇宙,他開始挖掘內心深處的個人記憶:“我認識到只有個人的東西才能打動人。”
20年后,世人發現了這位作家。四十來歲的福克納卻決意成為世上最后一個不在場面上亮相的人。“福克納先生讓我告訴你他不在家。”男仆經常對打來電話的人這么說。一個出版商要求他提供簡歷,他回信說:“告訴他們我是兩年前日內瓦和平大會上一條短吻鱷魚和一個女黑奴所生。”福克納希望自己的墓志銘上這樣寫著:“他寫過書,后來死了。”
關于他的作品,故鄉的人在他身前諱莫如深。福克納的父親否認自己讀過兒子的作品。小鎮雜貨店里買他書的人習慣叫人用紙包裹好,以免過廣場時讓人看見讀這樣不堪的書。大家談起他來總是用手掩住嘴。在密西西比大學的高爾夫球場,某教務長一邊打著九洞球,一邊對尼古拉說:“我們不談論他。”福克納在這球場上賣過飲料。《華盛頓·歐文的世界》的作者亨利·納什·史密斯因為跟福克納交談過,被迫辭去南方衛理公會大學的教職,人家說他居然跟“這么淫穢的作家有聯系”。親友支支吾吾,美國文學界則游弋于無所謂和敵視之間。《泰晤士報》稱密西西比的牛津小鎮是“英語世界的文學中心”,家鄉的《杰克遜每日新聞報》卻說福克納玷污了老家,把它描繪成滿是變態、殺人犯和傻子的地方。“他真能鼓吹低級下流,屬于‘私處’文學家那一類。”即便是1950年諾貝爾文學獎公布獲獎人的名字,《紐約時報》還是說福克納描寫的世界太邪惡腐朽。尼古拉說,福克納筆下的杰弗遜常有亂倫和強奸的現象,美國實地并不存在這樣的地方。
1945年9月,福克納得了一本雜志的二等獎。“在法國,我是一場文學運動之父;在歐洲,我被視為當代美國作家的佼佼者;在美國,我靠贏神秘故事競賽的二等獎掙點電影的小錢。”福克納抱怨道:“我的祖國為我做的只是侵犯我的隱私,而且不顧我抗議和吁請。”尼古拉說這是他的作品招來的,怪不得人。
三
福克納9歲便“知天命”了:“我要像太爺爺那樣成為一個作家。”太爺爺在福克納出生前8年某日就死了。威廉的名字就是隨太爺爺起的,福克納成長的過程里就沒有擺脫過巨人爺爺的影子:太爺爺是奴隸主、種植園主、民兵隊長、律師、“鐵路王”(“他建了我們郡第一條鐵路。”)兼作家。家里人提起他來都叫“老上校”。1842年,福克納的曾祖父在密蘇里用鋤頭傷了自家兄弟后逃往密西西比,時年17歲。三年后,他寫了第一本書講述監獄里一個殺人犯的故事;掙來的錢與犯人家屬平分了。1851年,老福克納自費出版了《圍困蒙特雷》,用不太成熟的詩歌語言講自己在墨西哥戰爭中的經歷。老福克納在戰爭中失去3個手指頭。此外,他還自費出版過小說《西班牙女英雄》和劇本《最后一顆鉆石》。不過,他最成功的作品是《孟菲斯的白玫瑰》。據尼古拉說,這則浪漫故事缺少幽默,隨處引用《圣經》、莎士比亞和司各特。書居然行銷了35版,發行了16萬冊。老福克納1889年11月5日死于槍殺。福克納小時候常把玩太爺爺抽過的煙嘴。立普萊小鎮有老福克納的大理石雕像,小福克納常去祭掃。福克納是太爺爺精神上的孝子賢孫,他居然死在老福克納生日7月6日那天。
在福克納眼里,父親默瑞枯燥無味,能力也不大。他喜歡鐵路、牛仔書籍和打獵。他在鎮子上開了一家燈油店,也賣點日雜用品。福克納從他身上繼承到的是酗酒。生意不成功就喝酒,還給兒子起了外號叫“蛇唇”。福克納的母親說《喧嘩與騷動》里的杰森說話活像自己的丈夫。“我從沒喜歡過他。”母親臨死前坦陳。她希望來世別再與丈夫相遇。福克納的母親喜歡去教堂,喜歡文學。丈夫讀西部牛仔,她卻讀莎士比亞、巴爾扎克、康拉德的作品。她的文學品味傳給了鐘愛的兒子。
1924年,福克納自費出版詩集《大理石牧神》。詩學A.E.霍斯曼,人學法國象征派。在大學里混的那一年里,留著小胡子,手持拐杖,袖子上搭一條手絹。“他更像自己筆下的大理石牧神,能觀察鼻子底下的生活,卻無力沖破石頭去享受這生活。像《喧嘩與騷動》里的開場白者被動癡呆的孩子班吉,福克納覺得參與宇宙萬物很費力。”在學校里,人家覺得他怪;在祖父的銀行里,人家給他起外號叫“公爵”。一個學生在校園里跟蹤他后,發現他胡子不刮,襯衫不扣,襪子不穿……“這就是福克納,他會一事無成的。”
福克納在那些日子里只把牛津當“臨時的住址”。他想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機會實現自己追尋先祖榮耀的夢想。可惜不曾真的上戰場。他的英雄夢只能在《大理石牧神》里想象著做。據說福克納與女人的關系也像他的戰場“英勇”紀錄,從沒有過硝煙彌漫的實績。眼看著自己的初戀在別人懷里跳舞,他卻無能為力,只在紙上扮演戀人的角色。1918年,埃斯特爾嫁給一個英俊瀟灑的律師兼賭棍,兩人私奔到上海。福克納痛苦嫉妒。多年后也不曾忘懷夢里的情人,卻只能以寫作派遣。“情場失意別自殺,去寫書。”福克納在《蚊群》里說。
埃斯特爾的婚姻并沒有令人滿意的結果。1927年1月,她帶著兩個孩子回到牛津鎮。不久,福克納成為她府上常造之客。出版商退《塵土中的旗子》的時候,埃斯特爾正忙著離婚。現在,她向福克納伸出接納的手。他倆一起讓時鐘倒轉。盡管面對的依然是個酒鬼,她還是要福克納娶她。埃斯特爾是福克納的小寧芙,是他小說里可愛女子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