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趙梅在《文匯讀書周報》上評論三聯書店出版的《冷眼向洋:百年風云啟示錄》,以為這是一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對世界百年滄桑鑒往知來的文明史大著。
我是學生物化學的,因趙梅此文去讀《冷眼向洋》,在得益之余,感到對此書的評論還應該把太史公第三句話也加上,即“成一家之言”。
七年之后,經作者修訂,《冷眼向洋》由三聯書店重新出版。
《冷眼向洋》直面世界百年滄桑巨變的現實,從文化、經濟、政治諸多方面以果求因,既是對逝去的這個世紀全球政治、經濟、文化的理性反思,又探求了人類發展道路的現實問題,道出了前人未曾說過的或不敢直言的道理。書中寫的是世界,想的卻是中國。主編之一資中筠在序言中,一句“近鄉情更怯”,勝過多少筆墨!
資中筠先生在總緒論中從促成二十世紀社會變遷的兩大動力——求發展和求平等的視角,探討了國家興衰之道。國際關系史傳統觀點認為,由一次大戰所確定的世界格局,只有等待下一次大戰才會有重大改變。蘇聯解體前,幾乎所有政治家和學者都認為:“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雅爾塔格局還會繼續下去。其根據就是不會發生美蘇直接卷入的大戰”。但是,突然“東歐巨變、蘇聯解體,雅爾塔格局就此成為歷史……這一歷史現象使我們認識到內部變遷的重要性。既然國際關系反映了各國間力量對比,那么決定各國力量的,主要是內因而不是外因。”
所謂內因,就是一個國家“求發展”和“求平等”愿望的實現程度。求發展導致一國生產力和生產水平的突飛猛進;而求平等導致改良或革命。書中特別指出,十八世紀歐洲哲學思想家提出天賦人權的觀念以后,平等的追求才提到日程上,人生而平等(經濟、政治、文化諸方面)的觀點才逐漸深入人心,并且成為革命(或改良)的動力。
就一個國家、一種社會而言,所謂成功和失敗要看是否能更好地滿足人類“求發展”和“求平等”這兩大要求,同時較好地解決或至少緩解二者的矛盾,取得相對平衡的發展。
一
關于美國部分,作者認為,歷史上一切大國興起,首先決不僅僅是“船堅炮利”、“開疆拓土”,而必須有優秀的歷史人文傳統。源自歐洲的悠久而豐富的精神遺產經過新大陸的繁育,而具有了美國特色。“簡而言之,就是基督教精神和體現在憲法中的自由主義思想,基督教精神對美國是一種無形的道德力量,在激烈競爭中賴以自律,在高度個人主義社會中倡導集體合作,在貧富懸殊的情況下宣揚平等,是物欲橫流中的凈化劑。”那種認為美國“物質文明昌盛而精神文明貧乏之說,首先從理論上就講不通,那等于說一個民族不要精神只要物質就可以達到繁榮富強。”
美國社會發展有兩條線索,一是自由主義中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強調自由競爭,反對政府干預。但如果只有這一條主線,發展下去必將使美國成為弱肉強食的國家,可能引發動亂乃至革命。但美國發展還有另一條主線——即改良主義思想,主張實行福利政策,更傾向于平等,反對壟斷。
“二十世紀美國總體政策有如鐘擺,每隔一段時間即向另一方擺動,進行有效的微調,總的趨勢是向中間靠攏。”可以說美國最大的特色,就是不斷在漸進的改良和妥協中化解矛盾,或將其控制在一定范圍,以渡過危機。它在思想和信仰上,沒有經過我們習以為常的“與傳統決裂”的過程。在思想和制度兩個層面,都始終在原有民主政體和自由主義人文傳統的框架內更新,比任何一個大國都要穩定。作者認為美國以歐洲為師,不是如一般所言止于南北美戰爭后迅速發展的那一時期,而是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其中一個重要的理念是對‘進步的衡量標準’。這一標準,恰恰是代表了一種新的覺醒,就是認識到生產水平、社會總體富裕程度并不一定代表進步。”在十九世紀最后二十年到二十世紀初二十年,全社會財富激增而社會矛盾尖銳的關鍵時刻,美國突然發現自己“在人道主義行進隊伍中”落后于歐洲了,即在社會兩極分化中對底層百姓的關懷和與之相應的一系列學說、思想和措施上落后了,由此而實行了一系列重大改革,完成了一次基本和平的轉型。
本書新版將決定美國方向的歷史性轉折由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小羅斯福的“新政”,前伸到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之交的“進步主義運動”。它奠定了二十世紀進程基調,而且有諸多普世意義。事實上老羅斯福時期的改革,作為“進步主義”一部分,已開始構成了對資本主義殘酷競爭的制衡,對后來美國發展具有決定意義。例如老羅斯福拆解老洛克斐勒標準石油公司,以制止超規模的壟斷。威爾遜時期為實行累進稅通過的憲法修正案等等,開擴大政府干預經濟權力的先河。
直到二十世紀中,小羅斯福又大幅度改變了傳統自由的含義。將舊的四大自由改為新的四大自由——信仰自由、言論自由、免于匱乏的自由和免受恐懼的自由。“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在基本人權中注入‘經濟正義’的因素,‘免于匱乏’的觀念是對放任主義的思想基礎——社會達爾文主義第一次重大修正,把社會平等訂為一項原則”。從此免于匱乏成了公民的權利,而社會福利和保障則成了政府固定的義務。
不能不說,新的四大自由的提出,在進步過程中,確是跨出了一大步,也體現了馬克思“自由的人”的理想,免于匱乏和免受恐懼巧妙地吸收了社會主義早已提出的原則,將其具體化了。當然,進步主義的動力歸根到底來自社會底層的不平之鳴;聲勢浩大的勞工運動以至左派教會力量等等。對此,書中均有分析。
輿論監督,不容情的公正批判也是推動改革的重要力量,而輿論是否真正能起監督作用的關鍵,在于是否有充分的獨立的言論自由。誠如馬克思所說,資本來到這個世界每個毛孔都帶著血污,那么社會批判就是知識分子的責任。報導真相、撻伐社會疾病是促進社會和諧的凈化劑和潤滑劑。
關于美國在國際上的霸權主義,書中也有深刻的揭露和分析,并且提出了“對內立民主,對外行霸權”的立論。其原因就是國際上還沒有像在其國內那樣有效的權力制衡機制,所以強權政治依然起著主導作用。
本書新版增加了一章,即“9·11之后”。9·11事件給新保守主義者提供了一個大幅向右轉的契機,對外霸氣沖天,對內進一步右擺,明顯損害了美國賴以立國的社會基礎,也就是霸權主義發展到一定程度,可以反過來腐蝕國內的民主制度。那么在這種情況下,“美國政治鐘擺是否還能向中間回擺?當前的態勢是否意味著美國正發生根本性的變化,足以改變本書原來的立論主線?”作者認為:“美國國內變化還只是量變,一個世紀以來起作用的因素依然有生命力,尚未看到質的變化。美國對外政策也不可能完全按照‘新保’的理念一意孤行,在現實面前會有所收斂,美國固然危機重重。但預言其衰落仍論據不足”。并認為,二十一世紀頭幾十年,美國仍將在總體上保持領先地位。作者列舉事實說明其國內的批判力量依然活躍,糾錯機制依然起作用;但也指出今非昔比,在新的形勢下同樣的批判不一定能發揮以前那樣的作用。一個大國的興衰,其影響決不會限于其國土之內,但至少到目前為止,人們擔心的還不是美國如果衰落會帶來什么影響,而是在各方面遙遙領先的超強的美國,對世界究竟是禍是福。書中指出:“冷戰后橫蠻的霸權主義和極端的非理性的民族主義”二者,是危害世界安寧和和平的主要因素,全球化能否給舉世人民帶來和平和發展,取決于這二者能否都得到有效的遏制。
二
本書歐洲部分作者陳樂民在其許多著作中,反復強調,歐洲不僅是一個地理概念,或政治、經濟概念,更是歷史文化概念。它代表了一個古老而又有創新的、成熟的文明。本書總結了歐洲歷史文化傳統,認為有以下三方面的性質: 第一是它的批判性。它的思想在任何時代都帶有批判精神,“要把一切都擺在理性的天平上加以批判”。康德的話概括了西方和歐洲思想的根本內核。第二是它的“輻射性”。現在全世界天天講的科學技術、自由貿易、民主自由、人權、憲政、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等等觀念,無一不源自歐洲。第三是思想的傳承性。它清晰而有序的向前推進,階段分明而又常有實質變化。
本書指出,二戰以后的歐洲主要是“兩化”,即在世界政治舞臺的“邊緣化”和歐洲諸主權民族國家的“一體化”。
歐洲過去的一個世紀有如一個“大實驗”室,世界幾個主要政治理論(主義)都在歐洲登臺表演,這包括冷戰后整個歐洲認同的近代民主制、法西斯主義、以無產階級專政和計劃經濟為特征的“社會主義”。這當然也包括伯恩斯坦被認為“修正主義”的社會主義實驗。它在代議制的體制內提倡“社會公正”,為自由主義注入了“平等”的成分。由于二十世紀經濟持續、普遍的增長,工人狀況的根本改變,以及由此帶來社會結構的巨大變化,歐洲事實上已不存在無產階級聯合起來推翻資產階級的條件了。社會民主主義自然而然向自由主義趨同。因而歐洲各國社會黨(工黨、社會民主黨)一再修改自己原來的理論和綱領,每次修改都進一步向自由主義靠攏,確認自己是自由、平等、憲政民主等價值觀的繼承者。歐洲的問題早已不復是當年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問題,而是全球化進程中社會民主主義與自由資本主義的日益趨同的問題了。
二十世紀下半葉,歐洲影響歷史進程的創舉,就是組織起“歐洲聯盟”或者叫歐洲“一體化”,這是歐洲長期發展過程中理性與經驗結合的產物。
陳樂民認為由于歐盟聯合的超主權性質和民族主權的矛盾,使它在前進中時時有困難。雖然目前尚遠未形成預期那樣的政治實體,但聯合和統一趨勢終究不能逆轉了,因為歐洲人民共有科學、民主、自由、平等、人權的理想和實踐,彼此承認是歐洲人,使歐洲的聯合不僅僅是“政府行為”。
為什么德國人對法西斯主義在二戰中罪行能如此深刻的反思,而日本不能?西德總理勃蘭特在華沙猶太人墓地歷史性的一跪,表明了德國人傳承的是一條政治人文主義的“總路線”。回顧希特勒現象,它只是歐洲主流文明的一股“岔道”,一旦主流思想占了上風,“旁岔”就比較容易“清算”了。但為什么出現“旁岔”呢?陳樂民以為希特勒得逞之“果”,應上溯到魏瑪時期和一戰中威廉的“世界政策”,可從其中找到“因”,清理出德國民族主義由隱到顯,由顯而臻于瘋狂這么一條線,可以看見人民已經被“民族”命運的鴉片“麻醉”了。希特勒又將民族主義推向更為反動、殘忍的種族主義。希特勒藉此成功實現了上層獨裁和擴張與下層蒙昧非理性的民族主義二者的結合,舉國除少數人外,跟隨瘋人走上“征服空間”的侵略之路。
三
本書作者馮紹雷將“俄國——在東方與西方之間”作為《冷眼向洋》俄國部分的標題,并在一開始即將“東西方文明結合部”作為對俄羅斯及有70年歷史的蘇聯的特征概括。
從地理位置來看,它地跨歐亞大陸。在文化的層面看,東西方文明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交會,并與俄羅斯多民族文化融合和激蕩,形成了結合的東西文化的獨特文明。在其歷史進程中,俄羅斯這種“結合部文明”往往以慢一拍的節奏,以多種社會形態交叉融合的文化,追隨著近代歐洲工業文明向前推進。
俄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先進的資本主義與落后的農奴制,幾乎是同步形成和發展的。不論從西歐移植近代文明已達到多么高水平,但俄羅斯卻始終難以擺脫東方與半東方傳統。俄國極力維護的是擁有強大的不受議會和法律制約的、中央集權的專制統治。這與英國十六世紀末奠定英國強盛基礎的伊麗莎白女皇所堅持的“王在法下”、“王在議會中”,反差何等之大。幾乎在各個領域,都可見到“東西方結合部”文明帶來的斷裂和對立。
十八世紀彼得一世去西歐學習。他的“西學為用”,比我國當年光緒皇帝及張之洞等人堅決多了,收效大多了,但和我們祖先一樣,什么都學,獨獨不學西歐的憲政、法治和民主的精髓,企圖依靠君權,將俄國強行推入現代社會,結果未竟全功。遷延到十九世紀末,專制王朝固然無力照舊維持統治,軟弱的自由主義改革者也沒有找到出路,于是就只有等待即將來臨的社會革命風暴來決定勝負了。
讀者可以理解,為什么馬克思學說在西歐和北歐,經過恩格斯晚年的發展和伯恩斯坦的修正,舉起了社會民主主義的旗幟;而在蘇聯則將無產階級專政推向了極致。兩者都自稱源自馬克思,卻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這當然是反映了“東西結合部”的特色,并非偶然。
蘇聯是否存在像中國那樣漸進改革的條件?其解體是否歷史的必然?作者傾向于承認這是歷史的必然性。本書緒論說:“東西結合部的文明造就了俄羅斯的特點,發展到本世紀初,社會結構中沒有中間階層,各種矛盾的激化程度使得客觀上議會改良難有成功的余地。到戈爾巴喬夫時,一切已經太遲,戈氏實際處于進退兩難之中,回天乏術;葉利欽及其謀士們也決不是無能之輩,不能認為他們無視本國條件,盲目追隨美國經濟學家的指導。局外人很難體會在那種積重難返的經濟體制中決策者所面臨的艱難選擇。也許俄羅斯人民命中注定要經歷大起大落。當然這是從既成事實向后推理,但是設身處地很難想出另外的道路”。許多人認為,無論如何葉利欽終究開啟了俄羅斯自由之門,給了原蘇聯各族人民以自由選擇機會,歷史已經進入了新的一頁。
鑒于馬克思主義對二十世紀國際風云的重大影響,本文以陳樂民先生關于馬克思的一段值得人們反思的話作為結束語。陳樂民認為,馬克思主義關注的是深遠得多的歷史哲學問題,或日人類命運問題,不能以政治功利的經驗主義態度待之。只要社會還存在種種問題,馬克思主義就有它的生命力。但“馬克思主義在二十世紀的歷程或命運卻十分詭譎而不幸,它曾被政治家以它的名義推行自己的意圖,于是它曾被利用、曲解、割裂和‘改造’;以致它不得不承擔以它的名義造成種種惡果的責任。馬克思的學說本來應該是開放的、發展的、是能夠包容吸收一切有價值的東西。但是二十世紀把它封鎖住了……歷史上的思想家們恐怕沒有誰像馬克思及其學說那樣遭受人為的擺布和嘲弄。”
《冷眼向洋》的作者有勇氣講出自己研究所得的真話,很值得敬佩。
(《冷眼向洋:百年風云啟示錄》修訂版,資中筠、陳樂民主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9月版,共四冊:《20世紀的美國》,資中筠著,32.00元;《20世紀的歐洲》,陳樂民著,23.00元;《20世紀的俄羅斯》,馮紹雷著,26.00元;《20世紀的國際政治邏輯》,劉靖華著,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