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國家科技中長期規劃(2006~2020年)中專門考慮到要在高校中培養科學傳播人才,近幾年科學傳播的話題引起人們的重視,許多問題都有討論。“科學傳播”是科學、技術、醫學、農學、工程等傳播的簡稱,我們稱“科學傳播”,并非有意排斥技術傳播等等,確實只是為了叫起來方便。
有人講,“科技傳播”的叫法比較全面,“科技傳播”比“科學傳播”好。其實未必,如上所述,科技傳播也不夠全面。正如“中國科學院”也研究技術但沒必要改名“中國科學技術院”一樣,在“科學傳播”標題下也可以做“技術傳播”。
科學傳播大致分兩類:科學共同體內傳播和大眾傳播。相應地,科學傳播有四個典型的模型,第一個是針對科學共同體的,后三個是針對普通公眾的。
科學共同體內的科學傳播適用于“同行評議”模型,相當于傳播學中講的“把門人”模型,只不過在這里是科學家同行自己做主,一般不涉及新聞檢查。“同行評議”制度指的主要是關于某一領域的科學問題,只有相關的同行專家說了算,研究論文是否應當發表,要同行評議后才能決定。同行評議已經發展得比較成熟,雖然仍然存在一些問題,但目前還看不出有比它更好的替代辦法。依據科學的“保守性原則”(牛頓就曾表述過類似的原則),當無法提出更好的替代理論、辦法之前,原來的理論、辦法依然有效。這個模型只直接涉及科學家及相關科研管理部門,廣大公眾與此無直接關系。下面我們不再討論這一模型。
一、面向公眾的科學傳播
最近幾年,我們曾提出并完善了面向公眾的科學傳播的三階段說。面向公眾的科學傳播經歷了三個階段:傳統科普、公眾理解科學和有反思的(reflective)科學傳播。
傳統科普,通常稱為“科普”,它建基于小科學之上,塑造和傳播的是科學神圣的形象,科學家個個都是“圣僧”:公正無偏見、追求絕對的真理、不計個人得失。它設定了科學在上、公眾在下的認知與價值的雙重鴻溝。公眾不但在認知層面不如科學家,在道德操守和社會貢獻方面也遠不如科學家。
科學究竟是什么,它應當是一種什么形象?可以從不同的層次、角度去闡釋,如科學家的科學實踐、科學史、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科學政治學等等,各有長處也各有盲點。
“公眾理解科學”(PUS)相對于傳統的科普,當然是莫大的進步,中國迄今沒有走完這一步,估計至少還需要30年。但是,這個被看好的“公眾理解科學”本身也有問題。首先這一概念有許多模糊之處,the 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的中文翻譯就頗令人犯愁,中國科學傳播界不斷有人將它理解成“讓公眾理解科學”,“讓”字不知從何而來。當然,所涉及的問題決不只是中文翻譯的問題,在英語國家,對這個詞組及它代表的“運動”也有許多問題未曾深入討論。科學技術成為一種重要的社會建制后,“科學共同體”就不可能僅僅是一種純學術上特別是純認知意義上的思想者共同體,雖然科學本身確實比較特殊,它對認知的強調超出了所有其他事物??茖W家作為一種職業,當然有自己的職業利益考慮,這與科學本身是否客觀、是否絕對特殊、是否有力量等無關。
什么是有反思的科學傳播呢?有這樣幾個方面的界定:
(1)科學及對科學技術的傳播都是有條件的、有限度的。并非一切稱作科技的東西都要傳播以及都能傳播。
(2)既要關注科學傳播的手段也要關注科學傳播的內容?!皞鞑ナ裁础迸c“怎么傳播”是科學傳播的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決不是兩個不相關的問題??茖W傳播不但要傳播傳統科學知識,還要積極努力傳播新科學的觀念,同時要處理好普遍知識與地方性知識的關系;科學傳播要努力溝通兩種文化、倡導社會可持續發展的理念。
(3)反思的,也是反省的,科學傳播對科學和自身都要有批判精神??茖W傳播要提醒民眾“當心假先知”。
科學傳播有雙重任務,而且兩者之間有一定的張力。說得更明確一點就是,要有破有立。一方面要解構長期建構起來的科學的神圣性、絕對客觀性、絕對正確性的畫皮、神話,另一方面要在有利于社會可持續發展、和諧發展的框架下弘揚真正的科學精神,勇于追求真理,盡可能全面地傳播科學技術的知識、歷史、思想、技能、方法和社會影響(包括科技的不確定性、有限性、風險、負面影響)等。
三個階段雖然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歷史進程的先后,但主要還是一種不完全的邏輯分類,也可以稱它們為社會學意義上的某種“理想類型”。
二、科學共同體立場的不足之處
有一段時間,在中國學界對后兩種立場不加區分,沒有意識到它們的根本差異。于是,有的人講科學傳播的發展過程時,只提兩個階段:傳統科普階段和公眾理解科學階段。而我們則從一開始就指出公眾理解科學的局限性,不把后來的發展放在“公眾理解科學(PUS)”這一題下討論。
1985年英國皇家學會出臺《公眾理解科學》報告,并不僅僅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為整個英國或者整個世界提出如何做好科學技術普及的建議。實際上它是在民主社會中科學界對日益增強的外在壓力的一種響應,它是科學共同體中有識之士思索之后主動出擊、試圖做好公關的一種努力。當然,客觀上它順應了時代的潮流,報告所提出的理念相比以前有了進步。此報告的許多提法,也迅速得到其他發達國家甚至不發達國家的高度重視和認可。英國的《公眾理解科學》報告與其說是為了應對潛在的認知危機,不如說是為了應對已有所顯現的科技活動所引發的社會危機。
“科學共同體”在傳播科學的過程中有自己的動機、視角以至立場。它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希望把復雜的科學活動的某些“喜聞樂見的”側面展示給公眾,這與商業公司推銷產品本質上是相似的。大科學時代科學家與資助商之間的利益關聯也使得以科學家為主導的科學傳播有時背離真相??茖W共同體呼吁社會各界對科學知識、科學過程作更多深入細致的了解,抬出來的面上的理由無非是國家和民眾的利益(如1985年的報告就反復提及大英的國家競爭力),但事實上首先是科學家自己的利益??茖W共同體通常不敢坦然地宣稱自己除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之外沒有獨立的額外的特殊利益追求。公開考慮利益、研究利益并不丑陋,這比暗渡陳倉、偷梁換柱要光明。在科學傳播大系統中,處于與科學共同體同層次的主體還有軍火商、醫藥公司、跨國集團、財團、各種社會組織等,相應地它們也均有自己的獨特立場。立場不是一切,但否認立場或者掩蓋立場一定是別有用心或有難言之隱。
科學共同體的立場屬于中層,其上有國家或超國家多國集團,其下則有個體公民??茖W共同體處于“夾板兒”之中,但板的上層對其約束較大。在我國,板的下層幾乎對科學共同體沒有任何約束力,這也是社會呼吁科學家做科普效果甚微的原因之一。在我國,科學家不面向公眾做科學傳播,也不會受到來自公眾的任何壓力,絲毫不影響他們獲得下一輪資金資助。
科學共同體的立場與公民的立場或人文的視角在許多場合是一致的,但也經常有沖突的時候。這一方面需要強勢的科學共同體不斷作出解釋(即做好各種意義上的科普),另一方面雙方要通過協商解決矛盾,不能以某一方不懂科學技術為理由而拒絕協商。正如環評問題中“愚昧的”公眾有權參與環評工作、出席聽證會一樣,在科學傳播系統中“愚昧的”百姓也有權不斷提出自己的疑問,不知道科學、誤解科學不只是或者根本就不是百姓的錯。
從立場上來分析科學傳播,一定程度上涉及到科學傳播的政治學維度,畢竟科學傳播不僅僅是有關認知的,也涉及社會正義、平等、民主等觀念。“政治正確”、“科學代表真理”之類宣傳所起的輿論導向作用是有限的。但我們也要時刻牢記社會學大師韋伯的提醒:正派的教師不應在講臺上只灌輸某個立場,選擇權要留給聽眾自己做出。
三、公眾參與科學
2007年伊始,國家環??偩?、中共中央宣傳部、教育部聯合下發《關于做好“十一五”時期環境宣傳教育工作的意見》指出,要“加強環境信息公開,保障公眾的環境知情權、監督權”;要“建立健全環境保護公眾參與機制,積極引導、規范環保志愿者、環保民間組織有序開展環境宣傳教育、環境維權、參與環保行動”。對于一般意義上的自然科學與技術活動,也需要公眾的廣泛參與。實際上環境問題本身在相當程度上涉及科學技術、技術評估、風險評估。
科學傳播的國家利益歸根結底要通過具體滿足人民群眾的近期與長遠利益而實現。離開民眾的利益談科學傳播,就脫離了實際,置科學傳播于無源之水的境地。民眾既有接受科學的權利也有不接受科學的權利,事實上也如此,科學傳播做得不好,民眾可能寧愿選擇鬼神迷信。雖說科學的時代地位決定了它有一定的“勢能”,好比一個鋼球舉到一定高度松手后它會自動砸下來,但是對于中國社會,這個勢能實在太有限。僅僅依賴于科學的勢能并極力宣揚這種勢能的偉大,無異于鼓勵懶漢式的科學傳播。
我們早先的科學傳播觀念是單線條自上而下灌輸,上面是有科學技術知識的科學共同體或者科普專家,下面是無知的百姓。這對應的是“欠缺模型”(也譯作“缺失模型”),系統中基本上沒有反饋,因為民眾的意見是無關緊要的。它的前提假定之一是,公眾是無知的,欠缺科學知識,不應當針對自己的需求提出特殊的科學傳播要求,更沒有資格對科技政策說三道四。但是現在這種模型已經逐步讓位于“與境進路”。這既與科學形象的變化有關,也與科學素養的新提法有關,更是民主制度的內在要求。這些變化也可以從1985年英國皇家學會的《公眾理解科學》報告及2000年英國上議院發布的《科學與社會》報告中看出。聯合國1999年通過的《科學與利用科學知識宣言》闡述得更為清楚,明確指出科學家必須主動向公眾傳播科學,并且公眾有參與所有科學的權利。
經常有人抱怨百姓不喜歡科普,科普期刊無人訂閱,科普圖書發不出去,卻很少有人仔細想想我們做了什么努力,如果先假定百姓無知,那么百姓憑什么就一定得重視并喜歡科學?
科學傳播要“降神”。米蘭·昆德拉曾寫過《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仿此,可以講“科學不能承受之重”。因為科學太重要了,我們常常賦予它神性,并以為科學由于其勢能就可以自動流下、自動傳播。這是錯誤的,錯誤地估計了時代的多樣性和民眾需求的多樣性,同時也低估了與科學競爭的其他文化成分。
科學傳播要,告別神話,放下架子,把自己的目標與人民群眾的利益結合起來,形成共鳴。當前,一方面可以說公眾遠離了科學,而另一方面也可以說科學失去了公眾。相對于前者,后者更可怕,說明我們在失職。最終科學是依靠公眾“供養”的(納稅人支付了科學事業的全部開支),新一代科學家也要從公眾或者公眾的子女中誕生??茖W失去了公眾,國家利益也就失去了根基。有些輿論習慣于指責公眾科學素養低下,不愿理睬科學或者不相信科學,卻不設身處地從民眾的角度思考問題,這是一種危險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