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姍·哈克教授選編的《意義、真理與行動》(人民出版社2007年,以下簡稱《真理》)是一本關于實用主義的文集。題目為中譯者所加,理由是:意義和真理是實用主義的主要理論,二者最終又都與人的行動有關。類似的中譯文集名稱以前曾經出現過,比如戴維森的《真理、意義、行動與事件》(商務印書館1993年,簡稱《意義》),中文編譯者的理由是這些不同的論題有機地融為一體。作為文集的名稱,“意義”、“真理”、“行動”等概念可以表示文集所涉及的內容,但是中文譯者和編者的理由顯然不局限于此。無論是“最終”有關,還是“有機”的融合,在他們看來,把“意義”、“真理”與“行動”這樣的東西放在一起,在哲學討論中即使不是很自然的事情,至少也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不過我要問:是這樣嗎?
從《真理》的內容來看,一些文章與“真理”直接相關,比如“實用主義的真理概念”,“真理與效果”,“真理的制造”,“關于實在和真理,還有什么話要說嗎?”,等等,卻沒有論文的題目涉及“意義”和“行動”。可見“真理”是一個重要概念。我在讀書的過程中,對“真理”也考慮得比較多,因此我要具體地問:把“真理”與“意義”結合在一起有沒有問題?把“真理”與“行動”聯系起來有沒有問題?我想,其他人也可以從自己的研究興趣出發來思考,比如把“行動”與“意義”或“真理”,或者把“意義”與“真理”或“行動”相結合有沒有什么問題。
從以上提到的幾篇文章題目可以看出,關于真理的討論與關于行動的討論是沒有什么關系的,至少可以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而讀過《意義》的人也知道,文章選自戴維森的兩本文集:《論行動與事件》,《對真理和解釋的探索》,也就是說,行動與真理,在戴維斯本人編文集時,從內容上講是分開來的。有人可能會不以為然:外國人分開探討的東西,難道我們就不能放在一起來討論嗎?尤其是字面上說,真理一般指客觀事物在認識中的正確反映。根據這樣的理解,真理當然應該與行動有關系,因為客觀事物在認識中的正確反映實際上是一種認識,這樣的認識當然會影響人的行動。這樣來看,把真理與行動結合起來討論就會是有道理的。甚至由此出發也許還會認為,國外把真理與行動分開來討論是不對的。問題是,這樣的看法不僅包含了我們的認識,還涉及到我們對外國人討論的問題的理解。因此至少就要考慮,這樣的理解是不是有道理?對不對?
國外關于真理的討論,比較普遍的情況是與意義聯系在一起,比如《意義》中的文章《真理與意義》。但是把真理與意義放在一起難道沒有什么問題嗎?顧名思義,意義,一般指句子的意義,詞的意義,等等。既然真理是客觀事物在認識中的正確反映,即一種認識,它與意義似乎不應該有什么關系。如果有,似乎也只能是非常間接的:比如,真理的表達是以詞或句子的形式出現的,也就是說,真理的表達是有意義的。但是外國人的討論卻不是這種意思。而且,若是把真理的討論放在語言的表達和語言的意義上,顯然降低甚至貶低了真理的重要性和重大意義。實際上,國內確實有學者對這樣的研究提出嚴厲的批評,認為它脫離認識的發展,脫離人們發現和認識真理的能力和條件,是完全錯誤的。這樣來看,真理似乎不應該與意義有什么關系。問題是,這樣的思考同樣涉及到對外國人討論的問題的理解,因而也會有一個對不對的問題。
學習和研究西方哲學,我們會遇到多方面的問題,即人們通常所說的語言、思想和文化的差異問題。我覺得,這里關于“真理”(truth)的考慮,比較典型地反映出這些問題。簡單地說,這是翻譯問題。深入探討,則是理解的問題。
在英文中,“truth”是“true”(真的)的名詞形式,因此它的本意是“is true”(是真的)這種意義上的東西,或者應該在這種意義上來理解。英文“true”這個詞有些奇特。當它做形容詞修飾一個名詞的時候,它的作用與其他形容詞的作用不同。比如,“黃金”的“黃”修飾“金”,說明它具有“黃”這種性質,而“真金”的“真(的)”同樣修飾“金”,卻不說明它具有“真(的)”這種性質,而是說它具有它應該具有的性質。而當這個詞做謂詞的時候,它又與其他謂詞不同。比如“是紅的”、“是哲學家”等等可以適用于專名一類的東西(例如事物的名字),但是“是真的”卻只能適用于句子似的東西。西方人,尤其是哲學家,從古到今,總是愛談論這個問題。問題在于,一旦把它作為對象來談論,依照語法的要求只能用它的名詞形式。所以,這里就有了從形容詞“true”到名詞“truth”的轉換,因此有了兩種語詞形式。在中文翻譯中,“true”一般都譯為“真的”,“is true”則譯為“是真的”。這樣的翻譯是正確的,也不會造成理解的問題。但是當把它的名詞形式翻譯為“真理”的時候,問題就來了。因為“真理”這一概念中“理”的色彩太濃,味道太重,意思太強,因而會使人想到認識、道理、觀念、思想等等,而不會想到“是真的”這種意思。而理解“truth”,最重要的是從這種名詞形式本身,首先應該看到它所表達的是什么,它的本意是什么。因此我認為,“真理”這一譯名是有嚴重問題的。我們應該放棄這一譯名,而采用“真”。當然,關于真,人們也許會有不同的理解,但是無論如何,它的本意離不開“是真的”這種意思,因此沒有“理”的意思。
如果從“真”出發,前面說的一些問題就比較容易理解了。真與意義無疑是有聯系的,一個句子的意義怎樣,是不是真的,當然是可以考慮的問題。而且真與句子的意義相關,也是自然而然的。同樣,真與行動的關系不大,至少沒有顯然的直接的關系。大概正是因為這樣,蘇姍·哈克在《真理》的導論中關于真談論了許多,也涉及到意義,但是對行動卻沒有什么提及。而戴維森在編自己的文集的時候把“行動”和“真”定為兩個不同的題目。如果再仔細一些分析,戴維森的著名論文《真與意義》則直接把真與意義聯系在一起。實際上,他正是從真出發來探討意義。此外,他把與真相關的文集命名為《對真與解釋的探索》,“解釋”的意思盡管非常寬泛,卻與意義相關,因此真與意義的聯系也是自然的。還有,前面提到的《真理》中的幾篇文章題目,若是說“真與效果”,“真之制造”,“關于實在和真,還有什么話要說嗎?”,難道不是更自然嗎?因為,是真的與效果是不是相關,大概是需要考慮的;是真的乃是如何形成的,是什么導致是真的,顯然是需要認真對待的;實在的和真的是不是一回事,有沒有什么關系,更是哲學家們一直在討論的問題。
這樣的考慮也許有些表面化,甚至有些望文生義。為了更清楚地說明這里的問題,讓我們看一看《真理》中詹姆士的兩段話:
“任何詞典都會告訴你們,真理是我們某些概念的一種性質;它意味著觀念和實在的‘符合’,而虛假則意味著與‘實在’不符合。”(引文1)
“一個觀念的‘真實性’不是它所固有的、靜止的性質。真理是對觀念而發生的。它所以成為真,是被許多事件造成的。”(引文2)
同時,也請允許我把其中相應的“truth”改譯為“真”如下:
“任何詞典都會告訴你們,真乃是我們某些概念的一種性質;它意味著觀念和實在的‘符合’,而假則意味著與‘實在’不符合。”(改引文1)
“一個觀念的‘真’不是它所固有的、靜止的性質。真對觀念而發生。它變成真的,通過事件而成為真的。”(改引文2)
用不著詳細分析和深入探討這里的差異,直觀上至少可以提出兩個問題:其一,“真理”是概念的性質,“真”是概念的性質,哪一種說法會有問題呢?或者說,哪一種說法更容易理解呢?其二,對原文同一個“truth”,采用一個“真”來翻譯好呢,還是采用“真實性”和“真理”兩種不同的譯法好呢?或者,“真實性”與“真理”的意思一樣嗎?
順便說一下,在我國哲學譯著中,truth的譯法絕不只是這兩種,還有:“真”、“真性”、“真理”、“真實性”、“真理性”、“真值”、“為真”、“真理概念”等等。《真理》采用了“真”、“真理”、“真理性”、“真實性”等幾種譯法,有一篇文章的題目還采用了“真”,即“信念、真和推理”。不論就某個局部是不是容易理解,如此之多不同的翻譯對于我們理解西方哲學家關于“truth”的論述肯定是不利的。我不贊成這樣做。我在翻譯中一般只用“真”,比如奎因的《真之追求》。
國內一些學者認為,在邏輯中把“truth”理解為“真”是沒有問題的,因為邏輯學家討論真假,而從哲學出發則應該把它理解為“真理”,因為哲學家討論真理。換言之,在這個問題上,邏輯學家與哲學家的理解是不同的。我不太同意這樣的看法。在我看來,邏輯學家和哲學家所探討的“truth”是同一個東西,即都是“istrue”那種意義上的東西,只不過他們提出了不同的解釋,形成了不同的理論。中國學者討論這個問題,確實有些不太一樣。一方面,人們討論一套自己的或者說具有中國特色的哲學問題。在這樣的討論中,也許人們已經形成了一種既定的關于真理的看法和理論,甚至是一種語言和文化背景,比如人們討論真理的認識過程,討論絕對真理和相對真理的區別與聯系,討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等等。另一方面,我們學習和研究西方哲學,包括翻譯西方哲學著作和討論其思想。我認為,人們仍然可以繼續前一個方面的討論,這樣的討論也許可以不考慮西方人關于真的論述,且不論相關的借鑒是不是會有幫助。但是至少在后一方面,我們應該從西方文本出發,認真理解其思想內容,進行細致的研究和討論,而不應該想當然地以為他們所討論的truth就是我們所說的真理,不假思索地把truth翻譯為真理,并以真理來理解truth。所以我認為,圍繞哲學中的“真理”與“真”,絕不是簡單的翻譯問題,而主要是理解的問題。由于這里牽涉到語言、思想、文化等諸多因素,因此是值得深入思考和認真對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