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科學?這是一個今天的中國人很想搞清楚,但很不容易搞清楚,甚至有點越來越說不清楚的問題。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有兩個:第一,“科學”這個詞來自西方,在西方文化的語境中,“科學”究竟是什么的問題,首先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第二,“科學”引進中國之后,中國人以自己特有的眼光看待它、在中國特有的語境中理解它,使“科學”的形象更加模糊不清。今天要考察什么是科學的問題,就需要正本清源,從上述兩個方面的原因著手清理。
英文的science,法文的science,德文的Wissenschaft含義并不完全一樣,它們都來自拉丁文的scientia,但或多或少有所轉義。拉丁文的scientia繼承了希臘文episteme的含義,其意思是“知識”、“學問”。出自它的各個歐洲語種的相應單詞,都稟承了這個義項,但又或多或少有所偏離。英文偏離最多,science通常并不指一般意義上的“知識”(英文里有另外一個專門的詞knowledge),而是指像物理、化學這樣一些“自然科學”(nature science);法文和德文偏離得少一些,其中德文基本上保存著與scientia一樣的意思(從構詞形式上與英文的knowledge完全一樣),并不特指自然科學,也包括文史哲等人文學科。因此,我們可以說德文的Wissenschaft比較好地保存了希臘文episteme和拉丁文sci-entia的原始意含。
至此,我們便提出了西文語境下的兩種“科學”概念:廣義的科學指“知識”、“學問”,可以用德文Wissenschaft來標志,狹義的科學指“自然科學”,可以用英文的science來標志。在今天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長期隔絕、互不理解的背景下,人們很容易以為這是兩種“自古以來”就并列發展的完全不同的東西。其實,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的分野只是近代以來的事情,也是在這種分野的過程中,“科學”狹義化成為“自然科學”。狹義的科學與廣義的科學雖然有區別,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雖然有區別,但它們有著共同的歷史來源,即都出自希臘的知識傳統也就是廣義的科學傳統。正是這個共同的知識傳統,將西方廣義的“科學”,與非西方的,比如中國的知識、學術、學問區別開來。因此,在西方語境下來談“什么是科學”,至少要涉及兩個問題:第一,近代以來分化開來的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之間的根本區別,以及近代的自然科學與古代的希臘科學的根本區別是什么?第二,它們共有的希臘知識傳統與非西方比如中國的學問傳統之間的根本區別是什么?我們回答了第二個問題,便大體搞清楚了廣義“科學”的基本含義;回答了第一個問題,便能大體明白狹義“科學”的基本含義。
先來考慮第二個問題:在西方世界影響深遠的希臘知識傳統與中國學術傳統的根本區別是什么?我們用“科學”指稱希臘知識傳統,是因為這個傳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全人類共有的知識傳統,而是相當特別的學術類型。把它放在與中國學術相比較的位置上來看,就能夠更清楚地看出它的特別之處來。我愿意指出兩個主要的區別。從學問的目標上講,希臘學術追求變動不居的世界“背后”的確定性知識,而中國學術追求生生不息的動態生活“之中”的實踐智慧。希臘學術有很強的知識論傳統,而中國學問是知情意合一的。希臘科學對于確定性知識的追求是通過發掘“觀念”的“內在性”來實現的,這種觀念的內在性也就是我們經常所說的“理性”。所以,希臘科學也被稱為理性科學。“理性”是西方廣義科學傳統的關鍵詞。這是第一個區別。第二個區別,可以從做學問的方法上考慮,希臘學術強調學者獨自展開真理的歷程,并且在這種展開之中相互批判、相互質疑,而中國學術則強調面向經典、“述而不作”,強調不同經典詮釋者之間的“和而不同”。
從這兩個主要的區別中間,我們可以看出西方(廣義)科學的品格:對嚴格的確定性知識的追求,對內在固有的理路即理性世界的開掘,對批判、質疑、論證的推崇。這些品格也為西方狹義科學所繼承,勿寧說,西方狹義的科學最突出的展示了這些品格。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西方科學傳統的統一形象和總的規定性:推理、論證、證明、演繹,是西方科學(學術)突出的方法特征。無論是中世紀的經院神學,還是現代的文藝批評、政治學說、法學理論,都稟有這些特征。近世哲學大家康德說:“任何一種學說,如果它可以成為一個系統,即成為一個按照原則而整理好的知識整體的話,就叫做科學……只有那些其確定性是無可置辯的科學才能成為本義上的科學;僅僅只是具有經驗的確定性的知識只能在非本義上稱之為學問(wissen)”(參見本書康德選文),所表達的就是這種廣義的科學概念。許多德國哲學家正是從這種意義上,反而認為自然科學不夠“科學”,而他們自己所倡導的哲學比如康德的先驗哲學、胡塞爾的現象學,才是真正嚴格意義上的“科學”。
再來考慮第一個問題:近代以來日益分化開來的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人文科學)之間的根本區別,以及近代自然科學與古代希臘科學的根本區別是什么?作為近代以來從廣義科學母體中分化開來的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它們與希臘科學既有聯系,又有不同程度的區別。聯系的方面表現在,它們都繼承了上述廣義科學的一般品格:挖掘研究對象的內在理路,研究者之間相互質疑相互批判。它們與古典科學基本的分野則在于:它們不再是博通之學,而是專題化的“研究”。它們的研究對象不同:人文科學面對人的精神世界,自然科學面對物質世界。它們的研究方法也有所不同:人文科學主要面對經典進行“文本詮釋”,而自然科學走上了“數學+實驗”的實證道路;前者追求歷史性解釋,后者探索因果性說明。
近代自然科學繼續希臘科學“探索內在性”的偉大事業。近代科學先驅們發現,自然界是一個“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是一個按照自身固有的規律運動的世界,因此,探索自然的“規律”是人類理性能夠做的最合適的事情。在這個意義上講,近代的自然科學是對希臘理性科學的發揚光大,是把理性的“內在性邏輯”推向了一個極致。但是著眼于因果性規律的近代科學,也把理性片面發展成為一種“工具理性”,因而受到廣泛的質疑,認為背離了希臘理性的完整性,而導致了片面的理性。這是近代自然科學與希臘科學的重大區別。
近代自然科學不是希臘意義上純粹的科學,而是功利性、求力型科學。它以征服自然、利用自然,提高人類對于周圍環境的掌控能力、按照人類自身的意志制造一個人工的生活環境為目標,因而它重視外在經驗,重視有系統設計的、可重復的實驗方法。它對數學的運用并不只是推究“道理”,而是將世界納入可計算的網絡之中,因而本質上受制于“控制”和“征服”的意志。正是由于征服和控制的意志要求“效率”的原則,使得近代西方的學術走上了分科化的道路,不僅自然科學脫穎而出,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也陸續按照分科化的原則建立起來。自然科學通過技術,最醒目地實現了近代求力意志,因而成為近代的顯學,人文科學則相對受到冷落。
西方的廣義的科學為何會有與中國的學術如此不同的特征,為何西方近代的科學會顯現出與古典希臘科學如此不同的特征,我在“科學與人文”(《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4期)一文中有過初步的解釋。我認為,西方的學術與中國的學術走上不同的發展道路,與它們各自的基本人文理念和人文構架有關。所謂“人文理念”是由人性理想(人)和教化形式(文)共同組成。西方人文理念是“自由”,而教化形式是“科學”,而中國以儒家為代表的人性理想是“仁”,教化形式是“禮”。正是“自由-科學”和“仁-禮”的不同,導致了學術傳統的不同。近代科學之所以與古典希臘科學不同,也是因為“自由”的理念本身發生了變化。
中國人系統引進西學是1840年鴉片戰爭之后的事情,動機是師夷之長技以制夷,而夷之長技不外乎“堅船利炮”,所以第一代出國留學者學造船學兵器者居多,但后來發現,夷之長技不僅是“堅船利炮”,更有支撐堅船利炮的一整套知識體系。這套知識體系初被譯成“格致學”,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被正式定名為“科學”。這個譯法來自日本,取“分科之學”的意思,以區別于中國傳統的文史學不分的博通之學。
我們很容易看出,在這個背景下誕生的中文“科學”概念,特指在近代西方發展起來的作為“堅船利炮”之基礎的近代自然科學,既不包含西方的人文科學,也不必然指涉希臘的純粹理性科學。由于強調其“求力”特征(當時的中國人對西方的蠻力印象最深),強調其功利性特征,所以在漢語使用中“科學”與“技術”往往放在一起合稱“科學技術”或“科技”。我們甚至可以說,近代中國人講“科學”的時候通常想到的是“科技”。也正因為如此,有些中國人也想當然的認為中國古代也有“科學”,只是不夠發達而已。中國古代確實有非常豐富和發達的實用型知識,以解決和安排中國人民的衣食住行,但這些知識與西方的“科學”有根本的區別,不是一個知識類型。
這個情況當時就被有見識的中國人注意到。梁啟超指出,中國人過分把科學工具化、功利化,是“把科學看得太低了,太粗了”,他還說,“就是相對的尊重科學的人,還是十個有九個不了解科學的性質。他們只知道科學研究所產生結果的價值,而不知道科學本身的價值,他們只有數學、幾何學、物理學、化學……等等概念,而沒有科學的概念”(“科學精神與東西文化”,《學燈》1922.8.23)近一百年之前的這種局面,今天并沒有很大的改變。這本“科學讀本”就是想正本清源,讓西方思想家來講述何謂“科學”,以糾正中國人心目中的“科學”形象。
前幾年我為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編過一本《大學科學讀本》。在那本書里,我基本上使用的是現代自然科學家的文章,用以說明自然科學的內在統一性,給讀者提供科學的總體面貌;讓科學家現身說法,見證科學的人文本性。現在編的這個讀本,目標是正本清源,突現西方思想史背景下的“科學”觀念,所以選取的都是哲學家的文章。這些哲學家,或者是西方廣義或狹義科學傳統的締造者,或者是科學傳統的批判者和反思者。他們都從某一個側面揭示了西方科學的真相,合起來就構成了一幅比較完整的西方科學觀念的圖像。
(本文是“西方正典”叢書之一《西方正典·科學20講》的序言,該書將由北京新華立品圖書有限公司近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