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萬州城東北杭家灣有個杜家。杜家良田千頃,奴仆百人,是遠近聞名的大富人家。可是近來杜家卻怪事不斷。
這天,天剛亮,杜老爺杜青山就醒了。
“老爺!”
“什么事?”杜老爺很奇怪。這么早,周管家有什么要緊事?周家兩代都給杜家當管家,一向穩重。
“老爺,家門口的狗不見了。”周管家又說。
杜老爺道:“狗不見了再買一只就是,何必這么早來告訴我?”
“可是,可是……”周管家吞吞吐吐。
“周管家,有什么事你盡管說。”
“老爺,這一個月來,咱們杜家院子怪事不斷,先是三太太的小白兔不見了,后是二太太的鸚鵡不見了,再后來是大太太的狗不見了。現在,連看門的大狗也不見了……”周管家說到這兒嘴唇發顫,滿臉恐懼。
杜老爺看到一貫沉穩的周管家這么驚慌,氣不打一處來:“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些畜生罷了,再買幾只就是!”
“可是,老爺,它們都在那個地方——就是那座墳前,而且全死了,一個個排列得很整齊。”周管家顫抖著說。
“那座墳?”杜老爺的眼神有些空洞。
“是,老爺。”周管家說。
“難道,”杜老爺喃喃自語,“是她來尋仇了么?”
杜家世代農耕,到了杜青山祖父那代,突然從地里挖出鐵礦石,從此家世好了起來。到了杜青山這一輩,杜家已是有名的富戶。奇怪的是,杜青山都四十多歲了,他的七房太太竟沒有一個給他生個孩子。后來,杜家的一個丫鬟懷了孕,杜青山納丫鬟為自己的第八房姨太太。這第八房太太也真爭氣,懷胎十月,生下一對雙胞胎,都是男孩。杜青山這個高興啊,天天看著這一對小寶貝,捧在手里怕飛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還沒出月子,雙胞胎中的老大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大夫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杜老爺哭斷了腸,因此更加疼愛老二,并給他起了一個名字,憨憨。按當地習俗,孩子名字起得越賤越好養活。這個憨憨很少生病,到了十八歲,不知怎么,卻得了麻風病。這讓杜老爺真是欲哭無淚。
周管家找遍城里最好的大夫,沒有一個敢上門來診治。就在憨憨奄奄一息的時候,不知從何處來了一個赤腳醫生,說自己能包治百病。杜老爺將他請到家中,赤腳醫生一看憨憨得的是麻風病,立刻轉頭就走。
杜老爺對赤腳醫生不停地磕頭,頭上鮮血直流。
赤腳醫生說的辦法很簡單,要救憨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找一個健康的女子和憨憨同一次房,把病傳染給那個女子,憨憨就得救了。杜老爺千恩萬謝送走了赤腳醫生,又犯難了。同房就得婚嫁,婚嫁就得找一個女子,可誰家愿意把閨女往火坑里推呢?杜老爺走遍萬州,也沒有人愿意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憨憨。
正當杜老爺走投無路的時候,杜家門前來了一個要飯的女孩,渾身臟兮兮的,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好像神精不大正常。周管家當下就將這個要飯的女孩領進了杜家。
仆人雷媽給女孩洗澡,給她換上一套干凈的衣服,連儀式都來不及舉行,杜老爺就讓憨憨和她同房。杜老爺在洞房門口守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門開了,憨憨露出頭說:“爸,我想喝粥。”
那個救了憨憨命的女孩第二天就死了,杜老爺把她厚葬在后山一處隱秘的地方,沒有立碑。杜老爺每年都要去墳上看看,燒很多很多的紙錢。
(二)
一個清晨,八姨太早上起來之后,發現一直伺候她更衣的雷媽不見了,八姨太為此大發脾氣,說非要活剝了她的皮不可!周管家覺得事情有些不妙,鸚鵡、狗、兔子都死了,現在輪到人了?興許雷媽是第一個!
大伙分散去找雷媽,挨家挨戶地找,直到天黑,還是沒有找到。八姨太很生氣,摔了很多東西。杜老爺最喜歡八姨太,她給他生了兒子。杜老爺為了她,當年硬將原來伺候大太太的雷媽給她做貼身用人。八姨太從丫鬟一下子成了太太,威風得很,連大太太也得讓她幾分。
周管家看八姨太發脾氣,急忙過來勸說:“太太犯不著和雷媽這個不懂事的老女人生氣,氣壞了身子怎么得了,老爺回來我們可沒有辦法交代啊!”
“好啊,周管家,你吃杜家、喝杜家,反倒幫著雷媽說起我來了!你是不是雷媽的相好啊?你說!”八姨太不依不饒,順手抄起茶幾上的花瓶朝周管家扔去,周管家躲了一下,花瓶摔到了地上。
“太太不要生氣,我這就讓人去找。”周管家悄悄吩咐幾個膽子壯、又沒有成家的下人到那個瘋女孩的墳前看看。
晚上吃飯的時候,下人長根回來了,一臉古怪,他身后的幾個壯漢則被嚇得魂飛魄散,周管家連忙問:“怎么了?”
長根和幾個壯漢癱坐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來人!”周管家給他們每個人灌了一碗涼水。長根半天才說出話來:“周管家,不,不好了,雷媽死了。”
“死個人有什么奇怪?”周管家料到雷媽會有事,但看長根嚇成這個樣子,心里還是一驚。
“周管家,你不知道,雷媽死得太、太難看了。”長根說。
周管家沒有吭聲,走到門口突然回過頭說:“明天買口棺材,厚葬雷媽。”
第二天,周管家和長根一起到了瘋女孩的墳前。周管家年年陪老爺來這兒燒紙,這段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遠遠的,周管家就看到了那座孤墳,本該長滿雜草的墳上卻干干凈凈的,雷媽的尸體就仰躺在上面。周管家走近一點再看,發現雷媽的身上像是被什么利器劃得稀爛,五臟散落在地上。特別是她的下身,血糊糊的好像也是被什么東西劃得爛乎乎的。雷媽的眼睛圓瞪著,突了出來。
周管家本能地后退一步,同行的家丁早躲得遠遠的,幾個膽子小的干脆閉上眼睛蹲到地上抱住頭,嘔吐起來。
雷媽是個寡婦,沒有什么親人,馬上就下葬了。但這件怪事一傳十,十傳百,沒幾天全萬州城都知道了。杜家鬧鬼成了人們茶余飯后談論的話題。
(三)
杜老爺從外地回來的時候,雷媽已經下葬好幾天了。杜老爺聽說這件事情之后,找全府上下的家丁開了一個會,解釋說這只是一個巧合,杜家福大命大,不會有什么事的,并許諾給大家加工錢。杜老爺平日待人隨和,大部分家丁都留了下來。對于幾個打算走的下人,杜老爺多發了幾兩銀子,讓他們回去另謀生路。
而當長根失蹤的消息傳來時,恐慌就寫在每個人的臉上了。村子里的人經過杜家門口都繞著走,而通往瘋女孩墳前的那條路,人們更是不敢走。有人要趕集,寧愿多繞一個山頭,提前一天走,也不從那兒過。
長根的尸體也是在瘋女孩墳前找到的,同樣是被抓得稀爛的內臟和下身。杜老爺沒有勇氣去看一眼。“厚葬!”杜老爺陰沉地給周管家撂下這句話。周管家奉老爺的吩咐給了長根老婆一大筆錢,他老婆就遠走他鄉,直說杜家大院是鬼宅。
接下來的是憨憨的仆人——那個曾經伺候憨憨和瘋女孩的人,一樣死在瘋女人墳前。
周管家對杜老爺說:“老爺,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杜老爺喝著茶,看著窗外,眼神空洞。
“老爺,你發現沒有,”周管家牙齒直打顫,“凡是伺候過瘋女孩的人,都一個一個地死了,雷媽曾經給她洗過澡,長根領她進的咱杜府大門,少爺的仆人也伺候過她,那下一個人肯定就是……”
老爺突然明白什么似的,說:“你的意思是說,下一個人會是憨憨?”杜老爺說到這兒,一陣揪心的痛。自己中年才得一子,現在老了,萬一憨憨有什么閃失……他不敢再想下去。
“周管家,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周管家和杜老爺一起風風雨雨這么多年,第一次看見老爺這樣六神無主,不由得心中一痛:“老爺,要不找個道士驅驅鬼吧?”
杜老爺搖搖頭,無奈地說:“道士倒有一堆,沒一個管用,都是哄人的!”
“老爺,我想起一個人,是我的同鄉,據說道行很高。”
“你怎么不早說呢?”杜老爺埋怨地說。
“只是這個道友,自入道以來,脾氣古怪,不知道他肯不肯來。”
“多少錢都行,只要能救我兒子的命,你明天就去找他。”杜老爺揮揮手,站起來對周管家說。
“是,老爺。”周管家說著走出房門。
(四)
這個道士年齡和周管家差不多,臉色陰沉,不愛說話,見到杜老爺只象征性地點點頭。道士一進杜家就每個屋子走一遍,接著來到院子中間開始念念有詞……一個小時過去了,道士臉上全是汗,好像經過一場激烈的打斗。
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吭聲。杜老爺站在一旁看著這個道士。道士終于睜開眼睛,看看天空,看看地上,又看看杜老爺,嘆了一口氣,大步向外走。
杜老爺急了,上前一把抓住道士的袖子,問:“你怎么走了?”
“你家的確是遭了鬼,這個鬼太厲害了,因為她死前怨氣太重,道行十分厲害,她周圍還有許多小鬼。如果我只和她斗法,或許還有一絲希望,但是對著這么多小鬼……據我看來,她今天晚上就會來……”道士搖搖頭說,“還是給令公子準備后事吧。”
第一個發出尖叫聲的是八姨太,接著是一片哭聲。杜老爺死死拽住道士說:“求求你,幫幫我,我出一千兩銀子,行嗎?”
道士終于留了下來,大家從道士那里聽說了女鬼的來歷。“這個女鬼的前世是前朝一個官宦人家的女兒,嫁給皇帝當妃子,后來因妃子之間的嫉恨不幸被皇帝賜死。她死后求閻王放她投生在一個普通人家。她轉生后,果然嫁給了一個農民,農民因為家里貧窮,逼良為娼……當她逃到這里的時候,已經神志不清了,死后,她把新愁舊恨全算在憨憨一個人的身上。”
“為什么你說她手下有很多鬼呢?”有好事的家丁問。
“她生前當過皇帝的妃子,手下管的鬼當然很多,就是閻王見她也得低三分啊!”道士說。
道士要做法事了。做法需要一些東西,大部分東西很普通,但是很難找。其中最古怪的有三樣:一是女人月經時用過的紙;二是狗血,必須是黑色公狗的血,越多越好;三是人尿,必須是童男子的尿,童男年紀越小越好。
天剛擦黑,道士從屋中走出來,手里拿著一疊黃色的符,念念有詞地在每個房間的門上貼了一張。在宅院的大門口,道士貼了一道特別的符。
天黑了,堂屋按道士說的被擺成靈堂,一個穿著少爺衣服的家丁躺在靈堂上的棺材里,棺材上照樣貼上符。少爺則穿著家丁的衣服混在仆人隊伍中。家丁們分成幾隊,每一隊前都放著一盆狗血、童子尿和女人的經血混合成的血水。
堂屋門前鋪上一層厚厚的小米,院子里也鋪了一層。道士坐在家丁中間,每個家丁在胸口處也貼著符。
“如果你們看到少爺出事,一定要將血水潑到少爺的身上,一定,一定,千萬不要害怕!”道士吩咐家丁。
家丁們點頭,道士開始念念有詞。
(五)
冷風陣陣,把每個人身上的符吹得飄了起來。就在這時,一種很尖很細的聲音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各個屋門上的符都掉落下來,落到院子中擺成一個“死”字……
堂屋的門被風吹開了,燭光也被吹熄了,所有家丁都感到自己身上的符被風刮到了地上……
大家趕忙端起一盆盆血水潑起來。
接著,燭光一亮,只見道士拿著蠟燭站在宅院門口,地上躺著一個人,滿身血尿,昏迷不醒。大家走近一看,正是少爺憨憨。
門前和堂院灑了小米的地方,都能看到幾個很淺很淺的腳印,腳印很大。大家都很害怕,知道這是鬼來過了。
道士說:“這個鬼道行太深,我實在沒有辦法勝過她。女鬼不知道有人做法,沒有防備。不然,我這點道行是絕對不夠的。”杜老爺怎么求也留不住道士,道士最后說:“如果可以,讓我的師父來看看,但是師父他性情更古怪,不知道是否愿意。”
杜老爺付給道士一千兩銀子之后,就跟隨道士去找道士的師父。終于,在一個隱蔽的山洞中,杜老爺見到了道士的師傅。
一進山洞,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了,就進來吧。”
杜老爺一驚,抬頭看見一個頭發眉須全白的老道,正在盤腿打坐。“你來找我,是求我下山的,對嗎?”老道問。
“是,我想請老道長下山。”杜老爺懇求地望著他。
“那是你們家造的孽,與我何干,你散了財,舍了兒,自然就會太平。”老道說。
杜老爺一聽到這話,鼻涕眼淚一起流下來,“求求老道長救救犬子吧,我們杜家只有這一條根,我愿意把全部家財捐給道觀。”
“我不想為凡人自己造的孽而破壞我的道行,你走吧。”
杜老爺在地上長跪不起,額頭已磕出了血,當杜老爺的血染紅了老道腳下的泥土時,老道站起來嘆了一口氣說:“此乃天意,天意難違。我跟你去就是了。”
老道和杜老爺回來前,周管家已按照老爺的吩咐將家中的用人全部遣散,姨太太也走了幾個,偌大一個大院只剩下大太太、八太太、憨憨和周管家幾個人。最后,杜老爺拿出一錠金子對周管家說:“你跟了我這么多年,這是一錠金子,你省著點花,夠娶個媳婦過上一輩子了。”
周管家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老爺,我不走,我走哪兒去呢?”
無論杜老爺怎么勸說,周管家就是不走。最后,杜老爺抹著眼淚留下了他。
天黑的時候,老道從屋子中走出來,神色凝重,說:“成敗在此一舉,杜老爺,你準備好了么?”
“好了。”
“如果今晚成功,你一定要變賣家產,一分錢也不要留,更名換姓離開這里,帶上你的兒子,走得越遠越好。”
“是,是。”杜老爺含著淚說。
“好,我交代的東西都準備好了么?”
“好了。”杜老爺拿出若干個削尖的桃木樁、爆竹等等。
到了午夜。
又是熟悉的風聲,夾雜著尖銳的聲音。這時,大家聽到老道念咒的聲音,聲音很小很快但卻蓋過了尖銳的聲音。風聲突然停了。
過了許久,大家突然聽到一個女人的笑聲,很凄厲,很小,卻很尖。
這時候,少爺向門口走去,直挺挺的。大家知道少爺這是中了魔,卻眼睜睜看著不能動彈。老道的咒語又起來了,少爺停在了堂屋門口。這時候,大家好像都聽到“咦”的一聲,又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風聲回來了,一個白色的影子從門口飄進來,它輕得好像一件衣服。衣服到了院子中,輕輕笑了一聲,在擺成圓形的木樁中間扭來扭去,一會兒進去,一會兒又出來。最后,那件衣服輕輕地坐在桃木樁子上,對著堂屋中的人。杜老爺嚇得快昏死過去,他看清楚了那件衣服正是瘋女孩穿過的,上面綴著綠色的暗花,舊舊的,很臟。
女鬼坐在桃木樁中間的時候,突然一聲巨響,老道長點燃了桃木中的爆竹,噼里啪啦地響,院子中堆滿的爆竹全部燃燒起來了,熊熊大火映紅整個天空。
女鬼顯然沒有防備,在火苗中掙扎著,準備跳出來,就在她快要跳出來的時候,空中落下幾道符,將她壓在火中,在老道的咒語中,大火一直燒到天亮。
天亮后,老道看著一堆灰燼說:“現在好了,你的兒子得救了。”杜老爺一家人感激得跪在地上磕頭。老道說:“不要忘記你說過的話。”
“是,是,是。”杜老爺連忙點頭。
“這些灰旁再找一些老的桃木圍上,把你的房子燒掉。你們即日就走吧!”老道說完就走了,帶著杜老爺捐給道觀的全部家產。
(六)
天黑的時候,山上出現了杜老爺的身影,他帶著他的寶貝兒子憨憨和兩房太太,匆匆地往山那邊走去。
從此以后,再沒有人見過他們,但杜家的故事卻流傳了很多年。
另外一個陌生的村莊,突然來了一個有錢人。沒有人知道他從什么地方來,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發的財,反正他好像有數不盡的錢財。大家都覺得奇怪,他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呢?
從他的家丁口中,眾人知道他叫馮玉堂。一次酒后失言,別人才知道,他原來就是杜家的管家——周管家。
周管家只有一錠金子,怎么富起來的?
原來,周管家的爺爺和杜青山的爺爺是表兄弟。當時,兩個人都很窮,一起種地,又一起挖出鐵礦。本來兩個人約好,所得錢財兩個人平分。誰想杜青山的爺爺違背諾言,喪盡天良地把周管家的爺爺活埋進地下。
杜家發了大財,周家卻淪落為杜家的仆人。周管家苦心孤詣,終于在取得杜青山信任后設下一系列的計謀。
憨憨的哥是周管家掐死的,就連麻風病也是他想辦法給憨憨傳上的。
那個瘋女孩在長根找到她時,周管家就給她喝了一碗藥,第二天她就死了。長根和吳媽的死,都是周管家買兇殺人。墳前的慘狀,是用餓貓抓的。
道士和道士的師傅,也是周管家的同伙,都是他的遠房親戚。
周家和杜家,終于扯平了。杜家的財產,大半落入了周管家手中。
只有那座孤墳,一直在山上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