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遭遇痛苦的次數越多就越竭力渴望掙脫,就好像符世才和他的那些雞,即便掉入水里,載沉載浮,也總是朝著一個方向,奮力撲騰,不甘沉淪,雖九死猶未悔,仿佛只要能活,就要出完那一口氣。
“哇啊……”一個中年男人凄厲的哭喊聲劃破寧靜的夜空,生生把已經沉睡的人們從夢中拽醒。那聲音與其說是在哭,不如說在嚎,那是哭到聲嘶力竭之后,已經沒有淚水的絕望嚎叫,間或夾雜著一個中年女人帶著哭腔的咒罵聲,像在痛斥自己的男人,又或者是在詛咒自己的命運……總之,那晚被吵醒的人幾乎都沒能再合上眼,那聲音實在太過凄慘,太過痛苦。
距離20歲的大女兒患病過世不到兩個月,13歲的小兒子竟然也緊跟著失足落水身亡,符世才快瘋了。幾乎一夜之間,他的頭上就生出了星星點點的白來,背也一下子佝僂了下去,50歲的年紀說老便老了。
按照當地風俗,未成年的逝者不能埋進祖宗的“老林”,只能夜間出葬。小孩過世,大人要沿著他經常走過的路一路呼喚,以免那還不懂事的魂魄迷失方向,得不到安息。因為淹死算是兇死,來送葬的人很少,孩子的大舅負責在最前面喊魂,幾個叔叔抬著小小的棺木,默默跟隨其后。符世才和妻子陳金花踉踉蹌蹌地走在最后,手里拿著兒子的遺像,兩人一路走一路哭,身后紙錢撒了一地。
村里人都說符世才一家惹了邪氣,不然怎么會兩個月之內接連兩次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者,更是直接把矛頭指向了符世才多年來養的那些雞:好好的家雞不養,偏養些來路不明的野雞,這下必定是觸怒了山里的神。
一
1999年,符世才花35元買回了7只小山雞,從此,他的命運就緊緊地和雞維系在了一起。只不過,他絕沒想到,這樣的命運竟是如此的坎坷而離奇。
下崗前,符世才在鎮上電管站工作,不是在外頭架線,就是挨家挨戶查電表,鎮上幾乎沒人不認識電工符世才。他一開始并沒仔細想過要通過養雞來養家,直到被電管站勸說下崗。家里三個孩子要吃飯要上學,單靠妻子陳金花種那一畝三分地,實在過不了活。眼看著本來想喂大了殺來改善伙食的幾只小山雞,不僅漸漸長大,還生育繁衍,變成了幾十只,符世才這才動了養山雞賣的念頭。
“你想都別想!就算老娘拼死拼活再多種幾畝地,也不讓你去瞎折騰!”符世才沒想到,妻子陳金花會反對,而且簡直是一副“你要是敢養,就散伙”的樣子。陳金花的想法也可以理解,丈夫在鎮上做電工多年,不說有頭有面,可上上下下認識的人也不少,這下崗了就跑去養山雞,實在有點掉份兒。況且,自己養雞吃是一回事,真正做生意又是一回事,要往里投錢不說,還不知道結果如何。在這個老實的農村婦女心里,一家人安安穩穩最要緊。
為了這養雞的事,符世才和妻子紅了臉,他認準了養山雞的活路有戲。在他們生活的這個湖南小縣城,一直以來都有吃山雞的習慣,只不過吃的人越多,野生的山雞就越來越少,飯店里甚至取消了野生山雞這道菜。只要有需求就不愁賣不出,符世才估摸著這里面肯定有搞頭。于是瞞著妻子,帶上幾只雞到街上轉了一圈,沒想到好幾家飯店都爭著要買他的山雞。這下,符世才心里更踏實了,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的山雞生意給經營起來。
“你要是養這野雞能養出名堂,這牛腚上都能開出牡丹花來!”甩出這句狠話后,陳金花整整一個月時間都沒搭理自己的丈夫,只是冷眼旁觀,看這老小子能折騰出個什么四五六。
符世才一邊繼續養雞,一邊計劃著搞點宣傳,好盡快把雞賣出去。彼時,大女兒才學會了電腦,會打字,符世才就喊她幫忙打點小廣告,幫他上街貼一貼。“不去,堅決不去,這丟人的事我不干,誰愛去誰去!”正值青春期的女兒正是好面子的時候,死活不接符世才的茬。于是,他又腆著臉去求妻子陳金花,當然還是碰了一鼻子灰。
符世才有些氣,覺著自己這是給家里找活路,家人咋就這么不理解呢。“哼,等我賺了錢,看你們怎么說!”揣著對妻子女兒的一絲怨氣,符世才帶著廣告條和幾只長得最漂亮的山雞去了集市。
面前走來走去都是些熟人,一開始,他也有點抹不開面子高聲叫賣,想起家人的態度又不覺委屈,于是老長時間就蹲在角落里埋頭抽悶煙。兩個小時后,眼看趕集的人越來越少,符世才不知從哪里找到了一股勇氣,站起來拉開嗓門就喊:“過來看哦,純正野山雞!”“這不是電管站的老符嗎,怎么上這里賣起雞來?”人們議論紛紛,卻很快聚攏了過來。不到10分鐘,符世才的幾只山雞就以40元一公斤的價格賣出去了,整整比家雞貴了一倍多,沒買上的人還囑咐他明天再來。
那天,符世才給妻子買了一條圍巾,給孩子們各買了一個文具盒,高高興興地回了家。
“我不喝酒不賭博,每個月賣雞的錢都交給你存起來,你看怎么樣?”看到丈夫的山雞確實好賣,又經不住他軟磨硬泡,陳金花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幫符世才養雞。
二

符世才家的山雞規模越來越大,來買雞的人也日益多起來。就在一家人開始做起“雞生蛋,蛋生雞,生生不息”的美夢時,誰都沒想到前面正潛伏著一場接一場的磨難。
先是養雞的護欄里進了一只野狗。
一夜之間,這只野狗便咬死了102只山雞,其中還大半是母雞。當時正是產蛋的高峰期,直接損失就有4000元,間接就有好幾萬。
看著面前死了一地的雞,陳金花心疼得大哭:“造孽啊造孽!都怪你當初要養這莫名堂的雞!”兩口子又開始鬧起別扭來。陳金花畢竟是個沒見過啥世面的農村婦女,眼看著錢就這么沒了,她怕。可就在她準備好好跟符世才干上一架時,符世才竟然告訴她,自己找人借了兩萬元錢,要給雞欄修個2.5米的圍墻。這下把個陳金花給氣炸了,指著鼻子罵他是背時鬼,這個家遲早要被他敗完。
符世才沒心思和妻子打仗,趕緊把鐵絲網做的圍墻給支了起來。他當時想,這下可沒有野獸能進來叼雞了吧。可人算不如天算,建了圍墻,能防止野獸入侵,有時卻防不了這欄里的山雞往外逃。山雞畢竟不是家雞,野性大,只要瞅到哪里有個小口子,就使盡全身力氣往外鉆。
這天,符世才和往常一樣天沒亮就來到雞欄里喂雞,可他一數,數目不對,怕數錯了,又接著數了一遍,天啊,真的少了53只雞!再一看鐵絲網,硬是被雞啄出了個洞來。這下怎么跟陳金花交代?符世才都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昏天黑地地回家的,為了不被妻子知道又被數落,他還必須得裝出開心的模樣。好在陳金花那段時間都不理養雞的事,這事倒是被他糊弄過去了。可符世才內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些恐懼。有些事,真的不是人努力了就行的。
膽戰心驚的日子沒過上幾天,倒霉的事還是接踵而來——100只半公斤左右的小山雞,同時患了雞瘟一夜暴斃。這回沒能瞞住陳金花,這次,她沒跟符世才鬧,不哭也不吵,只是拿眼睛冷冷地瞅他,瞅得他心里一陣陣發涼。那眼光比抽他一耳光,再踹他一腳,更加讓符世才難受。
怎么辦?是不是該放棄?符世才把自己關在雞欄里,整整一宿。看著這些活蹦亂跳的山雞,他左想右想就是不甘心。現在把這些雞處理了,先前的投入怎么辦?周圍那些等著看他笑話的人又會怎么說?即便是遂了陳金花的心愿,可他這一輩子怎么還能在她面前抬起頭來?不養這雞,欠下的錢怎么還,閨女小子的學費又在哪里?符世才一咬牙,干,繼續干,我就偏要讓牛腚上也能開出牡丹花來!
三
2003年,非典。
眼見著這養山雞的活路逐漸上了路,也沒有野獸來叼雞了,也沒有雞往外跑了,預防雞病的技術也掌握了,妻子陳金花的怨言也少了……一場非典,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襲了過來,符世才能感覺到那股死亡的潮水已經快淹到了他下巴。
“撲殺!撲殺!撲殺!”在家雞都免不了一死的情況下,符世才的野雞還能活?
整個撲殺過程,符世才都沒說一句話,只是麻木地看著鎮上派來的人殺完一只又一只,再往旁邊挖好的深坑里丟。“老符啊,你別難過!政府還是會給予你一定補償的!”來人安慰他。他還是不開腔,任憑眼前雞毛亂飛。唉……最后,他只是站在掩埋好的深坑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便耷拉著腦袋跟在妻子屁股后頭回家了。
興許是這幾年受的意外刺激多了,陳金花反倒看開了,“該來的誰能擋得住?等非典過去了,時節好了,你再養,我丟了地里的活來幫你。”少來夫妻老來伴,這幾年,鬧歸鬧,陳金花也知道符世才是為了這家,賺了錢,也是給家里添家用了,幾個孩子也漸漸在長大。聽了妻子的話,符世才這才百感交集地落下淚來……
2004年,非典走了。符世才又把自己的野山雞養殖場重建了起來。受他影響,身邊的村民竟然也有人開始養起山雞。一時之間,他們所在的鎮,圈養的野山雞已經完全取代了純野生山雞的市場。除了飯店,很多老百姓的餐桌上都多了山雞這道菜。在當地,還開始興起用山雞送禮、吃山雞宴的風潮。
瞅著時節好了起來,符世才夫妻的心才又落到了平地上。可山雞的季節性強,一般上半年產蛋,孵化,下半年才有肉雞出售。要想解決上半年收入空缺的話,只能增加其它品種。
一天,符世才在電視上看到福建的一家養雞場出售貴妃雞和綠殼蛋雞的種雞,這兩種雞的價值不僅不比山雞低,而且一年四季都能繁殖。第二天,他就跑去福建引種。
然而讓人沒想到的是,符世才千里迢迢從福建163元錢一只買回來的雞,最后竟然按本地的肉雞價賣30多元錢一只,一只雞虧了差不多130元錢,88只就虧了11440元。
原來,符世才引進的100只綠殼蛋種雞,只有12只是真的,他被人給蒙了。這次,陳金花選擇了沉默,符世才卻自責了,怪自己太不小心。這還讓不讓人消停了,那幾天,他都沒心思管雞場的事,干脆離家出走干起了老本行:修電燈、架電線。可每當聽到人家的雞叫時,他就開始掛念起自己的雞來了,“它們吃飽了沒吃飽,有沒有逃走啊?”以前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怕被人騙了這點錢嗎?這樣一想,符世才又不搞電工了,還是回來養他的雞,這些雞簡直就像是他的孩子。
回到家的符世才,反復地將真假兩種綠殼蛋雞進行對比,從頭看到尾,從毛看到皮,終于被他發現了辨別真假種雞的辦法:真正的綠殼蛋雞有“五黑一綠”的特點,黑毛,黑皮,黑骨頭,黑肉,黑內臟,產的蛋是綠的。
有了這“五黑一綠”的辨認法后,符世才不怕被人騙了,精心飼養起這剩下的12只雞來。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雞生蛋,蛋孵雞,符世才的綠殼蛋雞由12只變成120只,240只,480只,到2005年12月份的時候,達到了1000多只,這得益于他在養殖中摸索出的一些繁殖綠殼蛋雞的技巧。符世才甚至能控制種雞下蛋,比如天氣涼了,不能孵化了,就讓它到來年開春以后再下蛋,那時候就好進行孵化。
四
2006年,符世才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的眼淚都在這一年里流了個干凈。
先是20歲的大女兒得了腦癌過世,不到兩個月,13歲的小兒子竟然因為在河邊戲水失足落水身亡。還沒從喪女之痛中走出來的夫妻二人,又迎來了兒子的葬禮。巨大的打擊把陳金花逼得瘋瘋癲癲,她不吃不喝,成天不是念叨兩個孩子的名字,就是罵人,罵符世才,罵老天,凡是她能想到的人和事,她都罵,罵得最多的就是符世才的山雞。多年來,已經深埋在心底最深處的怨和恐懼,在最悲痛的時候,成了陳金花的痛苦所能找到的唯一出口。
符世才任憑妻子怎么罵都不吱聲,自從一夜之間白了頭之后,這個迅速蒼老了的男人就變得異常沉默。默默地給妻子找醫生治,默默地收拾她發病時摔打的東西,默默地給還在鎮上讀書的二女兒送錢送物……仍舊默默地養他的山雞。
陳金花的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也默默地在一旁幫符世才養雞賣雞,這發起病來,就完全干不了事。符世才不信自己養山雞觸怒山神的傳言,他只知道自己必須還債,為了女兒和陳金花的病,不僅花光了養雞攢的20萬元錢,還欠下了一屁股債;他還要送陳金花到大城市去繼續治,要保住唯一的二女兒的學業,有了閑錢還要給死去的兩個孩子買個好點的墳地……
從此,符世才便認了命,認定只要有他活著的一天就要有他的山雞的活路。那一刻,他又充滿了力量,那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忍受家庭賦予他的責任,忍受現實賦予他的幸福、苦難和平庸。當一個人和他的命運有了友情,就是最為感人的友情,他們相互感激,也相互仇恨,誰也無法拋棄對方,同時也沒有理由互相埋怨。符世才承受苦難的能力遠比他想象的高,就像一句成語:千鈞一發,讓一根頭發去承受萬斤的重量,它沒有斷。
多少一夜暴富的故事讓人垂涎,多少坐擁財富的人讓人羨慕。然而,事實卻是,絕大部分創業者,他們傾盡家當,他們竭盡全力,卻仍舊行進在艱難的路上。可往往遭遇痛苦的次數越多就越竭力渴望掙脫,就好像符世才和他的那些雞,即便掉入水里,載沉載浮,也總是朝著一個方向,奮力撲騰,不甘沉淪,雖九死猶未悔,仿佛只要能活,就要出完那一口氣。
編輯 范洪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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