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老婆臨走的時候送了張耀武一個新手機,認真地說:“我這次去澳洲辦移民,估計要蹲半年,你那手機信號不好,換個新的方便我聯系你。”
“信號好不好倒不重要,主要的是我關鍵時候必須在崗,對不對?”張耀武笑著把手機收了起來,然后給了老婆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你放心,我是你的,誰也搶不走,不信你隨時查崗。”
老婆走了已經一個月了,張耀武又成了單身貴族,自由得有點不知所措。除了打理公司的事,張耀武偶爾也和朋友一起出去泡泡酒吧喝喝茶什么的,但是通常一到晚上十點,他就會像彈簧一樣迅速彈回家里。
老婆的精明之處在于不定時地來電,這讓她的查崗變得漫不經心,又十分有效。不過,大多數時候張耀武都樂在其中,他喜歡享受那種理直氣壯的在崗狀態,并向老婆時刻昭示自己是“守身如玉”的。
然而,差錯總是有的。有時候,男人就是不做賊也會心虛。
怪誰呢?該怪那個迷迷糊糊的女下屬嗎?
那天,張耀武在幾個下屬的攛掇之下搞了一次公司員工的聚餐。小王是這個月的銷售冠軍,為了表示自己的賞罰分明,張耀武發動手下一次一次給小王敬酒。小王每次面對客戶的時候雖然是千杯不醉,可也招架不住公司十幾號人的輪番轟炸,還沒到九點鐘,說話已經有點顛三倒四。再喝下去,她干脆在酒店包間的長椅上一躺,云鬢輕解,仿佛醉臥花叢的史湘云。
眼看就要到十點了,張耀武宣布酒席撤場,該走的走,該散的散。等結了賬,才發現小王還在長椅上和周公約會。張耀武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微睜雙眼,斜著眼睛問:“你誰?我正看戲呢,別理我。”說完,頭一歪,又睡過去。
張耀武哭笑不得,想轉身離去吧,又覺不妥,把人家一女孩扔那兒多不紳士呀。于是,他叫來兩個服務員,將小王連拉帶拽送到自己的車上。兩小服務員擠眉弄眼的樣子他看在眼里,他知道他們或許已經從這一幕聯想出一個見不得人的庸俗故事了。
管他呢,雷鋒不也經常被人誤會嗎?他想。
二
等上了車,連張耀武自己都覺得今天這事兒很是不妥。一個大醉而歸的女人,一個老婆不在家的留守男人,想不讓人多想都不行啊。想到這兒,張耀武頭都大了。小王呢,車還沒開多久,就開始迷迷糊糊地咕叨起來,好像是說頭疼,要喝水,張耀武一邊應著,一邊想:“要是這個時候老婆打來電話,那可是蒺藜上彈棉花——越整越亂了!”
“嘀嘀——”電話鈴果真響了起來,陰森森的。
張耀武開車的手有點發抖,他戰戰兢兢地拿出手機,一看號碼,又樂了。“你他媽的李棟梁,這不是要嚇死我?”張耀武對著電話吼道。
“過來喝茶吧兄弟,順便介紹客戶給你認識……哎,你電話里怎么好像有個女人的聲音?”李棟梁的聲音忽然有些不懷好意。李棟梁是張耀武的發小,兩人的前半輩子就像被萬年膠粘在一起了似的,一個幼兒園長大,同一個小學畢業,高中畢業又考了同一個大學,甚至連畢業工作都找了同一個公司。
“請我喝茶就喝茶唄,又不是查戶口,你管我這兒女的男的。”張耀武說。
“呵呵,我才不想管你那閑事呢。老舍茶館,來不?”
“來!”張耀武斬釘截鐵地說。
三
剛掛了電話,張耀武回頭一看,小王又歪著腦袋睡了過去。“讓她睡吧,先見了李棟梁再說。”
車剛一開到老舍茶館門口,李棟梁就撲了上來,探頭探腦往車里看。張耀武下了車,沖李棟梁一擺手說:“有啥好看的?你小子,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亂?”
李棟梁借著幽暗的燈光朝里瞄,見是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躺在車里。那女人被燈光一驚,醒了過來,睜著一雙嫵媚的大眼正在出神。張耀武忙上前故作鎮靜地說:“哎,小王,這是我一哥們兒,要不要一起下來到茶樓上喝幾杯,解解酒?”
小王揉了揉眼睛,道:“算了,老板,你們上去吧,我頭疼得厲害,在車里睡一會兒。”說完頭一沉,又睡了。
李棟梁砰地關了車門,對著張耀武的肩頭就是一拳:“呵呵,你小子,出息大了!”說得張耀武一陣心煩,并不想多解釋,半開玩笑地應道:“愛怎么想怎么想,總之不是你想的那樣,李棟梁我告訴你,我跟你在這方面就不在一個層面上。人家就一喝多了,搭順風車的。”說完,拉著李棟梁進了茶館。
這天晚上,李棟梁果真介紹給張耀武兩個客戶,幾個人談得投機,竟然忘了樓下車里還有個等著回家的女人。談到高興之處,李棟梁一揮手道:“走,到隔壁找個酒吧喝幾杯。”于是,幾個人又興沖沖地轉移到隔壁,推杯換盞,幾輪下來,張耀武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四
第二天一大早,張耀武是被家里的電話吵醒的。剛一伸手,就聽一個女人的聲音幽幽地傳過來,再仔細一聽,這女人不是別人,正是離自己萬里之外的,精明無比,比林黛玉還要刻薄,比晴雯還要嬌縱,比王熙鳳還要潑辣的老婆。
“你好啊!張老板,昨天晚上哪里HAPPY去了?”
“啊,是老婆啊……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嗯,哎,昨晚和李棟梁喝茶,醉得一塌糊涂。”張耀武雖然神志還算清楚,但是頭暈得厲害,老婆不陰不陽的突然駕臨讓他嚇出一身冷汗來,說話也結巴起來。本來想說昨晚公司聚會的,但又一想,老婆對公司很熟悉,要是扯出聚會,不免又惹出什么麻煩,不如不說。
“茶也能醉人?”老婆嗓門高了八度。
“不不不,是先喝茶,后喝酒,不信你問李棟梁。”張耀武一慌,嘴上就沒平日利落了。
“那我打你手機怎么是女人接的?”電話里,老婆的語氣就像被開水燙過的水銀柱似的陡轉急上,張耀武耳朵哄地一聲就炸了,環顧四周,怎么也沒有找到自己的手機。難道昨天晚上把手機落在哪兒了?
“老婆我還真沒找著我的手機。”張耀武對著話筒一臉無辜。可是話筒里只傳來嘀嘀的盲音,女人已經干凈利落地掛了電話,剩下張耀武出神地看著手里的話筒,老婆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似乎正順著話筒從萬里外猙獰過來。
為了洗刷冤情,張耀武趕緊撥通了李棟梁的電話。
“昨天我是怎么回家的?”。
“還說呢,你喝高了,是我開車送你回來的。”
“開誰的車?”
“當然是我的。”
“天那,那我的車呢?”
“不知道啊,大概還在茶樓外面停著吧,沒關系,今天你再去取嘛。”
“天,那車上那位女同事呢?”
“啊?我忘了你車上還有個女同事了。老實說,我昨晚也高了,把你送回家我還差點被警察逮著,虎口脫險吶我。”
張耀武這會兒恨不得把李棟梁從電話那頭扯過來暴打一頓,事到如今,他只得忍著氣,一字一頓地說:“李棟梁,這回惹大麻煩了,你得趕緊跟我老婆證明,說我昨晚跟你在一塊喝酒!”
五
老舍茶館,我的車,天哪!張耀武這邊掛了電話,一顆心便又懸到了心口上。慌慌張張下了樓,見到一輛出租車老遠就招手。緊趕慢趕地到了二環,又趕上北京搞什么馬拉松,所有的車都要繞長安街行駛。張耀武急得腮幫子都要掉出來。
出租司機看他那樣,安慰道:“又不是趕飛機,急什么?”
“我可是趕汽車哩,幾十萬的奧迪呢!”張耀武心里說。
好不容易抄了近道拐到茶館門口,老遠就看到小王一臉憔悴,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己的車前。一看到張耀武,小王一下子變成了“祥林嫂”:“老板這是怎么回事了,我半夜醒來就見自己睡在您車里,又不敢走,怕丟了車。打您手機,卻發現您手機就在車上,我真是又急又怕。”
“哦,”張耀武這才想起手機是落在車上了,可他又不好跟小王說什么,只故作輕松地打斷她:“你昨晚是不是拿我手機接了電話?”
小王皺著眉頭沉思良久,忽然叫道:“天哪,我好像是接了一個電話,是個女的打來的,問我是誰。我當時還莫名其妙,哎呀對不起,我暈了,以為那手機是我的。”
張耀武差點背過氣去,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老板,有麻煩嗎?”小王怯怯地問。
“算了,這事到此為止,你對誰也別說昨晚的事,免得被人誤會。”
小王點點頭,懂事地閉了口。
六
張耀武從來沒有這樣慌神和郁悶過,這是第一次,他脫崗了。
開車上班嗎,他怕自己去公司之后逮誰罵誰,那今天張總那幫部下可要斯文掃地了。不上班回家嗎?回了家還能睡得著?公司那個攤子,工資等他簽發,訂單等他簽字,幾個新招的員工等著他接見,對了,還有幾個鬧著要辭職的人,都得應付啊。
算了,干脆什么都不想,先在四環上兜一圈,等心情好點再說。
張耀武一邊想著,一邊踩腳油門,一溜煙兒地朝四環開去。經過一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張耀武瞟到旁邊寶馬車里坐著個三十多歲穿著講究的男人,正一臉怯弱又故作甜蜜地跟人打電話,他一下子就聯想到自己,估計也是老婆在查崗吧。張耀武想,在崗的感覺真好,塌實啊!
正出著神,手機響了。
“張耀武嗎,你吩咐的事兒我可是照辦了。”李棟梁說。
“我吩咐你什么事兒了?我正開車遛彎呢,別煩我。”
“哎,你怎么轉眼就忘呢?早上不是你打電話叫我跟嫂子說你昨晚跟我在一起嗎?我可是打電話給嫂子了,說昨晚我們在一起喝酒,可她老人家好像很懷疑的樣子,不大信。”
“你個李棟梁,誰讓你打電話了,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張耀武腦袋“嗡”的一下,意識到自己又干了件傻事。
“張耀武,我可是照你說的做的,別把人好心當作驢肝肺……對了,你在哪兒呢?”李棟梁仍是無所謂。
“我在燕山頂上,準備跳崖呢,行了吧!”張耀武說著,啪嗒掛了手機。
七
張耀武想:“我又沒做錯什么,心虛什么?”
張耀武又想:“好歹我也是個男人,把話說清楚不就得了?”
張耀武還想:“跟客戶談生意,我可是一點情面都不講的,為這點子事兒怕老婆,值嗎?”
張耀武最后想:“要是老婆打電話過來,我一定好好跟她說,理直氣壯的,心平氣和的,義正詞嚴的,毫不含糊地把問題交代清楚。”
張耀武一邊開車一邊想好了各種各樣的開場白,以便能應付老婆的再次盤查。
正想著,電話鈴又響了。
“好啊張老板,居然拿李棟梁來墊背,你以為我傻呀?明明昨晚是你公司聚餐,你偏不說是聚餐卻說跟棟梁喝茶,你們公司人說聚餐不到10點就結束的,你干嘛撒謊呢?”
張耀武顯然沒有預料到老婆這么快就查明了正好被他隱瞞的那段兒,簡直是竇娥冤哪!事先想好的對白又被這一著給攪了,他開始竭盡所能地為自己辯白,可喉嚨里好像塞了個丸子:
“不是,老婆,昨晚聚完餐才被李棟梁約去喝茶的。哪知手機落車上了,正好被小王接到,她也喝多了……哦,不是,是這樣子的,昨晚我們公司聚會……”
沒等張耀武結巴完,老婆就痛心不已地打斷他:“張耀武,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老實實,愛老婆愛家的好老公,可你……可你你太讓我失望了!”
身后,有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傳過來,可是張耀武似乎什么也聽不見了。他耳朵里,回旋著老婆掛斷電話之后的刺耳的盲音,這聲音讓他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釋放和解脫。大不了散伙唄,散伙!我就犯不著這樣勞心勞力地弄巧成拙了!
張耀武垂頭喪氣,心中茫然一片,奧迪車駛進北京永遠無邊無際的車海。他滿腦子盤旋著一個問題:是誰制造了這個無辜的、不做賊也心虛的男人?難道是自己?李棟梁?小王?還是萬里之外的老婆?
編輯 王與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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