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0月,嚴文井從社長職位上卸任,所以,我1984年底到人文社后,一直沒有見過這位以童話和散文創(chuàng)作享譽文壇的老社長。
十多年之后,終于有了一個機會:為了撰寫一本關于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的書,1996年2月27日晚,我專程到紅廟北里他的寓所去訪問他。
嚴文井把我迎進門,我跟著他,走進客廳旁邊的一間屋子。這是個長條型的小房間,充其量不過十平米,一床一桌已經(jīng)夠擁擠了,床邊又堆著書,還有滿滿當當?shù)臅埽@得狹窄局促雜亂。他沒有在放著沙發(fā)的客廳,而是在這個過于狹小的臥室兼書房,接待我的來訪。
眼前的他,已不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與會者,和毛澤東、朱德等中共中央領導人的合影上,所能看到的那個滿頭黑發(fā)的魯藝文學系教師了,而是一位有著所謂“蘇格拉底式的謝頂”、長著又圓又大的額頭的地地道道的“童話爺爺”。
記得在《〈嚴文井散文選〉前言》里,他說過這樣一句話:“有位老上司過去曾批評我這個人好用懷疑的眼光看人。”我就問他,“這個老上司是周揚嗎?”
“當然是他嘍。”他的回答中有那么一點不易察覺的弦外之音。
他回憶說:“抗戰(zhàn)勝利后離開延安時,周揚問我對魯藝有什么意見,我說就是搶救運動不太好,不應該那么搞。周揚竟然很吃驚,說你還有意見!意思是你又沒有被‘搶救’,你有什么意見?”
五十年代初,他又成了周揚的部下。他奉命起草的某些公文,周揚常常是不滿意的。因為他既不善于揣摩上司的意圖而投其所好,又不能完全放棄自己的想法。他也因此沒有得到賞識和信賴而被提拔重用。
穿著深藍色中山裝的嚴文井,衣襟上有明顯的油漬,肩上散落著頭皮屑。一只黑白貓不時地在我們倆周圍踱來踱去,在他身上爬上爬下。他任憑這只貓不斷地在身上膩,偶爾耐心地和它說兩句話,很親昵,沒有一點厭煩,就像貓是他所溺愛的一個孩子。
他的寬大的額頭里,似乎承載著太多的往事、舊事、故事,但是,他并不愿意多談、長談、深談。他說話時的語調(diào),帶有一絲不經(jīng)意流露出來的嘲諷的意味。即使是他的幽默里,也含有一種淡淡的苦澀的味道。從他日漸衰老的身體里,從他那外人無法窺視的心靈深處,好像發(fā)散出一股“曾經(jīng)滄海” 的倦怠、疲累和淡然、漠然的氣息,蘊藏著一種意欲擺脫而又無法超然、想置諸腦后而又不能完全釋懷的東西。
擔任過人文社副社長的許覺民,曾勸他寫一點回憶錄,他不肯,說“不好寫”。韋君宜出版了《思痛錄》之后,社里的一些老同事多次建議他像韋君宜一樣,寫寫自己的經(jīng)歷。他卻說:“那時我在延安,韋君宜在綏德,延安的事情,她知道得并不多嘛。”
嚴文井沒有留下一部豐繁厚實的回憶錄,就走完了悲歡憂樂、跌宕起伏的滄桑人生,被很多人視為一樁憾事。的確很遺憾!
由于他的夫人身體欠安,我的訪談匆匆結(jié)束了。隔了兩天,我又去了一次,情況和第一次大致相仿。于是不免有些失望:那個在同事們口碑里講話漂亮,談吐幽默,很少八股調(diào),官氣沒有壓倒文氣,充滿智慧的社長嚴文井,哪兒去啦?
懷著這一份迷惑、好奇和追問,我開始細讀他的散文、童話、小說,以及他2005年7月20日逝世以后人們所寫的一些悼念文章,試圖探尋他的人生履歷與精神世界。
“如果我父親嚴奇安,我母親朱芷馨當年對各自配偶的選擇稍稍有一點變化,世界上根本就不會有我這么一個人。”在《未完成的畸形小傳》中,嚴文井曾以他所特有的幽默這樣寫道。他1915年10月15日生于武昌。從小學三年級起,他接連閱讀了《西游記》、《鏡花緣》、《老殘游記》、《儒林外史》、《紅樓夢》等中國古代長篇小說。上初一時,讀了魯迅的《吶喊》等新文學作品。高中時代他接觸了安徒生的童話,被其中強烈、優(yōu)美的詩意所感動。高二的時候,他有了寫作的沖動,以“青蔓”為筆名,將一組短文寄給《武漢日報》的副刊“鸚鵡洲”。
沒過幾天文章就發(fā)表了,編者還專門登了一則啟事:歡迎“青蔓先生”“源源賜稿”云云。他接著向《武漢日報》以及其他報紙不斷地投稿,不到半年就儼然成了一個“青年作者”。他把大量時間花在寫作上,學習成績因而下降了。1934年夏天高中畢業(yè)后,他報考了幾個大學都沒考上。在北平圖書館工作的堂兄,幫他在館里找了一份月薪二十五元的職業(yè), 1935年春天,他只身一人來到了古老的富于魅力的北平。
在北平他沒有朋友,業(yè)余時間也沒有什么活動,甚至連頤和園都沒去過,只是沉湎于自己的文學夢之中,一門心思讀外國文學名著。不久,他又寫起了散文,寄了幾篇給他欽佩的《大公報》“文藝”周刊的主編沈從文。沈沒有采用他的稿子,但也沒退稿,而是給他回了一封短信,批評他寫得太多太快,勸他文章寫好后,要多修改幾遍,不要急于寄出。
“多修改幾遍”從此就成了他終身遵守的寫作準則。后來,他總是說,自己是沈從文的學生。
這些署名“嚴文井”的文章,先后在蕭乾主編的《大公報》“文藝”副刊和凌叔華主編的《武漢日報》“文藝”副刊上發(fā)表出來。之后,蕭乾又把他的文章介紹給主編《文季月刊》的靳以。靳以在上海良友出版公司主編的一套散文叢書中,收入了嚴文井的《山寺暮》,1937年春出版。
由于蕭乾的介紹,他認識了劉祖春、黃照、楊剛和張桂等人。他后來去延安,就是受到了楊剛和張桂的一些影響。他成了京派作家群中的新人,一兩個月就參加一次沈從文在北海或中山公園,邀約年輕作者們參加的聚會,和大家一起喝茶交談。
后來,他干脆辭去了北平圖書館的職業(yè),想從事“專業(yè)寫作”。可是沒過幾個月,盧溝橋的槍炮聲就響起來了,他的“職業(yè)作家”的生涯于是畫上了句號。
1937年7月14日,他匆匆離開北平,于8月份回到了武漢家中。他改變了原來“對政治冷淡”的態(tài)度,11月初秘密離家,和一群武漢大學的學生一起,前往延安。第二年5月進入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7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0月到陜甘寧邊區(qū)文化協(xié)會文藝小組從事創(chuàng)作,年底調(diào)入魯藝文學系任教。
嚴文井是從延安那片黃色圣土走進新中國紅色大門的作家,但他和一般的解放區(qū)作家似乎又有所不同。從京派作家的大本營北平登上文壇,曾經(jīng)追求華麗文風的他,在橋兒溝魯藝的東山窯洞里,開始寫起了童話和寓言,從1940年到1941年一口氣寫了好幾篇。
那時,他的第一個孩子就要降生了,身邊又不乏像他一樣快要做父親的同事,他想把自己寫的童話和寓言作為最美好、最珍貴的禮物,獻給即將出生的、未來的新中國的小主人們。
這些作品里有諷刺,也有朦朧的幻想和熱烈的情感。有的還在以何其芳為首的窯洞文藝沙龍里朗誦過。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后,這些怕是也被視為“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了吧?他發(fā)表在《解放日報》上的短篇小說《羅于同志的散步》和《一個釘子》,不是被批評為寫“身邊瑣事”,“有招致離開現(xiàn)實主義以及階級意識形態(tài)論的危險”嗎?
1945年8月抗戰(zhàn)勝利以后,嚴文井參加了“東北文藝工作團”,經(jīng)過長途跋涉,9月到達東北。年底擔任《東北日報》副總編輯兼副刊部主任,親歷了東北地區(qū)天翻地覆的歷史大變革。他在廣闊的松遼平原的黑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跡,若干烏黑的頭發(fā),和一個閃著光亮的夢。那是他青春年華的一個美好的部分。
1951年春他奉命調(diào)到北京,任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處副處長。由于他不擅長起草紅頭文件,從1952年年底起就調(diào)離了中宣部,去籌建作協(xié)。他先后擔任作協(xié)黨組副書記、《人民文學》主編等職務。1961年又以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的身份,兼任人文社社長、總編輯職務。幾乎文藝界所有重大的歷史事件和嚴酷的政治運動,他都是參與者、目擊者和見證者。
在童話集《南南和胡子伯伯》的后記中,他感慨不已地寫道:“十八年時間,寫了十九篇這樣的作品,平均一年寫一篇多一點,真是太少!”為什么寫得這么少呢?他說自己“基本上都是在打雜”,“名為文學工作者,實則除少量八股文外很難有真正的創(chuàng)作”,“我這個‘作家’大半輩子都不是在搞寫作,而是在做雜七雜八的工作”。
作為一個作家,由于他長期置身于作協(xié)的權力中心,不得不遵命寫一些“大批判文章”(比如,對“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進行“再批判”時,他寫過《羅烽的“短劍”指向哪里?》),后來又寫了大量的“思想?yún)R報”、“自我檢查”、“交代材料”,“文革”結(jié)束時“還保留了足足一木箱”。
所以,回首過去的時候,他說自己“時常做一些蠢事”,“做過荒唐的事情,錯誤的事情”。
但他并不是那種在權力中心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的人。他從不趨炎附勢,主動整人。做表態(tài)性批判發(fā)言時,也從未疾言厲色。在一次批斗丁玲的會上,別人的發(fā)言都是政治性批判,言辭激烈,火藥味濃得很。輪到他發(fā)言了,卻突然冒出一句“陳明配不上丁玲”來,引來哄堂大笑。
1962年9月,毛澤東提出階級斗爭要年年月月天天講,階級斗爭的弦一下子又繃緊了。在作協(xié)的一次會議上,他不得不做了一番檢討:
“春天,我看見一個穿紅衣的少女騎著自行車從林蔭道上過來,我感受到一種詩意和美……安排上半年工作時,我估摸大概沒有什么事了,可以干點正事了……”
這樣的“檢討”怎么會通過呢?果然,不久即遭到批判,說他“鼓吹階級斗爭熄滅論”,還給他戴了兩頂帽子:“閑適派文人”、“資產(chǎn)階級老爺”。
“文革”中他成了“走資派”,接連登臺示眾,掛了黑牌,罰了跪,跪粗沙子和玻璃碴,被強制低頭彎腰,認罪。他后來說:“長時間的低頭彎腰是一種高難度的技巧動作。”
他習慣了說“我有罪”,甚至還想說“我根本就不配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只是由于膽小,才沒敢說。
“作協(xié)革委會”的武裝力量“紅衛(wèi)兵”抄了他的家。一群戴著紅袖章的彪形大漢,吶喊著沖了進來。字畫、圖書等等被他們當做“四舊”,用被單、床單捆了六七個大包,席卷而去。還順手牽羊,拿走了他妻子的衣服、頭巾、新毛巾、肥皂和牙膏,以及幾雙新襪子……
三年后,他被發(fā)配到湖北咸寧“五七干校”,架轅拉大車,拉糧,拉煤,干重體力活。
有一次,許覺民在路上挑著擔子,正巧看見嚴文井拉車下坡。那一段路坡度很陡,嚴文井駕著大車,從高處奔馳而下,到了坡底,全憑體力和手勁把車剎住,萬一剎不住車,后果不堪設想。看得許覺民驚心動魄。
過后,許覺民問他,倘若失手,又將如何?
嚴文井笑笑說:“不妨事的,有人以為我干不了這,我偏要干給他看看,這是難不倒我的,倒是拉一車,歇下來困得很,倘有口白酒喝喝,可以解乏,可惜沒有。”
后來,提起那段連童話也幾乎遭到禁止的歲月,他說,那簡直“是一個漫長的噩夢,醒來時也還擺不脫驚悸”。
對于“左”的禍害和遺毒,嚴文井有著椎心刺骨、痛徹肺腑的經(jīng)歷與感受。他也曾經(jīng)“左”過,在“左”的潮流中,亦不免隨波逐瀾。他的胞弟,當年跟隨他一起奔赴延安,在“搶救運動”中被無端地懷疑為“國民黨特務”,交給了在“魯藝”教書的長兄來“教育”、“挽救”。嚴文井對不肯違心承認自己是“特務”的胞弟說:“黨有黨紀,家有家法”,還揮起了拳頭來教訓他。之后,他的胞弟被逼自殺,所幸未死,但落下了精神疾患。嚴文井為此而痛悔終生、罪疚終生。
“神話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從漫長噩夢中終于醒來的嚴文井說,“我們可以不再向老龍磕頭了”。還說,他二十二歲的時候,“幾乎是一個懷疑派;經(jīng)過了漫長的不懷疑的歲月之后,我重又感到了‘懷疑’的一定價值,我把‘懷疑’當作認真分辨和深入思考的同義語”。他對幸福的理解就是,“一個一個疑問相繼得到解答”。
不僅如此,他的文章里還充滿了自省和自我剖析:“我這個人又柔弱又剛強,是二者的矛盾統(tǒng)一體”;“我的失察是由于我身上那種沒有去掉的阿Q精神造成的”;“我從來不想害人,我的靈魂是軟弱的,與人為善的。我也做過錯事,如今想起是很愧悔難受的。”
他說,“我聽了一輩子訓斥”,“我的過失已經(jīng)不可挽回”,希望讀者能從他的文字中,讀出這些悔恨,代他彌補。
他還畫了一幅自畫像《嚴文井自剖》,鄭重地鈐上了自己的印章,復印了好多張,分贈給同事和朋友。這幅自畫像意味深長,嘴和臉都扭曲了,實際上是他內(nèi)心痛苦的一種抒發(fā),也可以說是他和他同時代知識分子的一幅精神肖像。
在致小說《爸爸爸》的作者韓少功的信中,他寫道:“你描畫的這個白癡現(xiàn)在一直在威嚇我,令我不斷反省我是不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丙崽”,還說要“警惕我自己”。
懷疑、自省之外,他的作品里還多了自嘲:“我這個人太世故”;“我這個人很笨,也不太風雅……有點像《儒林外史》中的馬二先生”;“我是個沒有出息的作家”。他還說自己“沒有才氣”,“膽小,老怕說錯話”,是“一個丑老鴨”,是“一只又干又皺的小小的蘋果”。
只有睿智的人,才喜歡自嘲,也敢于自嘲。自嘲,恐怕也是擁有反思能力的一個標志。而在嚴文井的自嘲中,似乎還可以品咂出一絲苦味來。與同時代的作家相比,他的這一點格外突出。
1973年,嚴文井從“干校”返回北京,擔任人文社臨時黨委書記,重新主持工作。在極左思潮仍甚囂塵上的嚴峻局勢下,他和韋君宜率領全社員工,在異常艱難中,克服重重阻力,逐漸恢復了編輯出版業(yè)務。一年以后,人文社的出書品種,便從二十七個迅速增加到一百二十三個。
1979年,在他和韋君宜的領導下,人文社在京召開了中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幾十個當時最活躍的小說作家出席了會議,胡耀邦、茅盾、周揚也蒞臨講話。這次會議促進了作家的思想解放,對“新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積極而深刻的影響。人文社成了文學界解放思想、繁榮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鎮(zhèn)。
1980年4月,人文社籌備編輯出版兒童文學刊物《朝花》,他對參與籌辦的屠岸說:“不要老是灌輸‘階級教育’了……應該對少年兒童講講人性和人道主義。人道主義的旗幟為什么奉送給資產(chǎn)階級?”
八十年代之后,中國文壇出現(xiàn)了新的格局、新的手法和新的氣象。對于一些受到歐美現(xiàn)代主義、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影響的作家作品,有人茫然,有人憂慮,有人反對,更有甚者,還和階級斗爭掛上了鉤,恨不得食肉寢皮。嚴文井卻持一種歡迎態(tài)度。他愛讀王蒙的小說,也愛讀殘雪的小說,覺得很新鮮,無論手法、結(jié)構還是語言,他都能接受。他對許覺民表示,不知為什么,有人看了這樣的作品就反對,還視為洪水猛獸,他們不懂得,文學藝術沒有流派,是永遠也不會發(fā)達的。許笑著對他說:“你要是當起文藝的領導來,文藝一定會活潑了。”他說:“那不行,我還得照別人說的話去說,不過,我個人的愛好,別人卻無法來剝奪。”
他認為,對所謂“朦朧詩”,不能一概否定。他說“意識流”不是什么新玩意兒,所以他贊成作家寫人物的內(nèi)心獨白。1982年,他寫了《美,在變動中》一文,為文學創(chuàng)新,為嘗試新的更好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的合理性、必要性,進行辯護。他指出:“大家都來探索,辨別,總比幾個人的武斷要強得多。”
嚴文井對文學創(chuàng)新的敏感、熱情與期待,吸引了很多在文壇、詩壇十分活躍的年輕作家和詩人,匯集在他的身邊。他們都剛剛在傳統(tǒng)和成見的力量還很強大的文學界嶄露頭角,特別需要前輩作家的寬容、理解與支持。在他們眼里,能夠閱讀英語文學原著的嚴文井,是一個慈和而智慧的“文學保姆”。
他在東總布胡同的家,成了小說家李陀、陳建功、鄭萬隆等人經(jīng)常光顧的“沙龍”。北島、顧城、歐陽江河、楊煉、芒克等青年詩人,也是這里的常客。楊煉辦理出國手續(xù)遇到了困難,還得到過他的幫助。
1985年8 月,嚴文井在《文藝報》公開發(fā)表了致韓少功的信《我是不是個上了年級的丙崽?》,熱情地肯定和支持青年一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和藝術思索。不料,此事被上邊當做“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表現(xiàn),點了名。
然而,聲稱“聽了一輩子訓斥,也不喜歡任何人在作品里繼續(xù)訓斥我,尤其接受不了那些淺薄之輩引用自己并未讀懂的中外圣人的只言片語來嚇唬人或討好人”的嚴文井,仍然繼續(xù)關注和支持對小說藝術的探索和創(chuàng)新。1986年,他為上海文藝出版社、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探索小說集》撰寫了序言,其中寫道:“近幾年,小說又發(fā)達起來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好事。還有人提出了‘探索’和‘創(chuàng)新’種種說法,大有異端邪說的味道。不過,上帝既然恩賜了我們各自一個腦袋,各人也都不妨稍稍想一想。”
有一回,他當面對擔任作協(xié)領導職務的人說:“很多我們當年犯過的錯誤,你們還在犯!” 說者痛心,聽者亦不免有些驚心。
對于自己主持的人文社的工作,嚴文井并不是事必躬親,而是相當超脫的。他放權、放手、放心地讓部下和同事去干,是一種近乎“無為而治”的工作作風。
經(jīng)了風雨、見了世面幾十年之后,他對人,對人性,對人生的虛妄,對人的局限性和悲劇性,對政治,對歷史,對政治的兇險,對歷史的荒誕,認識得更深刻了、更透徹了。
他似乎獲得了一種心智的澄明,有了一種大徹大悟,但又依然有深深的惶惑。他的幽默里,就有這惶惑在。
他寫過一個年輕人,“他渴望美,卻看見了丑,只有從丑惡與丑惡之間的縫隙中看到一些美。他感到困惑”。我覺得他寫的,也是他自己。
五十年代初嚴文井進京后,在被稱為“大醬缸”的東總布胡同46號作協(xié)宿舍,住了很長時間。幾番雨打風吹,他看到一些“高級作家”榮升當官了,一些“機靈人”“弄巧成巧”或弄巧成拙地離開了,一些作家被放逐了,一些作家死去了。他了解當年“大醬缸”里的一貫行情,他熟悉那些風云人物,但沒有寫過他們,卻懷著柔和的心,描寫了從山西山溝溝里走出來,住進這里以后并不自在的“鄉(xiāng)巴佬”作家趙樹理。
他寫了這位早已在全國大名鼎鼎的“土頭土腦的老趙”,由于兒子沒能分到上重點小學“育才小學”的名額而自打耳光、放聲哭泣的自我發(fā)泄;寫了與一般都是三十年代在上海或北京熏陶過的可以稱之為“洋”的有來歷的“官兒們”相比,“老趙”在“大醬缸”里算不上個老幾的“二等公民”的地位。
這些發(fā)生在著名鄉(xiāng)土作家趙樹理身上的小故事,與時代的潮流相比,既不浪漫,也沒有詩意,太雞毛蒜皮、不值一提了。然而,它的真實性和嚴酷性,是令人戰(zhàn)栗的。嚴文井就是這樣,把某些被宏大歷史敘事無意忽略或遮蔽了的真相,不動聲色地赤裸裸地揭示給了我們。
讀了這篇《趙樹理在北京的胡同里》,先是略感意外,繼而深長嘆息,心酸不止。
去年的一天,和牛漢先生談起嚴文井。他說:“新時期以來,嚴文井可以說是大徹大悟。1980年《新文學史料》發(fā)了《從文自傳》,那會兒有些人對沈從文還有偏見。樓適夷就不大以為然,說‘我是《史料》顧問,為什么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哪?’嚴文井給我打來電話說,‘發(fā)得好!’1989年周揚去世后,我到八寶山參加了追悼會,消息第二天見報了,嚴文井看到后給我打電話,說,‘牛漢,你不應該去。周揚這個人,不可信。’我就對他說,‘他不是懺悔了嗎?不是當眾流過淚嗎?’嚴文井說,‘他在延安就這樣,善于表演,今天對你流淚,明天就可能整你。’”
當年在魯藝,周揚對他是有“知遇之恩”的。但經(jīng)過反胡風、整丁陳反黨集團等等運動之后,他對“周揚整人的那套東西”,越來越不以為然,越來越反感。
他曾經(jīng)想好好寫寫周揚,據(jù)說,甚至已經(jīng)開了這樣一個頭:“我怕你,我討過你的好,但我不算你喜歡的前列干部,因為我是一個笨蛋……”但是,他又覺得,要寫就不能含糊,得按照自己的看法、想法來寫,但這樣就可能永遠也寫不出來,寫了又有什么用呢?
后來,在一篇題為《心債》(1997年8月)的文章里,嚴文井提到,他欠周揚一篇文章,沒有“公正地”既說說他的“好話”,也說說他的“缺點”。
權力左右的局勢為十年。
智慧和機靈左右局勢約為百年。
被真理左右的局勢是永恒的,無論看起來是怎樣變幻不定。
——他曾在筆記里寫下了這樣的看法。但又覺得,現(xiàn)實“難于把握”,“我的現(xiàn)實觀也許是荒誕的”。他說自己“是樂觀的”,是一種“悲觀里的樂觀”。
八十年代初,嚴文井以《散花》為題,寫過一組寓言,頗為引人注目。雖然篇幅短小,但極精練、極耐人尋味。比如:
膽小的老兔子臨終時要做一件勇敢的事,就是講心里話。他小心翼翼地對小兔子講狼是我們的敵人。隨后又問:“狼在不在附近?”
老虎暴虐,狼和兔子都抱怨,不敢說。老虎死了,兔子向狼去說老虎的暴虐,狼又不讓。 狼用老虎的皮蒙在身上,在百獸中更暴虐。
狗打架,打敗了的狗找貓出氣。
從這些內(nèi)涵復雜深邃的寓言里,你可以看到,在中國文學界,從噩夢中醒來的嚴文井,是屬于較早走出思想禁錮和精神牢獄的那一部分人。他的理性開始成熟起來,從而具有了一種穿透力。《散花》既閃耀著文學的智性之光,又凝聚著高度的人生哲理和政治智慧。
雖然離休以后,他賦閑在家,深居簡出,但頭腦從未停止過思考。他的思考既是深刻的,又具有某種與眾不同的超越性。有一次,他和來訪的陳四益聊著聊著,突然激動起來,聲音也提高了幾度,大聲說:
“人家總以為我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我也自以為不是一個人云亦云的人。但是,細想起來,我算有思想嗎?我真的有自己的思想嗎?沒有,我沒有自己的思想。”
他的女兒欣久,小時候有一回不肯吃飯,他一時生氣,粗暴地打了她。女兒滿臉淚水,哽咽著說:“爸爸,我吃不下!”這可憐的模樣和聲音,一直烙印在他的心里,不斷地折磨著他的良知,使他疚悔了很久。
很多年之后,他看到一群孩子為了取樂,殘忍地打死了一窩小貓;又想起“文革”初期,一些十三四歲、戴著“紅衛(wèi)兵”袖章的女學生,兇狠地打死了不少女教師的往事,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的刺激。
他覺得,同情心、惻隱之心,是人性的重要元素。那一群為取樂而虐殺小貓的孩子,如果這種性情繼續(xù)發(fā)展下去,他們很可能會變成殘酷的人、殘忍的人、殘暴的人。如果他們當了支部書記或廠長之類,那將是非常可怕的!
因此他認為,要引導孩子們既要勇敢,又要富有同情心。要教育孩子們懂得,恃強凌弱,欺負幼小,是最可恥的!
他八十歲的時候,為自己幾十年前的粗暴,鄭重地向女兒道了一個歉。女兒對他說:“我早已忘了。”
嚴文井是一個感情細膩,想像力豐富,文字精致、幽默、考究、充滿詩意與音樂感的童話和散文作家。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冒充一個作家。從十七歲到現(xiàn)在,五十多年都在干雜事,包括斗人和挨斗。我的作品很少,每種挑一本,加起來不到一公斤重,還比不上一棵大白菜。
我要在到達我的終點前多懂得一點真相,多聽見一些真誠的聲音。我不怕給自己難堪。
我本來就很貧乏,干過許多錯事。
但我的心是柔和的,不久前我還看見了歸來的燕子。
真正的人正在多起來。他們具有仁慈而寬恕的心,他們有眼淚,但不為自己哭。
這只是我從他的一本書里,隨意撿拾出來的兩段普普通通的文字,寫得多么優(yōu)美,多么幽默,多么睿智和詩意!這樣漂亮的文字,宛如草原上爛漫地綻放著的野花,在他的作品里觸目可見。
他特別喜愛音樂,既愛聽京劇,又經(jīng)常獨自欣賞西方古典音樂唱片,尤其喜歡聽貝多芬、莫扎特、“老柴”、莫索爾斯基和花腔女高音。
他和老友蕭乾在一起時,談得最多的不是國事,不是文學,也不是張三李四,而是音樂。蕭乾談貝多芬、德彪西,他談“老柴”和莫索爾斯基。蕭乾對音樂的喜愛,是他最欣賞的。他看到過沈從文聽音樂的時候淚流滿面。他有一個觀點:“真正喜愛音樂,打心里欣賞音樂的人都是好人。”
他喜歡貓,養(yǎng)過各種各樣的貓,還養(yǎng)過一個“貓家庭”,貓“丁”興旺的時候,大小貓共達七口之多。他給愛貓“歡歡”開魚罐頭,自己泡方便面。他還喜歡養(yǎng)花,喝酒,下圍棋。
柔和,是他最愛用的一個詞。“我的心是柔和的”;“妻看著我,目光逐漸轉(zhuǎn)向柔和”;“別看他有時皺眉,他的心卻很柔和”;“我們的心很柔和,還要繼續(xù)保持柔和”…… 我想:柔和,正是他和妻子、孩子、小貓在一起時的心境,也是他寫童話時的心境,他聽音樂時的心境,他慢慢吸著煙沉思時的心境。
這個從小就愛幻想,偏愛幻想事物和幻想故事,愛美,愛琢磨,喜歡觀察,喜歡編故事,富有好奇心,單戀過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姑娘(她是個女高音,他在北平大鵓鴿寺胡同,每天黃昏聽她練聲)的童話、散文作家,對人,對小動物,對這個世界,在內(nèi)心里,是充滿了柔和、溫存、細膩、浪漫的美好情感的。
有一顆柔和的心,體驗了人生,體驗了世界,去過蘇聯(lián)、埃及、波蘭、日本、印尼等十幾個國家的嚴文井,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這個他“愛過、恨過、希望過、失望過”的世界,在他喜歡的舒伯特的小夜曲聲中,飄然遠行,就像他自己說過的,“一切都終歸于沒有”。
他晚年常看佛經(jīng),最喜讀《金剛經(jīng)》。不但自己讀,還推薦給別人讀。他多次把《金剛經(jīng)》中下面的這四句偈語抄寫下來,送給朋友和來訪者: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