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譜：深規則和潛規則

中國有句老話叫“槍打出頭鳥”，教人凡事要退縮保守，少露鋒芒。如今這一套似乎不那么靈光了，每個人都好像有一肚子的話要說，都爭著搶著表明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只要是逮著機會，誰都有譜要擺。當然，槍還是在打出頭鳥，可是，要真是能出頭，大家才懶得管什么槍不槍的呢。現如今， 走出了那段漫長的共同貧窮和階級斗爭的年代， 多重價值標準共同作用在當下國人身上， 大家對自己的身份充滿焦慮和困惑，我們將平等奉為圭臬，卻又克制不住內心高人一等的欲望，這注定了，這場為身份和地位高下而展開的爭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將愈演愈烈。

擺譜在現實生活中如此普遍，有權有勢者是這樣，向上攀爬者也是這樣，名成利就者是這樣，尋常百姓也是這樣。人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小心翼翼地、處心積慮地擺著譜，以讓自己看起來像那么回事。作為顯示和提高身份的游戲， 擺譜依賴于一套約定俗成的身份識別系統， 按照這種約定行事， 除了享受到他人的尊重， 還有可能獲得更多的利益和機會， 考察林林總總的擺譜行為， 我們可以發現其中目標與訴求同樣花樣繁多， 金錢、權力、才能、品德、人脈、品位……通過這些側重點有所不同的擺譜訴求，每個人給自己的身份做出定義，并不斷提醒他人：“這就是我！”

財富“馬太效應”

商人是最注重實際利益的群體，也是當下中國擺譜的主力軍。他們擺譜除了獲得自我身份認同和榮譽感之外，更主要的是考慮到實際利益，因為他們深知人們“本能地”愿意給那些尊貴的、體面的人以更大的信任、更多的機會，“如果你有錢，你就可能更有錢，”所以形成了社會地位再生產過程中的“馬太效應”。馮侖向人談及他當年在海南創業的經歷：1991 年，馮侖南下海南，在工商局注冊了一家公司，注冊資金1000 萬元，實際上幾個合伙人只湊了不到3 萬元。為了找到錢，馮侖找到一個信托公司的老板，先給對方講一通自己的經歷。馮侖的經歷很耀眼，對方不敢輕視，他從中央黨校研究生院畢業后，先后在中央黨校、中宣部、國家體改委、武漢市經委和海南省委任職，歷任講師、副處長、副所長等職務，還主編過《中國國情報告》等圖書。然后，馮侖再跟對方講一通眼前的商機，說自己手頭有一單好生意，包賺不賠，說得對方怦然心動；然后提出，不如這樣，這單生意咱們一起做，我出1300 萬元，你出500 萬元，你看如何？信托公司老板慷慨地甩出了500 萬元。馮侖拿著這500 萬元到銀行作現金抵押，又貸出了1300 萬元，用這1800 萬元，買了8幢別墅，略作包裝一轉手賺了300 萬元。這就是馮侖在海南淘到的第一桶金。

后來馮侖總結說：“做大生意必須先有錢，第一次做大生意又誰都沒有錢。在這個時候，自己可以知道自己沒錢，但不能讓別人知道。當大家都以為你有錢的時候，都愿意和你合作做生意的時候，你就真的有錢了。”馮侖的經歷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生動的擺譜案例，體味到了創業者的用心良苦與人情練達的處世之道，但同時我們也看到了，我們這里有“優越”的擺譜生存環境，有時擺譜也是無奈的選擇。馮侖這樣的經歷也許在很多人身上曾經或正在重演，但又有幾人能夠復制馮侖的成就，是不是也應該看到除了擺譜之外其成功經歷中更重要的東西呢？

中國式奢侈

北大社會學教授鄭也夫將人們的消費劃分為三類：舒適、“牛”和刺激。舒適是指吃飽穿暖，達到小康；“牛”則直指人們的炫耀性消費；刺激對應的是空虛、無聊和沒勁。北大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李青宜對過度消費現象有過專門的研究，在他看來，過度消費行為在我國當前主要有三種突出表現和類型：超前消費、炫耀性消費和病態消費。按照這上面兩種理論的劃分，當前有相當一部分國人( 所占比例雖小但絕對人數并不少) 正處于第二和第三個階段的邊緣。他們被人們稱之為富豪或者財富新貴。

2007 年年初“中國式奢侈”一詞席卷各大媒體，占據了人們的視線，但其實中國的奢侈消費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大家一直對此抱著五花八門的心態津津樂道，或羨慕或鄙視或提倡或痛恨，而對于那些為此埋單的人來說，奢侈消費已經成為最為典型的擺譜形式，其目的當然不是因為需要而是因為炫耀。什么是奢侈品？原本的答案是價格不菲的商品。現在最貼切的答案是國外一線品牌商品。國人接觸奢侈、領略奢侈就是從這些奢侈品開始的。最體現國人對奢侈品興趣的是各類展會。2005 年10 月，上海舉辦了第一次上海國際頂級私人物品展。展覽包含汽車、游艇、飛機、手表、洋酒、雪茄、家居產品等等，五花八門，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價格昂貴。2006 年，這個展覽又舉辦一次，地點變成上海、深圳兩座城市。今年，展會的舉辦地又多了北京。

千萬不要以為中國人到奢侈品展去只為了過過眼癮，早在2002 年國人就有“大手筆”。在北京國際車展開幕當天，售價分別為660 多萬元和300 多萬元的豪華轎車法拉利、世爵便一售而光。國外輿論驚呼：“中國已經成為豪華車最大的市場！”國人對奢侈品的愛好從不加掩飾，連外國人都深有體會。世界鉆石交易中心安特衛普的最大鉆石店“戴夢藍島”以及瑞士首都伯爾尼的數家大鐘表店，近十幾年來，都相繼雇用了華人售貨員，以便更好地為前來進行“群購”的中國客人服務。據報道，法國一家名酒廠的董事曾經“謙遜”地說：“我們法國人比較窮，買不起自己生產的酒，中國人富，我們的好酒是為他們生產的。”這句話中似乎透出了某種諷刺的意味，大把大把地賺著我們的票子，還陰陽怪氣地說風涼話，這個老外有些不厚道，不過也真給我們提了個醒，我們是否應該動更多的腦筋把他們腰包里的錢弄到我們的腰包里，那時候我們的底氣會更足。

經濟學家凡勃倫早已在他的《有閑階級論》中斷言：“一個人要使他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些漠不關心的觀察者，對他的金錢力量留下印象，唯一可行的辦法是不斷地顯示他的支付能力……為了使自己在他們的觀察之下能夠保持一種自我滿足的心情，必須把自己的金錢力量顯露得明明白白，使人在頃刻之間就能一覽無余。凡勃倫提出“炫耀性消費”概念時，這個概念所表達的含義遠遠小于今天的奢侈品購買者所認定的。但有一點始終沒變，那就是借消費標榜自己的與眾不同。在商業發達、資訊泛濫的時代，這種顯示與眾不同的消費形態漸漸成為一種普遍追求、一種植入大腦中主管未來區域的生存意志。由此看來，經濟高速發展滋生奢侈消費似乎也成為了一種必然，我們也不用為中國式奢侈大驚小怪了。

中產者的焦慮

與富豪的一擲千金相比，中產階層的消費能力相形見絀，但擺譜的欲望似乎更強烈，有學者認為新興的中產階層是傳統節儉消費文化的背叛者，是消費中的享樂主義至上者。他們是當下中國最具擺譜潛力和擺譜需求的人群，消費是他們的不二選擇，豪宅、豪車、私家飛機他們是無法企及的，他們的目光只好暫時聚焦于皮包、服裝、手機、美食這些領域。

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周曉虹指出，中國中產階層的興起正逢消費主義席卷全球的時期，這為注重以消費為起點確立自身社會地位的中產階層提供了一個一展身手的舞臺。“其實這并非哪一個國家中產階層成長過程中的獨有現象，稍微了解一下世界各國中產階層的發展歷程，我們就可明了，時尚消費總是與中產階層有著割舍不斷的聯系。而這種對奢侈品的需要，又往往以追求品位與生活方式的面目出現。英、法、俄、美、日、韓等國的中產階層無不如是。”長期以來，物質的匱乏使得外在的禁錮松懈以后，中國中產階層對財富、地位的渴望與訴求噴薄而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不再那么虛無縹緲，透過物質上實實在在的消費終于落到了實處。對他們而言，物質上的炫耀性消費，最容易滿足他們對自身地位優越感的獲得。

但是，現在的中產階層有著一股普遍的不安全感，周曉虹教授的調查中也顯示，他們購買的謹慎性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性，也來自于發展和轉型并存的中國。中國人不斷地感到幸福，又不斷地感到痛苦。幸福來源于中國的發展，痛苦來源于中國的轉型。

擺譜與藏譜

吳思先生煞費苦心地捅破了潛規則的窗戶紙，把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都搬到了臺面上來，這非但沒有讓人覺得“潛規則”的不光彩，反倒吸引了很多人要靠著操弄潛規則出一回頭。于是，有人將擺譜與潛規則糅在了一塊攢出了《擺譜—身價的潛規則》。

盡管作者一再聲明他并沒有在“擺譜”中加入任何價值判斷，但“擺譜”怎么聽起來也不像是在夸誰。擺譜并非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兒，不過就是有意提醒他人注意自己的社會地位而已。放在20年前，中國人才懶得管什么地位不地位呢，教授下海經商，導彈雞蛋并論，能發家致富才是真格的。如今，我們重新意識到活得有尊嚴是件有意義的事，因此才需要擺譜的。

中國人向來討厭“擺譜”的行為，北京話“裝丫挺的”大概意思類似。這和西方是不同的，即使是西方，血統也比官職和財富來得重要，大概只有猶太人才會抱著《擺譜》一書中的那種經濟頭腦來算計地位。總的來說，西方人鼓勵彰顯地位，因為地位是他們的“身內之物”，所以才會有像《有閑階級論》這樣的作品。但在中國人看來，這些都不過是身外之物，拿這些東西來給自己正名實在有點驢唇不對馬嘴。唯有淺薄之人才會熱衷此道。中國人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唯有到了蓋棺的時候才好定論，一時之得意實在沒什么好張揚，今天得意時擺譜，就會成為明天失意時的笑柄。寵辱不驚才是大人物應有的境界。再說，“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地位再高的人恐怕也要有所敬畏的。

西方人很少知道“命”是怎么回事，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之后，他們連上帝都敢嘲笑，遑論其他。今日有譜且須擺，明天要飯不丟人。他們的祖宗并不會整天要求他們謹言慎行。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勁頭強烈地感染了如今的中國人，尤其是乍然成功的財富階層，手足無措之際，西方就成了最佳的榜樣。好在我們還不敢指天罵日，還不敢把譜擺到自己老子面前，不管是窮爸爸還是富爸爸，我們總是知道要尊敬的。

對中國人來說，譜不是擺出來的，而是藏起來的，就像一塊冰一樣，每拿出來曬一次太陽，就會變得少一點。要獲得尊嚴，首先要知道大家尊重什么樣的人，否則難免有緣木求魚之憾。實在是“憋不住”，偶爾擺一擺也無傷大雅，但如果中國的財富階層被人說成是靠擺譜生存的，恐怕就好說不好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