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成型后,他就在我的身體上涂上大漆,再裹上布,繼而在布上再涂上漆。我只覺得渾身發熱,我聯想了種種諸如蠶蛹蛻皮后成為美麗的飛蛾的情景,或者是毛毛蟲化蝶的斑斕夢境。而沈君對我的這些幻想一無所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心緒呢?人與物本來就難通靈性。
夏季。熱氣沸騰,青草亦褪去冷靜之美,變得溫熱起來。我隱匿在地下,我以最初的姿態,最初的純真潛藏在黑暗的世界。這里讓我充滿渴求與憧憬。我期待被發現,被挖掘。我褐色的軀體濕潤、柔軟且內斂,我只是卑微的泥土。
沉睡,長久地沉睡。忽而一日,一位叫沈紹安的人,到官府衙門去修補金字的橫匾。他看見裸露的散發清香的木頭,還看見裱在匾額外面的漆和布,像新蟬脫去的外殼,堅韌而光滑,忽然拍拍腦門,急急地奔回家去,在庭院里踱步、思忖。終于,他決定去履行一件令自己之前也意想不到的妙策。此刻我因他的腳步而蘇醒,良久無法再入眠。過了一會,我感覺有什么異樣的東西在碰觸我的身體,啊,是沈君在拿柄鏟子費勁地將我挖起,于是我的身體散了,亂了,隨著沈君的鏟子飛躍上地面。我欣喜又驚訝,沉睡許久,終于如我所愿,得見天日??墒牵蚓呐e止讓我迷惘。但是,這些是我無法猜測的。我只知道,他喜歡塑像。漸漸地,我的身體越堆越高,只見他思索片刻后,便將我用鏟子聚攏在一處,開始兌水,攪和我褐色的身體。沈君,我渴望成型的愿望難道你冥冥中早已知曉,我在他不覺察的間隙微微一笑。
只見他開始用嫻熟的手法將我堆積,捏、搓、拍、敲……待我成型后,他就在我的身體上涂上大漆,再裹上布,繼而在布上再涂上漆。我只覺得渾身發熱,我聯想了種種諸如蠶蛹蛻皮后成為美麗的飛蛾的情景,或者是毛毛蟲化蝶的斑斕夢境。而沈君對我的這些幻想一無所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心緒呢?人與物本來就難通靈性。沈君賣力地涂抹著,然后再裹上布,漸漸地,厚度開始呈現,我看見自己的身體變得龐大且異樣,我揣測,我將蛻變,我依然沉默,一言不發地看著沈君的忙碌。

在結束最后一道工序后,他便將我搬往一處暗淡的角落,待我陰干。我看著他離去,又返回。返回之時,我已經渾身堅硬,然后,他再將我放置水中,浸泡。片刻,我的身體軟化了,恢復本真面目,而此時,正是我離開沈君的時刻。我的夢想破滅了,原來沈君是借用我的身體完成一件偉大的藝術品,而真正對沈君有吸引力的其實是黏稠的大漆,不過,真的沒什么,在我和大漆糅合的那段時辰,我便猜測到我在成就它和沈君。是的,我看到沈君的目光了,他的眼底充滿感激,為我甘愿作為胚胎的角色和大漆合作實現他的宿愿,他的面部呈現出溫潤的表情,他的汗珠反襯著漆器的多彩絢麗,讓人感嘆。我看著他夜以繼日地打磨漆器,那些美艷不可方物的漆器在黑夜里煥發出奇異的光彩,猶如精美的詩篇。
我知道他從此聲名遠揚,沈君作為漆器的祖師爺,我是那日的見證者。而我,將繼續返回地下,以謙卑的姿態,在地下低低沉吟。數百年的時光長河中,我與大漆是相生相和的兄弟,我不過是影子,在漆器成型后我便離去,被湮沒或被回憶,都將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