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自己會為同一個本該厭惡甚至指責的女子,動了心生了情,讓暗戀的枝葉盤踞嶙峋,卻也是始料未及的事情。于是終于明白,在感情面前,人的方向和曾經怦然心動的承諾會顯得多么蒼白無力。
寬敞明亮的落地窗,藍色的窗簾,藍色的沙發。雖不算大,卻整潔明亮。馮祺恩不禁偷偷想,夕夕的媽媽該是個賢惠的女子吧,能把這小小的空間布置得如此別致。他記得夕夕在自己的粉色筆記本上寫過:“爸爸離開了,媽媽依然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四周是明亮的落地窗,打開窗簾就會有細碎溫和的陽光透射進來,我可以踩著光柱旋轉,練習我的華爾茲。直到累得趴下,倒在冰澈光潔的地板上一動不動。汗水滴在地板上,開始覺得快樂,并且滿足。”
正想著,門鈴就響了,夕夕歡呼雀躍地迎上去開門,歡喜地說,哎呀,果真是媽媽回來了!
馮祺恩慌忙起身,抬頭目光便撞上了夕夕媽媽清麗的臉。馮祺恩想起《蘇州河》里那個叫美美的紅衣綠裙的女子,執著孤獨地走在外白渡橋上,背景是浮華而喧鬧的十里洋場,接踵的舞裙,回眸一笑,百媚生。夕夕忙不迭地介紹,媽媽,這就是祺恩學長,我經常跟你提到的!馮祺恩禮貌地微微鞠躬,說,阿姨好。夕夕媽媽嫣然地笑,說,你比夕夕大兩歲,若不介意,就叫我若芝姐吧!然后提著大袋小袋向房屋深處走去。她在廚房轉了好一陣后,便喚夕夕進去,叫她端出熱氣騰騰的菜肴來。其間,夕夕早就悄悄告訴媽媽,馮祺恩最愛吃辣,于是她特地往紅燒鯉魚中放了辣椒。
那一餐,馮祺恩覺得是自己上高中以來嘗過的最鮮美的飯菜。
寧夕夕和馮祺恩躺在學校后山的草坪上。寧夕夕閉著眼睛咬著草根想,馮祺恩該是這個世界上對自己最好的男生吧!
比如馮祺恩會在寧夕夕考了全年級第六之后帶她去麥當勞,為她慶功。寧夕夕看了餐臺上的海報后轉過頭來輕聲對馮祺恩說,好貴啊!我不想吃了。馮祺恩倔強而堅持地看著寧夕夕,她猶豫半天,終于點了最便宜的早餐小漢堡。馮祺恩掏出一把散錢后對服務員說,來一個麥辣雞腿漢堡,謝謝。
還有,馮祺恩是高三年級的尖子生,幫自己輔導功課,不厭其煩地對咬著鉛筆的她絮叨地講解分析。馮祺恩會在自己不開心的時候,費盡心思逗自己笑,哪怕是丑化自己……她側過臉看身旁的男孩,面容清秀明朗,天邊流走的大片大片彩霞映在他瞳孔里,放射出邈遠而晶亮的光澤。她覺得兩顆腦袋如此靠近,就像兩株相依為命的頑強的小蘑菇。
那么,心呢?
白云流瀉在遠方的天空。落照緋紅下,馮祺恩突然憶起自己在家鄉的母親。炎炎夏日里,她是不是又下地操勞了,是不是已經變得很老很老了,鄰家饞嘴的小痞孩阿丁會不會又偷偷到園子摘自家的玉米?小的時候,他一個人睡著睡著就哭醒了,在黑暗中鉆到母親的被窩里睡。他一直不知疲倦地問,爸爸呢?母親總是把嘴唇抿得緊緊的,沒有回答。
直至他長到六歲,她才將內心悲憫惻隱的舊事細細翻轉于陽光之下,他可以在語句中輕易聞到疼痛的味道。故事的彼端,父親去城里打工,愛上了另外一個女子,之后便留下所有的錢離開了她。
年幼的馮祺恩竟也知道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滿臉憤恨地說,最好不要讓我碰見他!就算遇到我也不會叫他爸爸!然后卻和母親抱頭痛哭。
離家這么多日子,媽媽一定在每天這個夕陽西下的時候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等自己考完試回家吧?他其實想告訴母親,他在這里遇見了一個讓自己義無反顧想去保護疼惜的女孩,她叫寧夕夕,從她那次由于家庭變故偷偷跑到這里悲傷啜泣的時候開始。那時的她哭得深深彎下腰去,小小的身子不斷地抽搐,像一頭無助的受傷小獸。
然而歲月河流的沖刷里,他已經逐漸學會隱忍和堅強。那時的他把手上的書包扔下,笨拙地為寧夕夕擦去余熱未散的晶瑩淚滴,指尖鈍重有力,眼睛卻也變得通紅:“不許哭,有我呢!”話出嘴邊,連他自己都能感覺聲音變得有些哽咽。
整理好亂亂的回憶。天已經將近黑的時候,馮祺恩一如既往地把寧夕夕送上7路公車,夕夕臨走前把藏在背包里的一封精致信箋塞給他,她眼波流轉,對他神秘地笑了笑,可愛地吐了下舌頭,把頭縮回車窗內,擺了擺手,跟他再見。
寧夕夕是個乖巧而討人喜歡的孩子。她知道家里出事后媽媽堅強地承負著家庭的重擔,卻又沒絲毫的怨言。她是心疼媽媽,懂得她的苦的。于是她在學校附近的藥店找了份兼職。每個周末夕夕都會換上統一發配的服裝扎起長長的馬尾站在店門口恭候顧客。
藥店的經理袁圣杰是很照顧她的,常在問診稀疏的空隙朝門口喚,寧夕夕,進來一下!然后給她呈上店里備用的沙參玉竹。他不讓她稱呼自己為經理,于是寧夕夕叫他圣杰哥。看向夕夕的時候,袁圣杰剛毅的眉目瞬間有了流水般的柔和。寧夕夕常常聽見店員私下議論他,那些姐姐看袁圣杰的眼眸很是熾熱,在疲倦之時總聊起這個好看的年輕經理。夸他待人隨和而又事業有成,儼然她們眼中的金龜王子。
夕夕很珍惜這份工作,干得很努力。終于有一天袁圣杰和她說,夕夕,你知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歡你。你獨立,好強,小小年紀便有成熟思想,美好得干凈而純粹。就像一頭正在蓬勃生長的小鹿,有著光潔的額頭和青春的朝氣。你從來都不服輸,從來都不對生活低頭,你讓我覺得生活都如此的美好了。
寧夕夕聽完捂著嘴咯咯咯地笑開了,她對一臉認真的袁圣杰說,圣杰哥,我還只是個小丫頭而已,哪有你想的那么完美?我覺得你還是做我哥比較合適,真的!你能不能當我一輩子的哥哥啊?滿眼期待。
然后她的眸子徐徐變得溫熱,甚至有一絲哀求,她說,圣杰哥,我有個好朋友,叫馮祺恩,他家里也有些困難,可不可以,請你讓他,也來這里幫忙?
馮祺恩小心翼翼地拆開眼前的信。信紙疊成了一只紙鶴,很細致的樣子。讀完,他立起身,幽悠地嘆了口氣。周末的寢室是安靜的,室友們泡吧的泡吧,約會的約會。他念著夕夕信里的最后一句話,我不想將愛戀壓成碎片,讓它在記憶中疼痛,褪色,消逝。馮祺恩的臉上有了一絲悲憫的神色。他悲憫的是他自己,連說出愛的勇氣和膽量都沒有。
桌上放著夕夕轉了兩路公車送來的雞湯。熱騰騰的蒸氣氤氳繚繞,讓馮祈恩想象,寧夕夕的媽媽,她圍起圍裙低眉順眼為自己熬湯的樣子。是不是親眼見到了會很感動?她的經過就像一陣夏風,給自己一個故事,給自己一陣沁涼,給自己一次成長。
夕夕,知道嗎?真正的愛情可以用慢火煨著,直到一鍋湯鮮美醇白。可是,現在的人,迷戀速成的食法,終于使神圣的愛那么容易就腐化變質。
五月了,離高考的日子便已經屈指可數。他給寧夕夕的回信很長,他說,夕夕,我們的愛情如果盛開得太早,會像向日葵一樣在秋天便夭折。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涉入愛河,我必須先對家里負責,出色完成學業。你也是,懂嗎?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遇到許多人,并非誰就一定是誰的唯一。哪怕,這個時節,我們在彼此的眼中都是最美。
人潮洶涌,寧夕夕由媽媽牽著來到火車站與馮祺恩告別。她覺得自己有那么多話想說,卻感覺思緒被風吹散,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她只是與眼前提著沉重行囊的男孩長久地擁抱,然后目送他離開。看著他削瘦的身影一點點地走遠,看他上車,找到座位。他在汽笛轟響的時候隔著車窗的玻璃對自己說著什么。聽不清楚聲音,夕夕還是讀懂了他的口形,他說他一定會回來看望自己的。然后火車就那么一點一點地往遠方開去。滿地悲涼,滿眼的蕭瑟。最后,火車遠去,就只剩下了一個黑點。
馮祺恩,那天,我在樓下,想了很久你說的話。你的意思算不算,愛情很窄,世界很大。而我們應該長大。就這樣吧!我想我聽懂了你話中的話。如果,愛情限制了你的世界,那么祺恩,我樂意,放你走。
寧夕夕這么想著,突然就淚如雨下,伏在媽媽的懷里,淚水浸濕了額前的細碎劉海,心口一陣一陣地抽痛。認識馮祺恩的一年光景仿佛是個絢麗而短暫的夢。夢的此端是她此刻的疼痛,夢的彼端,有學校后山草坪上相依為命的兩顆小腦袋,有馮祺恩黃昏里清秀俊朗的臉龐,有他在麥當勞把香噴噴的漢堡推到自己面前倔強而矜持的眼神,有畢業典禮上他英姿勃發的微笑面容……其實袁圣杰錯了,自己并非他想象中那樣的勇敢與堅強,自己也只是個心地柔軟的孩子,也會流淚也會不舍也會傷悲。而這一切的一切,只有那個叫馮祺恩的男孩,才會明了。
車廂里的馮祺恩終于坐下,畢竟已經站到腳板酸澀。他隱藏許久難以釋懷的心事終于也可以掏出來回味。他想起第一次遇見夕夕的媽媽,云淡風輕地笑:若不介意,就叫我若芝姐吧!他想起吃慣了粗糙的食堂飯菜后夕夕的媽媽為自己做的紅燒辣鯉,她或許不習慣吃辣吧,竟把嘴蜇紅了把眼淚熏出來了。最后他想起離別前她的純白裙子在風中飄呀飄,一如她的長發,真的很美好,以至于自己會愚蠢地越過年齡與輩分的溝壑奮不顧身地愛上她。但正如他自己對寧夕夕所說,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年齡與資歷談愛,就讓光陰將這份思慕縮成心頭一條淺淺的紋,撫平歲月的傷痕。
坐火車時那種奔馳的感覺真奇妙。滿滿一載,各是來自天南地北,卻可以于相同的地點抵達。他們,是奔向同一個目標的吧?
只是,寧夕夕,我回來探視你的列車,會在哪一季,拉響悠長的鳴笛?
寧夕夕說,她也沒有爸爸,只不過不同的是,爸爸在和媽媽結婚之前,有過另外一個女人。而結婚之后,他的精神一直很抑郁,在她6歲的時候便已經離世。
那天寧夕夕把隱匿心中已久的表白拿給他時,還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子笑容明亮,牙齒潔白,眼神卻有些神秘,窺探不出是不忍,是哀怨,抑或掛念。和母親抽屜里那個背信棄義的男子,有著相同的眉眼。
造化弄人,自己會為同一個本該厭惡甚至指責的女子,動了心生了情,讓暗戀的枝葉盤踞嶙峋,卻也是始料未及的事情。終于明白,在感情面前,人的方向和曾經怦然心動的承諾會顯得多么蒼白無力。
想起語文詩歌默寫那道題,填的竟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此刻,母親應該也在歸家必經的路口等自己吧……
列車開響,帶走了,屬于這個地方的回憶……那張微長發絲下捉摸不透的臉,陽光里緩緩流動的甜美嗓音,光燦線香下的晶瑩瞳仁和紅彤華彩,冰澈夜晚風中錯落飛揚的飄著海飛絲香味的頭發,還有一起遁身捉迷藏的古老鳳凰木,錦繡斑斕的記憶,開始漸漸沿著列車的反方向,從身上抽離,飄走。
(責編:趙翠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