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十幾年

一段上海舊事……

一位堅強和婉的女子……

那許多情，綴成一眠長夢，飄零在紛繁亂世里……

繽紛亂

1930年，我17歲。

承軒牽著我的手，慢慢走在開滿櫻花的街道上，他的笑容如此清淡，清清巧巧，“夢笙，我們結婚吧！”

我一怔，不自覺地把手從他的手指中抽回，“等我畢業了再說吧！”

承軒一呆，笑容慢慢淡去，然后他恍然說道：“也好，不急！”

“承軒，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嗎？明天……”我正要繼續說下去，承軒忽然擺手，“今天我有點不舒服，不能陪你去聽戲了，我要先回去！”

說完這句話，承軒慌忙轉身，不帶一絲留戀地跑開。

我站在街道的角落里，盯著承軒慢慢消失的背影，茫茫然。

回到家的時候，林嫂迎了上來，笑嘻嘻地說道：“小姐，你可算回來了，若言小姐都等你半天了，你快進去瞧瞧吧！”

我嗯了一聲，快步向客廳中走去，剛一到門口，就聽到若言和父親的笑聲。看到我，若言起身走來，牽過我的手，“快進來，我等了你半天！本來都要走了，正巧伯父回來，我才陪他說了幾句！”

“你找我什么事？”我輕輕笑了下。

若言從茶幾上拿起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遞到我手上，“明兒不是你生日嘛，我怕是出不來，先把禮物送你！”

“謝謝！”我接好，放在一邊。若言這才起身，“我得回去了，要不我媽又要罵我瘋丫頭了！”說完這句話，若言輕輕起身，“夢笙，作為朋友，我得勸誡你幾句，人家承軒家可不是想要什么才女少奶奶，人家就是想你早日嫁過去，你想學習，那是好事，可也別耽誤了人家，把承軒逼急了，到時不娶你，看你能如何？你嫁了他，再學習也是可以的！”

若言走后，我靠在沙發上，呆呆出神。

林嫂過來叫我：“小姐，晚飯準備好了，老爺叫呢！”

我起身，應了一句，向餐廳走去。長長的飯桌上擺滿了豐盛飯菜，爸爸正和裴少文說笑，見我過來，輕聲說道：“來坐吧！”

我嗯了一聲，挨著爸爸坐下。裴少文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我讀不懂的光芒。曾幾何時，裴家在上海也是富甲之族，后來得罪了法租界里的人，一夜之間，傾家蕩產。裴老爺受不了打擊，放火燒了房子，整個裴家，只有在外未歸的裴少文活了下來，其他人都葬身火海。

裴老爺生前和我爸爸是知交好友，他死后，爸爸將裴少文接了過來，養在身邊。

兩面愁

次日一早，裴少文開車送我到陸公館。我正要下車，裴少文忽然指著前面一輛車說道：“那不是承軒的車嗎？他似乎出去了呀！”

我一呆，停下手里的動作，過了一會，才說：“你跟上去！”裴少文點了點頭，踩了下油門，向前面的黑車追去。

承軒的車停在一家茶樓前，遠遠地看到承軒和他父親從車上走了下來。

“原來陸老爺也在車上！”裴少文輕輕說道，我看了他一眼，他正緊緊地看著陸承軒。我打開車門，說道：“你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來！”裴少文點了點頭，沒說話。

我眼看著陸老爺進了二樓的一間房，隨后就聽到陸老爺的笑聲，“老李啊，幾日不見，你又會說笑了！”

“老陸你又何嘗不是？”這聲音……李老爺……若言的父親。

“我說老李，日子你來定，彩禮不會少了你的！”陸老爺粗獷的聲音傳來，我如遭雷擊。

“這……”李老爺躊躇道，“這倒不是彩禮的問題，我們李家雖然不及老陸你，卻也不少銀錢，本來若言年紀與承軒少爺相差不多，倒也合適……只是……只是聽說承軒少爺青睞于白家小姐啊，怎么這時竟……”

“原來是怕自己女兒受委屈啊！”陸老爺哈哈笑道，“承軒，快給你未來岳父個保證吧！”

“李伯父，我和白小姐的事，也都是別人傳聞罷了，我們是兄妹之情，年少時的朋友而已！”終于，我聽到承軒的聲音，那個自小就說要娶我為妻，說過愛我一生一世的聲音。

可是這時，這聲音卻像是一把利刃，堅決地撕扯著我的靈魂。

“好，有了承軒少爺的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這就回去，擇個日子，早早地辦了也就是了！”李老爺后面的話我再也沒有聽下去……

我茫然地走回到車上。裴少文看了我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問道：“小姐，你怎樣了？”

我搖頭，閉上眼睛，“回家吧！”然后，再也不語。只感覺到有兩滴濕潤沿著臉滑了下來。

回到家，爸爸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瞧了我一眼，問道：“這是怎么了，臉色這么白？告訴承軒了，他幾時到？”

“他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了！”我輕聲說。

“你說什么？”爸爸有些不解，眼神中更多的則是詫異。我看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陸承軒要和若言結婚了，他永遠也不會再來我們家了！”

爸爸呆了呆，忽然站起沖到我的面前，迎面就是一耳光，我倒在地板上，再也沒有力氣站起。聽到響動的林嫂和幾個傭人忙沖了過來，將我扶起，有幾個攔住父親，慌忙亂叫：“老爺，快別氣了，小心氣壞了身子！”

“她就是想我死，就是想氣死我！”爸爸指著我的鼻子，怒氣沖沖地喝道。

我推開林嫂，冷冷一笑，慢慢說道：“是啊，我就是想你死，我就是氣死你！”所有人都驚詫地望著我，屋子里一瞬間安靜下來。

“我本不該來這個世界上。媽媽為了生我，難產而死，我為什么活著？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死的嗎？你不只一次地希望我從沒來過這世上吧？那樣媽媽就不會死了……”我有些怨毒地望著爸爸，這些年壓在心底的話一瞬間傾瀉而出，“可是沒有我選擇的權利。小時候，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當時我不懂，現在我懂了，也明白了，我不想這樣的，可是有誰問過我的感受？我也不想這樣的！我不想的……”我掙脫了所有拉住我的人，踉蹌著向樓上走去。

晚飯時林嫂過來叫我，“小姐，下樓吃飯吧！”

“我不餓，你出去吧！”我淡淡地看她。林嫂嗯了一聲，起身走到門前，背對著我說道：“老爺在書房，也沒吃晚飯，其實……他是愛你的！”

我聽到房門關上的聲音。白色的窗簾隨著夜晚的風輕輕飄動，無聲無息。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打開房門，走了進來，挨在床邊坐下，輕輕嘆息。

“對不起！”我慢慢開口。

“我們父女，不需要這三個字！”爸爸的嗓音有些粗糙。

我笑笑握住他的手，“爸爸，我想出國！”

他明顯地一怔，過了好久，他才慢慢說道：“也好！去吧！散散心再回來，你要知道，無論誰拋棄了你，爸爸永遠在這里等你！”他話未說完，我已哽咽，眼淚噼啪盡落。

爸爸伸手為我擦去，“早點休息吧！”他起身，走到門口時，又轉頭說：“生日快樂！”

我無聲。

櫻花舞

半月之后，船在日本靠岸，滿目粉紅的櫻花，香氣四溢。

白洛賓在岸邊接我，見到我，輕輕笑說，“表妹，幾年不見，你越發美麗起來了！”

“是啊！”我輕笑，“幾年不見，你也越發會睜眼說瞎話了！”

“哈哈！”表哥大聲笑起來，多年未見，早前那青澀的少年竟也似一夜長成。我呆立片刻，轉身向茫茫大海方向看去，心中卻越發茫然起來，到底哪片海域的深處，才是我的家鄉。

日本的房屋都比較奇特，屋脊較矮，屋中多半也不擺床具。表哥指著我房間的桃木小床說道：“你要知道，在日本這個睡地板的國家中，買到這張床，是很費腦筋的，若不是得了個朋友的幫忙……”

不及他說完，我已搶先說道：“是啊是啊，倒要好好感謝你！”

表哥笑了笑，轉身替我拉好門，聽到他在外邊的腳步聲，我這才吁出一口長氣。

表哥所住的地方是較為偏僻的鄉下，空氣與上海比較起來，也清新不少，郊野的櫻花繽紛盡落，舞出絕美的舞蹈。

原來，最美的東西也是要凋零的。

今天，在上海某個教堂里，一對男女成為夫妻，你們該沒看到，遠方我的祝福。承軒，若言，我是祝福你們的。

中午時表哥叫我回去吃飯，他做的飯菜我是絕不敢恭維的，不過相比之下，我的手藝更是差勁。用表哥的話來說：“你可是大家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可不敢勞你大駕！”

兩個人吃了午飯，表哥說道：“下午我有朋友來，帶你出去轉轉如何？”

我笑著答應。傍晚時，有車子停在表哥家門前，表哥出去迎接，再回來時，身后跟了個穿白色和服的男人，他留著精短的頭發，鼻子堅挺，兩片薄薄的嘴唇，我一抬頭，正對上他的眼睛，一片晴朗柔和，他笑笑，“你好，我是藤井！”他的中文說得有些僵硬，話一說完，急忙轉頭去看表哥。表哥點了點頭，嘴角上掛著個微笑。

晚上，我們去海邊看煙花，那些璀璨的光芒在天空中綻放，我看著看著就哭了。從這里遙遙望向海平面，在那海之深處，有一座城市，今夜，也如此絢爛。

藤井轉頭看我，問道，“你不舒服嗎？怎么哭了？”

我笑著搖了搖頭，“沒事，我很好！”

夜深如水，再也望不到邊。

相見歡

一年后，接到裴少文的信，信上說父親病重，要我急急趕回。

表哥聽說之后，忙著訂船票，這時中日關系已經開始惡化，往中國去的船票極難訂。本來表哥說要與我一同回去的，偏偏這時他的大學又發生了些事故，他走不開。

離開日本的那天，起了很大的風。那些風中的櫻花隨風而落，略微有些傷感。

在海港等了一會，就見藤井先生帶了些水果走來，看到我之后，用蹩腳的中文說道：“還好趕得及，這些水果你拿回去吃吧！”

我低下頭，望著手中的蘋果籃子，那里面的富士紅蘋果嬌艷欲滴。

上船的時候，表哥還叮囑我萬事小心，到家之后立刻寫信過來報平安。我點頭答應下來。

“你且先回去，學校的事情一旦處理好，我立刻回去！”表哥這樣說。我嗯了一聲。隨著船笛的一聲輕鳴，日本已經漸漸地被拋在后面了。

回到上海已是數日之后的事了。這日清晨，船入海港。裴少文到港口接我，一見到我，先是一愣，我笑問：“怎么，一年不見，你不敢認了嗎？”

裴少文搖了搖頭，“小姐還是小姐，即使過了百年，也還認得！”

我喲了一聲，微笑說道：“你這油腔滑調，可還是我認識的少文嗎？”我故意叫他少文，看著他臉色微紅，禁不住笑道：“看上去是真的，還是這樣愛臉紅！”

裴少文點了點頭，提起我的行李，送到車上。

我遠遠望著上海，霧氣彌漫的城市，忽然如此朦朧起來。

我靠在車窗玻璃上，緊緊盯著窗外街道上小販，市中心的鐘樓卻也有些破敗了。

“怎么樣，小姐，一年不見，上海也有些變化了吧？”裴少文一邊開車一邊問我。

我點了點頭，“是呀，變化很大呢！”以后再也沒了聲息，裴少文安靜地開車，也不說話了。

車在白公館前停下，我走下車，林嫂已經撲上來將我抱住，“我的小姐啊，你可算回來了，也不見你想想我們！”

“你不見我，怎知我不想？我心里早把你們想個百遍千遍呢！”我笑笑，然后隨她走入客廳。一年不見，眼前這個蒼老的男人還是我的父親嗎？

“夢笙，你回來了！”他一見我，忽然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已十分明顯。他說完這句話，就咳嗽起來，坐在沙發上，卻站不起來。

“怎么病得這么厲害？有看醫生嗎？”我急忙問道，一旁的林嫂說道：“老爺性子倔強，寧可吃中藥，也絕不看西醫，正好小姐回來，你勸勸老爺吧，這樣下去……我怕老爺身子受不住！”

我點了點頭，柔聲問道：“爸爸，怎么不看西醫呢？”

爸爸搖了搖頭，咳嗽幾聲之后才繼續說道：“我沒事了，你別瞎擔心，我一見你，什么病都好了！”嘆了口氣，他繼續說道：“早年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瞧你一眼也心煩，你離我而去時，我又實在難受得緊，這一年天天夢也夢到你，倒很少再夢到你媽媽了！嗯……算算日子，想來我也該陪你媽媽去了，她自己在地下，十分孤單……”

我連忙捂住他的嘴，“爸爸，你快別胡說了，平白地叫人擔心！這次我回來了，就永遠在你身邊不走了！”

爸爸干澀地笑了笑，“那怎么行，你總是要嫁人的，怎能一直陪著我這老頭？”

我笑笑，“那你快給我找一個嫁出去吧！”

爸爸點了點頭，“是該找一個了，不然我還真是放心不下……”之后，他就再沒說過話，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慮之中。

我服侍他回房休息躺好，這才出來。林嫂問道：“小姐，你剛剛下船，還是早點休息吧！”

“沒事，我不累，林嫂！”我叫住她，問道：“到底是怎么了？爸爸平時身體不錯，是絕對不會忽然病倒的，是不是生意上出了什么事？”

林嫂低頭嘆氣，說道：“老爺生意上的事，我們下人是不敢問的，但我知道，最近老爺的店鋪生意都不怎么好！”我點了點頭，說道：“你叫少文到爸爸的書房來找我，我在那里等他！”

林嫂答應了，匆匆下樓招呼去了。

我坐在爸爸曾經坐過的椅子上，看著滿桌的文件，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午后，若言與我、承軒三個人一齊在黃浦江邊時的樣子。

裴少文敲了敲門，走了進來，“小姐你找我？”

一抬頭，才看到他挽著袖子和褲腳，似乎剛才正在擦車。我點了點頭，問道：“生意上出了什么問題？爸爸為什么會急成這樣？”

裴少文一怔，說道：“老爺發過話，生意上的事不許對你說，免得你擔心！”

我嘆了口氣，說道：“這時候你還瞞什么，快說出來想辦法才是正經！”

“還有什么辦法好想，若是這般容易，老爺也早就想出來了！”他嘆了口氣，年輕俊秀的臉上徒增了一些懊惱，“最近一段日子，外國貨突然進了上海，比咱們本土貨要便宜許多，許多商行都倒閉關門了，剩下的幾家也都苦苦撐著。別家也不必說了，單說那陸家，本也熬不下去，偏人家親家李家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兩家并在一起，倒也容易些，只咱一家，無親無故，越發艱難起來！”

我嗯了一聲，舉頭望向他，說道：“出去吧！”

結親禮

駱家來求親的時候，滿屋子的人都很是詫異。我靜靜地坐在爸爸的身邊，盯著一旁的駱老爺。

“老白啊，最近商場的事我也不多說了，只有這樣，咱們兩家才好熬下去啊！”駱老爺輕聲說道。

爸爸點了點頭，“話雖如此，可畢竟駱少爺他……”

駱老爺搖了搖頭，阻止掉爸爸后面的話，“老白，你也知道，我駱家就這么一個兒子，再等幾年，我兒子一去，這產業也都是你女兒的，可沒什么不好！”

爸爸看了看我，“這事你決定吧，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過這事爸爸聽你的！”

我笑了笑，伸手握住他的手，冰涼無比，“好，女兒應了，挑個日子，就成親吧！”

爸爸一怔，屋子里所有人也都是一呆。

駱老爺卻爽朗地笑了笑，“不愧是虎父無犬女，好，那我回去準備了！”說完，他起身笑嘻嘻地走了出去。

爸爸一臉無奈，說道：“唉，怎么看都像嫁女兒賺錢似的，我真是沒用，也對不起你！”

“爸爸！”我叫住他，“你還記得嗎，一年前你曾經對我說，咱們父女間，是不用對不起這三個字的！我不后悔！”

爸爸搖了搖頭，慢慢上樓。

我呆坐在沙發上，茫然無措。林嫂過來拍拍我，說道：“苦命的小姐啊，那駱少爺可是個多年的病秧子啊，把你嫁過去，真是委屈了你！”

我苦笑，“沒事，你別多心！是我自己愿意的！”

看得出來，駱家很是心急。第二日一早，報紙上已經用粗重的黑體將白駱兩家結親的事刊登出來，我看著報紙，心卻一點點變涼。

過了一會，電話鈴響起，林嫂接了起來，一聽那邊聲音，臉色一變，轉頭對我說道：“是若言小姐，想請你聽電話！”

我伸手接過話筒，說道：“你好！”那邊久久無聲，過了好久，才聽到若言的聲音：“若不是看了報紙，還不知你已回來了！”

“回來沒幾日，父親病了，我也沒出去！”我緩緩說著，心卻再也沒有了聲息。那些年少時的往事一件件掠上心頭，卻硬是記不起當時人的容顏來。

我和若言，即使兩個人再怎么努力，也終究回不到當初了。

一如我和承軒，更是如此。

“有空出來喝杯茶吧，我也很久再沒見你了！”若言在電話那邊輕聲說。

“好！”我答應下來，然后掛斷電話。

又過半月，父親的病已經略有好轉，駱家卻再不肯等，兩家人一商量，十五這一天，就辦婚禮。

這年，我18歲。

心意重

嫁入駱家已有三月。駱應鈞對我很好，只是病著的臉色不太好看。

“夢笙，外邊風大，快進屋來吧！”他輕聲叫我。

我嗯了一聲，轉身進屋，隨手將門帶好，說道：“怎么，你臉色好白，又不舒服了嗎？”

應鈞搖了搖頭，“也沒什么，氣不太順！”

“喝口茶吧！”我把茶杯送到他手邊，說道：“你身子不好，怎么還老是只關心我，更該關心你自己才是！”

“你是我妻子，我自然是要關心你的！”他輕聲答應，“你嫁給我，委屈了你，其實以你的人品……”

“以我的人品，嫁你確實是有余，但是……我卻不曾后悔！”我窩心一笑，這話不假。雖然這種沒有戀愛的婚姻是我極反感的，但我從不因為嫁給應鈞后悔，他是個好丈夫，這一點我比任何人清楚。

應鈞呵呵一笑，說道：“你總是這樣，變了法哄我開心！”他白皙的臉上，那雙有如夜星般璀璨的眼睛瞇了起來，“我真是高興！”

過了半天，有丫頭敲門說道：“少奶奶，陸家的少爺和少奶奶來探望少爺來了！”

“哦？”我一怔，腦海中忽然想到承軒和若言的樣子來，我們已經有許久不見了。

“喂！”應鈞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不想見嗎？若不想見，便別見了。”

我猜他一定是知道當年的事的，畢竟當年陸李兩家結親，也是鬧了半邊上海的事情。我笑了笑，“為什么不見，咱們少爺今兒不高興不想見外人嗎？”

他見我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眼中柔和一片，“你說見，那就見吧！”

“請他們到少爺的書房！”我對著外邊的丫頭叫道。那丫頭應了一聲，快步去了。

我拉起應鈞，說道：“你身子不好，咱們只和他們說一會話，便回來躺著，可記住了嗎？”

應鈞點了點頭，“知道了，你想和他們多說一會，只怕我還不樂意呢！”

“呵呵！”我輕聲一笑，挽住他的手臂，向書房走去。

門開的一瞬間，就清楚地看到承軒和若言。承軒已然蓄起了胡子，成熟不少，再不是當年我認識的那個莽撞青澀的少年。若言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挽著發絲，嘴角還掛著一如當年的笑容。

人面桃花，一年舊色。

寒暄了幾句，四個人坐了下來，承軒盯著我看了看，“一年不見，你還好吧？”

我點了點頭，“還好，過得還不錯！”瞥了若言一眼，見她也盯著我看，我笑了笑，“好在時光流逝，大家還都好好的，也就足可欣慰了！”

“是啊！”應鈞拍拍我的肩膀，“你可是越來越有學問了！”

“那是當然，要不怎么配得上你？”我握住他的手指，然后說道：“你們兩個人怎么樣？”

若言低頭不語，承軒苦笑一下，“也還不錯！”

“自然不錯！”應鈞在一旁接道，“你都娶了二姨太太了，還能不高興？”我一怔，見承軒和若言兩人均是臉色一變，我連忙笑道：“怎么，你也想娶一個嗎？”

應鈞笑著搖頭，“萬萬不敢，萬萬不敢！”

又過了一會兒，承軒起身，說道：“我們要回去了！”應鈞一呆，“怎么這么快，吃過晚飯再走吧！”

承軒搖了搖頭，說道：“另有要事！”說完，起身就走，頭也不回。

我起身，說道：“我送送若言，你先回房躺著，若我回來見你坐著，晚飯可別想吃了！”應鈞點了點頭，滿臉都是笑意。

我拉過若言的手。曾幾何時，她也這樣牽著我的，可是時光一去，畢竟有些東西不同了。

“當年……”走在花園里，若言忽然開口。我笑笑，“當年你的婚禮我沒能參加，我去了日本！你不會怪我吧？”

若言一怔，嗯了一聲，話到嘴邊卻又不得不吞回去，只說，“看到你還不錯，也就好了！”

“你不也不錯嘛！陸家的少奶奶哦！”我笑著打趣。若言卻不笑，她看著天空，一字一句地說道，“什么少奶奶，不過是個生孩子的機器罷了，去年我懷孕時失足摔倒，孩子沒了，我也再不能生育了，不到半月，承軒就娶了個姨太太！真是諷刺！”

我低頭不語，心中卻是難受至極。

“幸好，當初嫁他的人不是你！”若言忽然這樣說。

我頓時呆住，過了半晌，才幽幽說道：“若是可以，我倒希望我們都沒嫁他，那樣很多事，就不會如此了！”

若言點了點頭，“許多事，哪有我們選擇的權利？”她走了幾步，說道：“快別送我了，回房去吧，見你和駱少爺感情如此，我也安心了不少，當年我背叛你，心里很是不安！”說完這句話，她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我站在花園里，看著堇色的鮮花，忽然笑了。

那些青春往事，還提來干什么？

亂世劫

1931年，很多事都變了。

這一年，我嫁給應鈞，成了他的妻子。

這一年，東北淪陷，上海忽然間變得人人自危起來。白駱兩家的生意越來越淡，到得最后，父親一咬牙，干脆停了生意。照他的話說，“平日里也攢下不少大洋，到老來也該享樂，還打拼什么？”

駱老爺也隨了時代，收手不做，呆在家中，每日養鳥下棋，生活倒也愜意。

這一年，應鈞也離我而去。他本在病中，這一天或早或晚，我也早就料到，只不想，這一天，來得如此快。

我跪在他床前，緊握住他的手，應鈞嘴角依舊掛著自然的微笑，“夢笙，能娶到你，真是我的福氣，下輩子我定要生個好身子，再娶你……到時……你還愿嫁我嗎？”

我點點頭，盡量睜大眼睛，使眼淚不要流出，也讓我看清應鈞的樣子。我要把他永遠地刻進我的腦海，一輩子不忘。

應鈞笑了笑，說道：“那么我們約定好了，下輩子……我等你……”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可是這輩子呢？我不希望你孤單，你還是找個好人，另嫁了吧！”

我笑了笑，善良的應鈞，為何你總是為我打算，為我考慮？

“你答應了吧，你答應我！”應鈞著急地握緊我的手，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我答應！”我強笑著點了點頭。應鈞這才滿意，嘴角上掛著一抹晴朗的微笑，閉上眼睛。那一夜，花園里的櫻花樹花瓣一夜落盡，一片不留。

處理完應鈞的喪事，我忽然覺得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沒有應鈞陪我看書，沒有應鈞陪我說話，也沒有人再能使我會心地笑起來。

應鈞，下輩子。你等我……

只是我不知，下一世的輪回，要等多久。

但我知道，你總是要等我的。

隨后，戰爭打響，上海忽然亂成一片。上流社會的人依舊裝得一臉平靜，內心實是慌亂已極。很多東西都是這樣，表面雖然華美，內在卻早已腐朽。

我開始打算起來，父親和駱老爺的身體越來越老，已經不能再搬遷轉移了，上海，注定是我們的家鄉。或者，是我們的墳墓。

駱老爺曾經找我說過，他說：“夢笙啊，你嫁給應鈞，陪他走完最后一段快樂的時光，我很欣慰。現在他去了，你自由了，另嫁了吧，你是好姑娘，怎能如此度日下去？”

我搖頭，微笑，輕撫自己的腹部。

駱老爺一怔，隨后笑問道：“難道……？”

我笑著點頭，“這是我和應鈞的孩子，我怎能舍得他叫別人爸爸？這個位置，永遠屬于應鈞！”

駱老爺老淚縱橫，說道：“夢笙，我沒看錯你，你是個好孩子……”

小君出生的那一日，上海淪陷。

日軍橫沖進駱家，將值錢的東西一搶而空。駱老爺站在一邊，一臉憤恨，卻不說話。傭人們在一邊嚇得臉色蒼白。

我抱著小君，只感覺到臂彎里的小生命強烈的心跳聲。

等他們全部走后，駱老爺才過來看我，“沒嚇壞孩子吧？”

我搖了搖頭。他繼續說道：“幸好聽了你的話，把大洋都埋在地下，不然這時，咱們都不知怎么生活了！”

“您老別客氣了，下午我回白公館看我爸爸，您自己在家，萬事小心，無論如何，不要與別人爭執，此時非彼時，只管忍著就是了！”

駱老爺點了點頭，轉身從房間里走了出去。

夜凌亂

白公館一點未變，甚至連翻找過的痕跡都沒有。

離客廳還有些距離，就聽到里邊大聲的吵鬧聲，“你給我滾出去……咳……咳……”是爸爸的聲音，我嚇了一跳，急忙搶著奔進。

屋內依舊毫無變化。

爸爸坐在沙發上，臉色鐵青。林嫂給他倒了茶，正在勸扶。裴少文站在爸爸身后，面無表情。在爸爸的對面，坐著的人一身黃色軍裝，他聽到腳步聲，慢慢轉過頭來，我不禁呆住，過了好半晌，才幽幽叫了聲：“表哥！”

爸爸怒道：“這時還叫什么表哥表妹？人家現在可是日軍的首席翻譯呢，哼，好孩子，你可真長志氣，幫著日本人打咱們中國人來了？”

表哥不做聲，轉頭對我笑道，“許久不見，你還好嗎？聽說……你結了婚？”他說到后面一句話的時候，語氣卻轉為探問，似乎很不希望我回答似的。

我點了點頭，“是啊，不過他已經去世了！”

表哥一呆，隨后笑道：“是嗎？”

爸爸在一邊氣得直跳腳，“夢笙，你還和他費什么話，這家伙我一眼也不想多看，你滾出去，滾出去！”

表哥僵硬一笑，說道：“姨父，當年我家道破落，多虧您我才能去日本留學，今日我學成而歸，您不但不擺酒宴請，怎么竟要哄我出去？”

“滾……我恨只恨當年送你去了日本，竟讓你成了漢奸！”爸爸的胸口不斷起伏。

表哥的臉色一變，起身而去。

經過我身邊時，他瞥了我一眼，眼神卻大為柔和。

倉促間，我忽然記起日本鄉間的木屋，表哥柔和的眼神。一切的一切，終究是變了。

看他走遠，爸爸才吸了口長氣，“這小子……不做好人……做漢奸！”說完這句話，猛地里咳嗽兩聲，暈了過去。

我叫少文扶他到房間里躺下，這才轉身問起林嫂。

林嫂也給嚇了夠嗆，吞吞吐吐地說道：“本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早上還好好的，中午時就進來一批日本兵，看到什么拿什么，就這個時候，表少爺突然出來了，看他在日本人眼里，似乎很是厲害，說起話來，也沒人不聽，這才免了破財！”

到晚上時才回到駱家。駱老爺見我回來，也沒多說什么。回到房間，抱著小君，我才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一直亂跳。

原來我也是害怕的。

看著小君睡夢中的樣子，忽然間覺得像是看到了應鈞。

第二日一早，有日本兵進來。駱老爺怒道：“昨兒不是剛搜完嗎？今兒可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了！”

帶頭的似乎懂幾句中文，白了他一眼，說道：“我們是奉命來請夢笙小姐去聽戲的！”

我一怔。駱老爺怒問道：“奉命？奉誰的命？”

那日本兵說道：“是藤井司令長！”

我一呆，藤井，那個如櫻花般燦爛的青年。原來這一場屠殺的主角，卻是他。

見駱老爺還要開口，我急忙搖了搖頭，又轉對日本兵道：“好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換了件白色旗袍，隨他上了車。

這件旗袍是應鈞最喜歡的，上面零星的繡了些梅花。

車子在戲院門前停下，表哥上前來打開車門，顯得極為紳士。

“來了，很給面子啊！”表哥笑里藏刀地說道：“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你是我表哥，表哥請表妹看戲，又有什么不能來了？”我笑著回答。果然，表哥的臉一瞬間凝住，冰涼無比。

其實我怎會不知他的心思？在日本時，他對我的悉心照顧，若不是有情，一個把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的男人，又怎會下廚做飯？

我清楚地聽到他格格咬牙的聲音，“夢笙，聰明如你，怎會不明白我的心思？”

“我自然是明白的！”我笑著回答，望著他的表情稍有緩和，繼續說道：“表哥對我一直很好，我也是很感激的！”我故意把那表哥兩個字說得極其夸張，聲音綿長悠揚。

表哥忽然一把拉住我，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夢笙，別逼我！”

“怎么會！”我眨眨眼，“表哥！”

就在他要發作的時候，身后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夢笙，又見面了！”

六重天

就連我自己也沒想過，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與藤井見面，他穿著黃色的軍裝，嘴角上掛著一抹笑容。

我悄悄抽回被表哥握在手里的手指，淡淡回應道，“是啊，又見面了！”

藤井倒不在意我的口氣，只是指了指戲院的大門，說道：“我不會聽中國的曲藝，一會兒你要多給我介紹一下啊！”

我瞥了表哥一眼，淡然說道：“我表哥也很懂的，你還是多多請教他吧！”

表哥橫了我一眼，率先走了過去。

戲院里空空蕩蕩的，沒有半點人煙。話說回來，倒也是的，這時的人們哪還有聽戲的心思？

“怎么沒人？我在日本的時候，聽洛賓說中國的戲院是很熱鬧的！”藤井喝了口茶，悠然問道。

我淡笑，“若有一天日本被人強占，日本人是不是還有心思聽戲唱曲呢？”

藤井一呆，臉色一變。倒是表哥，嚇了一跳，急忙拉我的手。我白他一眼，不做聲。

過了一會，藤井才說道：“其實我也很希望和平，我不喜歡戰爭，可是我是日本的臣民，我要服從我的組織，要服從天皇，這是無可奈何的！”

這時臺上已上了幾個花臉戲子，唱起京戲來。

我無心聽戲，只是擺弄著手里的帕子。再抬頭的時候，忽然見到戲院門口走進一排日本兵，伏在藤井的耳邊，不知說了什么。

藤井點了點頭，說道：“叫他進來吧！”

那些日本兵點了點頭，轉身出去，不一會兒，領回一對男女來。一見到他們倆，我真是驚詫莫名。

陸承軒瞥了我一眼，沒作聲，只是彎腰給藤井鞠躬，獻媚似的笑道：“司令，我把她帶來了！”

我這才看到他身后站著若言。此時的若言穿著紅色的旗袍，顯得極為耀眼，她淡淡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滿是怨恨。

藤井理也不理承軒，一把拉住若言的手，讓她坐在身邊，笑道：“總算見了姑娘的真面目！”

若言哼了一聲，沒說話。

一時間，我似乎明白了一切，我瞪了承軒一眼。然后站起身，說道：“我身子不舒服，要先回去了！”表哥嗖地站起，說道：“我送你回去！”

藤井淡淡點了點頭，沒作聲。

出了戲院，我回頭看了表哥一眼，說道：“你回吧，我自己回去！”

表哥忽然拉住我，“夢笙，你嫁給我吧！”

我一怔，隨后笑問道：“若不嫁你，結果如何？”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家破落，我沒資格喜歡你，到日本后，我做什么都很是努力，只盼有一日可以做些大事，讓你注意到我，喜歡上我，那我也沒什么可后悔的了！”表哥低頭說道，言語灼灼，滿是情意。

我盯著他看，“若你這么做是為了讓我喜歡上你，那么你錯了，我只會因此而厭惡你！”我清楚地看著挫敗的表哥，然后轉身，緩緩走遠。

六重天。

許多人，許多事，就在短短一年中改變。

仿佛隔了六重天，雖然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之間的距離卻仿佛天南海北，滄海桑田。

清平樂

第二日一早的報紙上，斗大的黑色字體上寫著，藤井司令，遭人暗算，中毒而死。

第二版，一女尸伏在黃浦江頭，經證實，此人正是陸家少奶奶李若言。

文章的尾端附了張照片，那個美好如花的若言已被江水浸泡，再無人形。

這時林嫂的一個鄉下親戚過來接她，要她回鄉下居住。父親轉念一想，打算大家一齊搬去。

駱老爺本是不愿意的，這祖房他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可是看著小君慢慢長大，他終于咬牙答應了，“無論如何，不能讓我孫子在日本人的威逼下長大！”

那夜，我們收拾了衣物，連夜離開了上海。馬車漸漸在鄉間的道路上馳騁，那種屬于鄉野的味道隨風飄來，羼合了早春泥土的味道。我轉過身，望著身后燈火輝煌的夜上海，然后暗自嘆息出聲。

這里有很多年前的承軒。

這里有很多年前的若言。

這里有很愛很愛我的應鈞。

一切，終成回憶。

在鄉下，大洋根本無用武之地，一家的衣食全靠少文一人。他在后山開了一大片土地，種些地瓜之類的蔬果。

冬日里，一家人安心。父親和駱老爺聚在一起，常說這樣的生活是最可貴的，若是早年就可這樣，必然少了許多煩惱。

當年，駱老爺病重去世。那時冬日里的雪花零零灑灑，爸爸說：“老駱啊，你可得堅持住，我還等著和你下棋呢，解放的好時候你還沒看到呢？日本人被打出中國的時候你還沒看到呢？你可不準閉上眼！”

駱老爺搖了搖頭，拉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夢笙，好好照顧小君，找個好人便嫁了吧！我不希望小君沒父親，應鈞看到了，也該開心！”

我點頭答應，看他閉上眼睛。

第二年，爸爸也離開了。他臨終前對少文說道：“少文，這么多年，你一直不肯娶妻，我連安排催促了你幾次，你都不肯，現下你給我說句實話，為何？”

裴少文看了看我，英俊的臉上竟是會心一笑，“老爺，您這么聰明，總該明白的！”

爸爸笑了笑，“原來真是如此，你這傻小子，若是早些和我說，你不就成了我的女婿？”

裴少文搖了搖頭，“我怎么能夠？我只是個司機罷了，只要看著夢笙小姐快樂開心，我就會很幸福！”

爸爸點了點頭，將我的手送入他的手中，慢慢說道：“你以后好好照顧夢笙……”這句話說完，他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那年秋天，小君已然開始呀呀學語，他第一個會說的詞語就是爸爸。對著少文，他叫得無比響亮。

1949年，中國解放。

我和少文帶著小君回到上海生活，街頭巷尾都在談著大漢奸白洛賓被槍斃的事情。那時，我又忽然間想起表哥那雙柔和的眼，和他做的飯菜。

這時的大洋雖有貶值，卻又可用起來。坐在車里，看著前面開車的少文，我會心一笑，說道：“沒想到，時間過得這么快，一轉眼，又是10年，我們的生命里，到底有幾個十年？”

少文輕笑，“時間再快，可我還是你的司機！”

小君在一旁搶著說道：“也是我爸爸呀！”

我們三個同時笑了起來。路過陸公館時，見前面圍堵了一大群人，有人吵著：“將漢奸陸承軒拉出來！”

承軒。我的腦海中忽然想起這樣一個名字，然后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已然蒼老，兩鬢竟有些許白發。

他，還是當年我認識的那個他嗎？

不是的，一定不是。當年的承軒一定不會趨炎附勢將自己的妻子獻給日本人。可是他不知道，若言不是一般的妻子，她是個堅強的女人。我雖不知道她是如何下毒殺了藤井，卻可以想象得到。

可是她畢竟失意，那滔滔江水或許也真將她的靈魂埋葬。

傍晚的時候，一家人散步到江邊，望著滾滾東去的江水，少文攬住我的肩膀，問道：“你冷嗎？”

我搖搖頭。腦海中卻如閃電般掠過許多以前的事情。

少年時，與若言，承軒曾一起在這江邊游戲嬉鬧。

遠遠地還能聽到街道上那些愛國青年的叫喊聲，“中國解放了，抗日戰爭勝利了！”

爸爸，你和駱老爺都看到了吧？中國解放了。

上海的鐘樓發出一陣陣響動，小君靠在我的懷里，我依在少文的肩頭。

飄飄細雨中，上海又迎來了一個早晨。

（責編：威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