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相遇的過程當中或之后,究竟誰占有誰,誰操控誰,就像《色,戒》里那對男女
李安是稱職的管理人。世界上很多東西要管理,不限于人和錢。搞藝術先要管理好風格這種資源,就像打拳的套路和廚師的備料。拍過《臥虎藏龍》跟《飲食男女》的導演長于此道,也由此斬獲頗豐。于是有人照貓畫虎。既無巧手,還偏要為無米之炊,把花里胡哨的舊食品袋往席面上一攤,管這叫“視覺盛筵”。有個清湯寡水的電影,摳門得連一碗陽春面都舍不得上,居然叫《夜宴》。
但李安最近有點灰頭土臉。《色,戒》公演后飽受苛評,在威尼斯獲獎也有爭議。《紐約客》的影評家雷恩建議觀眾把《色,戒》掰成兩截:喜歡古裝片(旗袍算古裝)的看前半段,想看三級片的可以趕后半場。這還算客氣的,只是譏諷劇情轉折的生硬。該片故事的不近情理處來自小說本身的單薄,而改編者面對先天不足的原作,又顯得太過愚忠。在電影院坐了半天,發現該戒的倒不是色,而是我們的一種惡習:遇事先把女人拉出去犧牲掉,再發些紅顏禍水之類的感慨。
《色,戒》的好處是淵博但不事張揚,一個個細節熨貼著我們對故事所處時代的想像。我不是指場景的復制,而是對經典風格的援引。片中充滿上世紀中葉流行的“黑色片”元素:陰雨、陋巷、百葉窗遮暗的室內空間、帶霓虹燈的暗淡街景、不斷閃回的敘述、受人性弱點驅使的人物行為。南京路那家電影院門口貼著希區柯克的《深閨疑云》海報,也可算是雙重意義上的點題。就算是家雜貨店,管理得井井有條就是本事。再說也不是所有人都會一面觀片,一面回憶施坦貝格的《不名譽的女人》(奧地利女特務刺探俄國情報),或是麥爾維爾的《陰影部隊》(法國抵抗組織處決叛徒)。
可導演顯然在向我們暗示什么。梁朝偉那副漢弗雷鮑嘉式的陰郁眼神,抽煙的姿勢,不時把我拉回歷史,電影的歷史。于是問題來了:印象中鮑嘉是銀幕上扮酷的始作俑者,角色多是面對墮落世界單打獨斗的偵探,而那個老易只會像蜘蛛一樣藏在暗處,牽縱權力網絡。這本該是個復雜得多的人物,可卻單薄得像來自少男漫畫。至少我看不出他淪為漢奸的動機,跟老蔣的人不合,被日本人捏著了短處,還是身敗名裂也要呆在上海灘?
湯唯演繹的女主角也是個看不懂的角色。她為什么參與行刺?出于愛國心,冒險天性,還是孤身弱女子對集體的依賴?她看著更像個有些心機的性感小貓,而不是密謀者。黑色片中常見的“致命女人”,從來是以情欲為餌,駕馭男人于股掌,而非相反。她們也會在故事終結處走向毀滅,但這并非依循情節發展的邏輯,而是好萊塢向海斯法案妥協的結果,屬于輿論導向問題,用天網恢恢的古訓昭告世人,以儆效尤。
操控女主角的,豈止是情欲。她是個再窮也要去戲院的影迷,于是落了俗套——那些老電影里的女刺客,肯定會在行動半途愛上自己的目標,捕獵與被獵的關系就此易位。王爾德有句老話:生活模仿藝術。藝術里的生活更要模仿藝術,何況是電影這樣一種自以為是的藝術。單憑這一點就該知道,鼓吹大眾文化改良社會的學界諸公,恐怕是腦子進水了。
正是這一點,使女主角更像待嫁時的包法利夫人,只是住在大城市,也趕上了大時代。可背景再大,也頂不掉她的小家氣。王佳芝這個名字透露出的消息,說明她斷然不是搞暗殺的料。換了張愛玲自己,也不會把胡蘭成誘入伏擊圈送死。憑她那點庶出小姐的刻薄上進,加上身逢末世的膚淺虛無感,怎么會有為國除奸的沖動。成天對鏡自戀,卻寫不像自己。一個流行文人和福樓拜這種號碼的作家,差別大了。艾瑪包法利就是后者自我觀照的結果,固有“包法利夫人即在下”之說。
有評論說李安就像小說原作者,對于身跨兩世界的處境別有會心。不同世界的相遇沒什么稀奇,尤其是我們這個時代,“全球化”早已成了人人會喊的口號。問題是相遇的過程當中或之后,究竟誰占有誰,誰操控誰,就像《色,戒》里那對男女。這個世界的運轉,更多是本著叢林原則,而不是市場準則。
很多人看了《色,戒》,議論最多的是作為殖民地的上海。由此看來,該片惟一的主角是一座過去時態的城市,而上述人物作為龍套,縱有欠缺亦無大礙。成為上海的影像發言人,這是一件很多導演努力過的事情,只是他們詞匯貧乏,講起故事結結巴巴,就像外語系的新生。李安的成就是為一種敘事定調。這是個晦暗的調子,而且有繼續流行的趨勢。
李大衛:作家、評論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