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Erl獲得別樣的瓦格納體驗。似乎莊嚴神圣的一面被消解干凈,剩下的是怎樣在瓦格納的旗幟下實現“過節”的歡樂
四五年前,我曾經在德國買到一套很廉價的《尼伯龍根的指環》的唱片,說明書上寫的錄音地點是在Erl。這是什么鬼地方?在一般的奧地利地圖上基本看不見,問起德國的朋友,也大多嗤之以鼻,意思是這種小地方的瓦格納表演也值得關心?
終于發現它,是在歌劇匯演網站。網頁上一片嫩綠的主色調很養眼,幾頭正在吃草的奶牛讓我有親切感。瀏覽幾幅圖片,發現Erl原來是風情很古樸的山村,從在線地圖上查找該處,需經過無數遍的“放大”,大致搞清楚它原來與德國的巴伐利亞州隔美因河相望。
這么“偏僻”,這么神秘,這么交通不便,卻要做瓦格納歌劇匯演!我決定在今年夏天的奧地利之旅中,把去Erl列為重點,看看它與專門為上演瓦格納歌劇而建的拜羅伊特古典歌劇院有哪些不同。
清晨從格拉茨出發前往Erl,中間換了兩次火車,還要乘坐兩個多小時大客車在山中穿行。到達離Erl最近的“大城市”庫夫施泰因已經是下午五點多,最后一趟開往Erl的班車剛剛駛出,只能割肉般地“打的”前往。虧了《指環》的“前夜劇”《萊茵的黃金》篇幅較短,晚至七點開演,否則我恐怕就要錯過當天的演出了。
從尼頓多夫小村莊的旅館再到Erl,需要乘坐歌劇匯演的班車,它在開演前一個半小時相繼停靠周邊各個村莊的郵局門口,把來自天南海北的觀眾一車一車地運到劇院。那個名為“受難劇院”的造型怪異的白色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山水之間一條“村級公路”旁,一長列等待入場的人群就靠在路旁的原木圍欄上看風景。他們的裝束雖不像在拜羅伊特或薩爾茨堡那般華美,卻仍感覺與周遭的農場氛圍有點格格不入。
出生于薩爾茨堡的奧地利指揮家古斯塔夫庫恩,不知憑借什么靈感,決定在這里搞每屆兩輪的瓦格納歌劇匯演。經過十年的堅持,它的影響力在瓦格納迷心目中越來越大,差不多有了“小拜羅伊特”的名聲。不過我倒是更愿意把Erl的匯演理解成是“反拜羅伊特”的。比如拜羅伊特節日劇院的樂池是加蓋子的,根本不讓觀眾看到指揮和樂隊;而Erl受難劇院根本沒有樂池,龐大的樂隊就呈階梯狀坐在舞臺縱深處,與布景及演員之間只是象征性地隔了幾道紗幕。
我在Erl獲得別樣的瓦格納體驗。似乎莊嚴神圣的一面被消解干凈,剩下的是怎樣在瓦格納的旗幟下實現“過節”的歡樂。組織者層出不窮的創意,使參與到表演當中的村民的歡樂遠遠大于付出不菲費用的外來觀眾。
《萊茵的黃金》中,成群的孩子涌入劇場,手持鐵錘賣力地捶打著觀眾席兩側排成兩行的鐵砧。他們儼然就是尼伯龍根王國的侏儒國民,卻絲毫看不到被阿爾伯里希奴役的跡象。《女武神》開幕前和第一幕結束后的幕間休息,劇院前寬闊的草地上,散放著八匹駿馬,鞍轡上鑲有鐫刻八位女武神名字的鐵牌;它們的主人都是十幾歲的戎裝女孩,純樸高傲,令人愛煞,完全失去理智地狂按快門。《西格弗里德》上演那天,劇院廣場搭起一個鐵匠鋪,一位老鐵匠和他帥氣的兒子真刀明火地在鑄一把大大的鐵劍,和舞臺上西格弗里德用的那把“諾通”劍一樣夸張笨重,顯然那件道具也出自這位漢斯鐵匠之手。這父子倆肯定多年“霸占”此處,竟和上上下下混得頗熟,連音樂總監庫恩下車后都先過來與他們寒暄,把鐵匠鋪的人氣和那熊熊爐火一樣越燒越旺。《眾神的黃昏》中西格弗里德的萊茵之旅,竟然是由當地全副武裝的消防隊員抬著一條西格弗里德端坐其上的大船,從觀眾席最后一排一步步邁向舞臺完成的。正是這些年輕英俊的消防隊員,每一場演出自始至終都守候在劇院廣場的消防車前,幾乎成為一個固定景觀。
Erl的孩子在這個七月是幸福的。他們總是不失時機地從劇場外涌進來沖向舞臺,在《女武神》里象征圍住布倫希爾德的“魔焰”,在《西格弗里德》里是聆聽美麗傳奇的聽眾,在《眾神的黃昏》里是神界崩塌后人類時代崛起的希望,在《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里是帶來慰藉的牧童,在《帕西法爾》里是隨著拯救降臨的天使……
Erl的孩子真是爽透了,他們的家人自然也爽透了;目睹Erl人民的爽態,所有經過長途跋涉來到Erl的客人都跟著爽起來。這就是以“耶穌受難”和瓦格納的名義而行自娛自樂之實的夏季度假天堂得以吸引來賓絡繹不絕的秘訣所在。難怪十年來一直在演同樣制作的《指環》,卻不怕有人看煩了不再來。
劉雪楓:音樂評判家,瓦格納中國協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