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總是與過去不同,有時只有毫厘之差,但有時候卻可以差之千里。”高盛CEO勞爾德貝蘭克梵稱
對于華爾街的巨頭們,11月并不是黃道吉日。由于三季度的業績報告中出現了超出預期的次級抵押信貸虧損,11月初,美林集團CEO斯坦奧尼爾(Stan O’Neal)和花旗集團CEO查爾斯普林斯(Charles Prince)先后引咎辭職。
更重要的是,對于今年年初以來的次貸危機,市場的疑問與日俱增:新一輪沖擊將如何演化,會否引發美國經濟的衰退,對全球經濟又有何影響?危機之后的國際資本市場將走向何方?
11月1日上午,在北京金融街的麗思卡爾頓酒店,高盛集團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勞爾德貝蘭克梵(Lloyd Blankfein)在接受《財經》記者的專訪時,就次貸危機的原因、教訓進行了深入的剖析,并首次解讀了高盛的中國戰略。
2006年6月,高盛原董事長亨利保爾森(Henry Paulson)就任美國財政部長之后,貝蘭克梵即接管了這家華爾街最具影響力的機構。在此之前,貝蘭克梵已在高盛工作了25年,并長期執掌固定收益、外匯、商品和股票交易業務,因此對于次貸市場有著極為深切的體驗。
最壞的時刻過去了嗎?
《財經》:最近美國主要金融機構公布的三季度業績并不理想,加重了市場對于次貸危機的擔憂。在你看來,這一危機是否已經過去,次貸風波帶來的損失究竟有多大,你認為美國經濟有多大可能走入衰退?
貝蘭克梵:關于次貸問題,盡管未來還會有一些波折,但大的危機已經過去了。
未來可能出現的問題是,房貸抵押證券的損失尚未全部反映出來,這在市場上加劇了投資者的不安全感。我想再過幾個月的時間,市場就可以充分評估次貸風波帶來的損失。因為每一次季報,都會披露一些新的發展。這個過程只需要幾個月的時間,而不是幾年。
另一個需要關注的因素是,如果房地產市場繼續疲軟,是否會影響到美國的消費,進而影響到美國的整體經濟?如果房價下跌,人們會減少消費,就會導致公司銷售量下降、業績不佳、股價下跌,從而最終將危機傳導到整個經濟體當中。
以往美國經濟一旦減緩,全球經濟都會受到影響。這種影響仍然存在,但對于一些經濟高速增長的國家來說,影響的程度應該會比以往減輕了。中美兩國的經濟是獨立的,但是中國仍然會受到美國經濟增長減緩的影響。如果中國能多些消費,美國多些儲蓄,這對全世界都有好處。
總體而言,我對美國經濟未來的走向比較樂觀。

《財經》:10月31日美聯儲再度降息,美國財政部也推動美國的主要銀行共同出資組建“超級基金”,以購買市場中的短期商業票據維持流動性。這些行動能否幫助市場走出危機,抑或這只是危機繼續惡化的反映?怎么看待中央銀行在此次危機中的表現?
貝蘭克梵:美聯儲和商業銀行拯救市場的行動,既反映出市場自救的決心和信心,也顯示出危機尚未完全結束。政府和其他相關機構能正視問題,共同努力,這就是一個好的跡象,可以讓我們更快找到解決問題的途徑。
至于中央銀行,我不覺得美聯儲是在“劫貧濟富”。通常來說,央行只考慮一件事情,那就是宏觀經濟。但是,宏觀經濟與資本市場并非毫無關聯。人們一直通過買賣證券為他們的生意融資,如果有一天他們不能這樣做,最終會影響到整體經濟的表現。
因此在資本市場會影響經濟發展的情況下,央行需要留意市場的動態,但是他們的調控目標并不會以資本市場為轉移,他們的目標始終是宏觀經濟。我很欣賞美聯儲的很多措施,他們的行動非常有效,有效地平息了市場的恐慌情緒。
《財經》:包括美林等金融機構的最高管理者在次貸風波中辭職,您覺得誰應該為次貸風波的損失承擔責任?
貝蘭克梵:管理者要有責任擔當。因此,我們經常可以看到CEO為公司的表現——無論好與壞——承擔責任。這就如同船長要為他管理的艦船上的一切事情負責一樣。
現實中,華爾街的生意都非常巨大且復雜,并且暴露在經濟環境的影響之下。所以,管理者可能會搭上經濟上升周期的順風車,獲得超出其真實努力的回報;但有的時候,如果宏觀環境變差,他們也要承擔更多的指責。現在我們看到的人事變更,并非關乎公平,而是關于責任。
重估CDO
《財經》:次貸危機起源于債券和衍生品市場,你在高盛的固定收益部門有多年的工作經驗。在過去的十年中,固定收益領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又是怎樣影響當前的投資操作的?
貝蘭克梵:近十年來,固定收益市場發生了很多變化。
盡管現在我們遭遇到了次貸危機,但我首先要提到的就是風險管理水平的提高。現在可以用來管理風險的工具增加了,人們對于風險的認知和理解遠比十年之前深入。目前全球資本市場的范圍和容量都比十年前大大增加,但出現的問題少了很多。
第二個重要的變化是投資活動的國際化和全球化;第三個變化是科技的進步,這使得交易速度提高,減少價差和交易成本,從而進一步增加了流動性,讓市場受益。
十年后的今天,整個市場中的資金量大大增加,并且能迅速向那些價值未能得以充分發掘的“洼地”流動,對沖基金、私募股權投資基金也因此受益。
《財經》:不過,這種全球性的投資行動也讓次貸危機波及到了更多的市場。
貝蘭克梵:是的。次貸危機始于美國房地產市場。在美國,住房問題是家庭的頭等大事,所以有很多方式手段被發明出來,來增加人們擁有自己住房的可能性。房貸證券化市場就是其中之一。這個市場發展了很多年,具有相當的流動性,吸引了美國、歐洲、亞洲的機構投資者。這可以理解為,一些美國家庭的房屋融資是由歐洲和亞洲的投資者來提供的。
當美國房貸資產估值出現問題的時候,住房抵押債券和其他的CDOs(抵押債務債券)的價值下降,危及的范圍也遠遠超出美國市場,使次貸危機成為一場全球性的危機。在金融領域中,美國的問題也成為了全球的問題。換句話說,如果美國經濟出現減緩,或者是美國的金融體系出現問題,美國可以將這些問題部分出口。
《財經》:在次貸風波過后,市場應該汲取哪些教訓?
貝蘭克梵:經歷過一個較長的牛市之后,人們可能會低估風險。這次次貸風波的最大教訓是,市場高估了數學模型的正確性和持久性,因此低估了交易的風險。數學模型的根本原理是統計學,用歷史的統計數據來預測未來。但未來總是與過去不同,有時只有毫厘之差,有時候卻可以差之千里。當數學模型的局限性被市場遺忘的時候,危機就臨近了。
《財經》:結構性產品的命運如何,市場何時能對結構性產品重建信心?
貝蘭克梵:我覺得結構性產品總體上說還是好的。雖然現在有些被濫用的情況,但是這個技術還是有價值的。它給那些曾經不具有流動性的資產帶來了流動性,從而降低了交易成本,吸引了更多的資本。但是,現在我們需要退一步,重新評價整個結構性產品,這將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但是最終結構性產品只會被改進,而不會被拋棄。
《財經》:信貸緊縮的市場環境會不會影響資本市場的收購兼并活動?
貝蘭克梵:實際上,收購兼并的機會大大增加了。但是,由于目前信貸緊縮,一些私募股權基金的杠桿收購活動會減少,這種變化也許是臨時性的,也許會需要較長的時間來恢復。至于戰略性的收購,比如中國工商銀行收購南非標準銀行的股份,還會繼續進行。
中國公司海外收購的趨勢還會繼續,這是一件好事情。一方面,因為中國經濟規模大、經濟增速快,這必然導致很多公司轉向海外尋求發展機會。另一方面,在“金磚四國”(BRICs,即巴西、俄羅斯、印度、中國四國的首字母縮寫)中,中國的出口最為強勁,換取的外匯一部分轉化為儲蓄,另一部分需要進行對外投資。這對中國和世界都是好事,我們強烈相信一個全球的經濟整合對全世界都有好處。
高盛的中國期待
《財經》:盡管也受到了次貸市場的沖擊,今年三季度高盛的業績要好于其他投行,為什么?
貝蘭克梵:我們有很好的風險管理的文化,在市場波動比較大、難以預期的情況下,我們盡量減少風險敞口。但風險就是風險,沒有人能預料所有的風險,我們能做的只能是盡量降低風險。
另外,我們總是盡量與客戶保持密切聯系。在市場情況惡化時,維持這種密切的關系尤為重要。因為高盛和客戶都有可能遇到同樣的問題,我們希望能對客戶有所幫助,另外從客戶身上了解到市場的趨勢,對變化盡早做出反應。
《財經》:經過危機之后,投資銀行領域會發生怎么樣的變化?哪些領域會成為增長的重點?
貝蘭克梵:對于投資銀行來說,業務多元化非常重要。高盛同樣受到次貸危機和信貸緊縮的影響,但是由于我們的產品和業務遍布全球,雖然在房貸等領域同樣遭受了損失,但由于另外一些業務的表現非常強勁,整體而言,高盛受到的沖擊就沒有那么大。
多元化,不僅僅指產品的多元化,也包括地區的多元化。高盛的收入當中,有一半以上來自北美以外的市場。這個模式將會繼續下去。中國已經成為高盛業務收入的重要來源,在投資銀行和直接投資等業務領域,中國都是高盛的重要市場。
《財經》:高盛早年在中國進行了一些直接投資,非常成功。不過最近一段時間,高盛的直接投資業務似乎遇到了阻礙。高盛對美的電器等投資最終沒有獲批,對此,高盛有何回應?
貝蘭克梵:任何投資都存在風險。早年高盛首先提出“金磚四國”的概念,市場反響強烈,原因是沒人相信我們的判斷會成為現實。后來我們在中國尋找投資機會,并取得了成功。但現在,我們在中國遇到了更多的競爭對手,其他人已經發現了我們早年看到的中國的潛力,并開始在中國尋找投資機會,各種資產的估值隨之上升是很正常的。
《財經》:9月以來,市場傳出高盛即將結束與其中方合作伙伴方風雷團隊的合作。您對這個傳聞有何回應?
貝蘭克梵:方風雷會繼續擔任高盛高華的董事長,高盛將會與方風雷團隊永遠合作下去。我知道方風雷在籌劃其他的發展機會,但他仍會繼續在合資公司擔任董事長一職——高盛的很多顧問和他們的合作伙伴都有自己獨立的業務。
《財經》:對于12月即將進行的第三輪中美戰略經濟對話,你有什么期待?
貝蘭克梵:對于中美戰略對話的內容,我想最重要的一點是要整合資本市場、自由貿易和自由投資。人們希望通過自由貿易獲得財富,但是這些新增的財富需要被用于投資。資本的自由流動和自由貿易就如同一個硬幣的兩面。如果自由貿易是一個目標,則資本的自由流動必然同時成為另一個目標。
證券市場的開放也是資本自由流動的一個部分,因為證券市場是資本配置的有效媒介。貿易、資本,以及那些可以為資本和貿易流動提供渠道的機構,也就是銀行和證券公司,都是這個體系不可分割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