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告別斷流之痛的黃河三角洲濕地,仍然面臨著發展與保護之間的長期艱難平衡

從山東省東營市城區向東北方行駛一個多小時,便進入一片水草豐茂之地。
時值深秋季節,在中午燦爛的陽光下,水塘邊可以看到數十只東方白鸛成群棲息;青白蘆葦叢和更高一些的天然檉柳林隨處可見。目光所及之處,蘆葦、柳林以及其他的一些植物,漸次茂密至一望無際。
10月19日,前來參加第三屆黃河國際論壇的數百名中外學者,雖然尚未進入黃河三角洲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也無緣目睹更多的鳥類,但即使這驚鴻一瞥,也足以領略到這塊濕地的壯美。
腳下這塊土地——黃河三角洲,實際上也是中國最年輕的土地。歷史上,黃河頻繁改道,其下游如肆虐的巨龍在山東丘陵的南北兩側徘徊。清朝咸豐五年(公元1855年),黃河在河南銅瓦箱(今蘭考一帶)決口,這條原本穿蘇北入黃海的大河,自此改經山東入渤海。黃河攜帶的泥沙不斷在入??诙逊e,最終塑造出這片土地。
這也是一塊不斷變化中的土地。根據山東省地礦局的測算,100多年來黃河三角洲共沉積2708平方公里的新生土地,其中僅1956年至1985年的30年間,新增土地就達1296平方公里。
由于黃河水沙中含有豐富的營養物質,足以為各種生物的發育提供條件,因此,黃河三角洲也逐漸成為中國暖溫帶最完整的濕地生態系統。這里不僅僅是北中國的“生態要沖”,還為整個東北亞內陸及環太平洋遷徙鳥類提供了重要的越冬、中轉和繁殖地,在業界有著“鳥類的國際機場”的美譽。
然而,在過去的近20年中,這塊土地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斷流之痛
自大約1萬年前,黃河由數個古湖盆正式演變成東西貫通的大河之后,就一直與中華文明的進程息息相關。但過去的幾十年來,隨著黃河流域人口急劇膨脹以及經濟發展和城市化,“母親河”逐漸陷入乳汁干涸的困境。
在1990年至1999年間,黃河幾乎年年斷流。其中,距離入??谧罱睦蛩恼?,在1997年斷流更長達226天之久。
河水流量急劇下降乃至斷流,對于位于入??诘倪@片土地,造成的負面影響無疑是巨大的。
由于黃河入海水沙量減少,不僅無法形成新的土地,而且難以抗衡海洋動力的沖刷,造成海岸蝕退。據《財經》記者了解,自1996年起,三角洲的造陸面積就出現負增長,平均每年約有7.6平方公里的土地被渤?!巴淌场?。
海水的入侵還直接導致三角洲部分區域鹽漬化加劇,生態嚴重萎縮退化。黃河水利委員會(下稱黃委)黃河河口管理局總工程師李士國表示,僅黃河三角洲自然保護區內的天然濕地面積,在過去十多年中就減少了近40%。
在這一地區生活了數十年的黃河河口管理局辦公室的崔光對《財經》記者回憶說,在其孩提時代,黃河口左岸有個叫“一棵樹油田”的地方,曾經長滿了檉柳和蘆葦;但到了上世紀90年代,這片鹽堿灘就只剩下了一棵無依無靠的老柳樹。
當地最具特色的水生魚類之一——黃河口刀魚的命運,也佐證了當地生態的惡化。這種體型酷似一柄短刀的魚,生長在河海交匯處,每年春天都會從入海口出發,溯流而上數百里去產卵,因此又被當地漁民戲稱為“倒魚”。但黃河斷流以后,刀魚幾乎銷聲匿跡。
由于土壤的鹽漬化,地下水幾乎不可用,因此,黃河來水不僅僅是三角洲整個生態系統的命脈,同時也直接左右著當地的城鄉經濟社會發展。東營市副秘書長陳蔭魯就坦言,對于他們而言,“利津水文站的流量數據,可能比氣象數據還要重要”。 每天早上8點,他的手機都會收到黃委發布的利津站流量信息,這是每天固定不變的“早點”。
1998年1月,面對黃河連續多年斷流的危境,163位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聯名疾呼“行動起來,拯救黃河”,敦促決策者切實采取行動。自1999年起,黃委開始對黃河水量實行了統一調度,至今已連續八年實現不斷流。
目前,黃委正努力將東營市境內的利津水文站最小流量控制在每秒50立方米以上。但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很多專家都表示,每秒50立方米的流量“僅具有象征意義”,距離真正意義上的“功能性不斷流”仍然差距甚遠。
根據黃委的初步推算,利津站的非汛期多年平均最小環境流量,應在每秒240立方米以上。
但實際上,即使是50立方米的“最低線”,自1999年以來也屢屢被突破。黃委水資源管理與調度局局長安新代透露,僅1999年至2003年的四年間,由于黃河流域干旱少雨,來水持續偏枯,利津站流量小于每秒50立方米的天數,仍然多達468天,接近總天數的三分之一。
中國農科院農業自然資源和農業區劃所研究員姜文來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警告說,黃河斷流的風險依然存在,不排除斷流引發“生態災難”的可能性。
畢竟,研究表明,在過去半個多世紀中,黃河的上游徑流量已經明顯下降;而隨著全球變暖導致源頭地區冰川融化,科學家們已經在關注地表徑流是否會有更大程度的改變。比如一旦凍土層融化,融化的雪水會不會滲透到地下去,而不是形成涓涓的地表徑流?
如果屆時下游地區不能有效地提高用水效率并且合理分配的話,屆時黃河斷流重現,也許并非危言聳聽。
保護區與油田之爭
除了斷流的危險,黃河三角洲濕地生態系統另一個巨大的隱憂,來自當地的支柱產業——石油。
黃河三角洲有著豐富的石油資源。1961年,第一口工業油流井華八井完鉆試噴;如今,這里已成為僅次于大慶的中國第二大石油基地。無論在東營市內的居民小區,還是在臨近渤海的自然保護區的實驗區內,日夜不停抽油的“磕頭機”隨處可見。
在過去40多年中,勝利油田的開發極大地緩解了中國的石油供應緊張局面,也為黃河三角洲的經濟發展提供了強勁動力。但是,油田開發與濕地保護之間的沖突也接踵而至。
油田開發對生態的影響是多方面的。石油開采過程中的設施建設和管道泄漏,以及大規模用水等,都會對濕地造成破壞。以勝利油田下屬的孤東油田為例,在上個世紀80年代大規模開發時,就曾導致草地和灘涂面積大幅萎縮。
1990年底,東營市成立市級的黃河三角洲自然保護區。兩年后,升格為國家級保護區,并開始實施濕地保護的功能區規劃。保護區與勝利油田之間,很快就爆發了一場激烈的土地爭奪戰。
按照東營市的最初規劃,保護區的核心區共有濕地7.9萬公頃。但勝利油田顯然不愿意接受這一規劃。當時油田已在這一區域投資上百億元,探明石油儲量達3億噸,而預計遠景儲量還有7億多噸。一旦被納入核心區范圍,就意味著再也無法加以勘探和開采。
勝利油田強調,依據1986年開始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礦產資源法》,油田的探礦權和采礦權不受侵犯。然而,東營市則強調,依據國務院頒布并于1994年開始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自然保護區條例》,有權限制勝利油田在黃河三角洲自然保護區內的勘探開發活動。
雙方各不相讓,“官司”最終打到了國務院。東營市委駐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工作組組長薄官和告訴《財經》記者,國務院曾為此專門派出專家組進行協調。一直到2001年8月,國務院才以國辦函(2001)46號文的形式,為最終的保護區規劃“蓋棺定論”。
看上去,勝利油田成了這份新規劃的“贏家”。在新規劃中,核心區面積由原來的7.9萬公頃減少到5.8萬公頃,油田成功地獲得了原本規劃中的2.1萬公頃核心區土地的開發權。雖然緩沖區和實驗區面積分別增加0.2萬公頃和1.9萬公頃,似乎是一個總量上的補償,但在一些專家看來,核心區對于濕地生態保護的重要性,是后者根本無法取代的。
當然,作為補償,這份通知也明令禁止勝利油田在保護區的核心區和緩沖區內進行石油開采工作,實驗區內的新項目建設必須通過環境影響評價方可進行。此外,勝利油田還自愿拿出6000萬元資金,支持實施30萬畝(2萬公頃)濕地的恢復工程。
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薄官和強調,目前勝利油田和保護區的關系已經從對立轉向合作,并且還在進一步探討濕地生態補償機制。
如今,保護區外的抽油機基本上都是黃色,而保護區內的抽油機則被刷成了綠色,這或許也可以反映出油田的一種心態變化。為了減少油田開發對生態系統的負面影響,油田還將采用噪音低、占地面積小的螺桿泵抽油機逐步替代傳統的“磕頭機”,并實行滾動式開發、污染物總量控制等環保措施。
在黃河三角洲與中方專家一起從事濕地研究的荷蘭瓦格寧根大學派德羅利(Bas Pedroli)博士也對《財經》記者表示:“勝利油田作為當地最大的企業,理應與地方政府在濕地保護方面進行更好的合作;何況這也可以幫助樹立其良好的公眾形象?!?/p>
從國際經驗來看,石油開發以及運輸途中的石油泄露,始終是生態保護的一個重要威脅。即使在受到嚴格監管的美國阿拉斯加,也先后發生過多次泄露事故,給當地生態系統帶來嚴重危害。
最新的一個例子,就是2006年8月英國石油的輸油管道泄露事件。在自然保護區和油田之間,能否真正建立起長期性的“綠色紐帶”,仍然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檢驗。
開發難題
與長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不同,黃河三角洲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基本上屬于“無主之地”。
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黃河的改道。當泥沙在河口沉積到一定程度,黃河水無法通行時,它就會另尋出路。自1855年以來,黃河的“尾巴”不斷擺動,其入海路徑在約6000平方公里的扇形面積內發生了九次大變遷。隨著勝利油田的大規模開發,1976年5月,黃河才在刁口河被人工截斷,改由清水溝流路入海。
此后,在曾任東營市第一任市長的原山東省政協副主席李殿魁等人的極力主張下,史無前例的黃河口治理試驗工程自1988年啟動。至今,黃河在清水溝流路已經安全通行30余年。
盡管黃河將來是否還會改道仍然讓人心存疑慮,但這些年入海流路的相對穩定,已經燃起了各方開發“黃三角”的信心。目前,擁有180萬人口的東營市,提出了打造“石油之城”和“生態之城”的概念。其中開發“黃三角”的旅游資源,更被視為“生態之城”的重要組成部分。
根據東營市政府提供的招商推介手冊,該市規劃的黃河生態旅游區建設項目,估算投資總額約為30億元人民幣。倘若這一規劃得以實施,勢必有大批游客涌入三角洲濕地。目前,每年進入保護區的旅游者已經達到10萬人次。如何妥善處理旅游開發與濕地保護的矛盾,無疑是擺在東營市政府面前的一大難題。
按照規定,游客不能進入保護區的核心區。中科院地理所研究員劉高煥對《財經》記者坦言,一旦生態旅游失控的話,這一點恐怕很難做到。
原山東省政協副主席李殿魁也對《財經》記者強調:“在黃河三角洲自然保護區搞旅游,絕對不能遍地開花,否則只會毀了保護區。”
畢竟,黃河三角洲的生態價值,要遠遠大于其物質價值。北京大學環境學院教授許學工等人2001年發表在《北京大學學報》的一篇論文就指出,黃河三角洲1996年的生態系統服務價值中,物質生產價值僅為40億元,遠遠低于所創造的228億元的間接價值。
早在1994年,在中國政府制定的可持續發展“21世紀議程”中,黃河三角洲的資源開發與環境保護就被列入優先項目計劃。同年10月,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與荷蘭政府、中國政府一起,聯合啟動了支持黃河三角洲可持續發展的研究項目。
然而,在黃河三角洲,由于濕地保護涉及石油、軍隊、水利、環保、海洋、農業和國土資源等部門,各種危險因素并存,各方利益交織,能否真正把生態保護放到優先地位,仍然是個疑問。
目前,在黃河三角洲自然保護區內,為了阻擋海潮襲擊、更好地保障當地經濟發展,修建了大量堤壩;加上油田道路的擴張,都直接導致了生態系統的破碎化。在黃河流域水資源保護局副局長連煜看來,如果濕地與河流沒有辦法連通,就意味著水到了家門口也流不過去,“這種濕地是最危險的”。
參與了中荷合作研究的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所研究員劉高煥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對此也深感憂慮:“最近幾年,破碎化越來越嚴重。比如,海堤修建時對海岸生態系統關注不夠,哪怕多一點涵洞就會好得多?!?/p>
2007年,自然保護區管理局收回了下屬各管理站的人事權和大部分土地使用權,但北部一個名為“一千二”的管理站所屬土地,仍然由當地政府管轄。
而且,從自然地理上看,黃河三角洲不只包括東營市,至少還包括東營西側的濱州市。彼此之間如何有效地協調,都是不容回避的課題。
“河口濕地自己不會說話,在市場經濟社會,更需要有代言人維護其基本權益。” 中國農科院農業自然資源和農業區劃所姜文來研究員對《財經》記者表示,“所以應該成立一個更權威的綜合協調機構,作為河口生態環境代言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