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兇手悼念?——弗吉尼亞理工大學近日為槍擊案的32位遇難者舉行多場悼念活動,槍擊案兇手趙承熙和32名遇難者一起被列為悼念的對象。殺人者死,對于根植于傳統報應正義法律文化的中國人來說,確實如報道所稱“令人意外”。
——“希望你知道我并沒有太生你的氣,不憎恨你。你沒有得到任何幫助和安慰,對此我感到非常心痛。所有的愛都包含在這里。勞拉”;“趙,你大大低估了我們的力量、勇氣與關愛。你已傷了我們的心,但你并未傷了我們的靈魂。我們變得比從前更堅強更驕傲。我從未如此因身為弗吉尼亞理工學生而感到驕傲。最后,愛,是永遠流傳的。艾琳”。
類似的情形也發生在1991年發生的連殺五人最后也飲彈自盡的美國愛荷華大學的中國博士留學生盧剛殺人案上,在受害人副校長安妮·克黎利女士的家人給其家人的公開信中,也表達了同樣的態度,——“此時比我們更悲痛的是你們”,盧的家人也被認為是受害者。
誰是槍擊慘案的被害人?站在不同的立場上評價是不一樣的。無論從刑事司法的角度還是從犯罪學的角度來說,32個死者是毫無疑問,而本案中的兇手趙承熙是否是被害人,從法學的角度是無法得到求證的。
寬容與寬恕,令人省思的一字之差
二十世紀中葉以前,從世界范圍來看,刑事司法的理論和實踐都是以犯罪人為中心的,無論是實證學派的天生犯罪人說,貝卡利亞的理性犯罪人說,抑或是犯罪社會學派的被治療者說,犯罪人被視為被害人都是與主流犯罪學理論相悖的;即便是隨著二戰以后人們對戰爭災難反思和犯罪被害人學的興起,其權益受到重視,然而,犯罪人作為被害人予以人文的關懷,卻并非其主旨。
對待兇手的這種舉措和態度究竟意味著什么?是寬容抑或是寬恕?作為規范性的日常話語寬容與寬恕雖只有一字之差,卻有著令人省思的不同的價值取向。寬容與寬恕作為主體對評價對象基于一定社會規范行為的態度反應,寬容的對象未必以道德上的過錯為必要條件,你可以說寬容不同政見者,但我們如果說寬恕不同政見者卻是不恰當的,寬恕的對象則必然是主觀上具有道德的過錯或者行為人對自身行為控制的不自由。
如果說對兇手的悼念是對槍擊案兇手的寬恕,那也是超越法律的寬恕,它并非日常話語而是宗教話語。在法律完備的現實語境中,美國人真的能寬恕兇手嗎?美國刑法將辯護事由分為兩類,一類是“可得寬恕”(excuse),如未成年人、錯誤、精神病、被迫行為等,另一類是“正當理由”(justification),如緊急避險、正當防衛、警察圈套等,兩者之間在社會價值上有著顯著的差別?!翱傻脤捤 毙袨樵诳陀^上有害于社會,只是由于行為人主觀的原因,才得到寬恕,可得寬恕情況下,行為人一般不認識自己行為的性質。很顯然,從實在法的角度來說,槍擊案的兇手是無法得到法律的寬恕的。
法律之內之外的寬恕是兩個不同維度
根植于基督教文化的美國人生活在世俗和宗教的兩重世界中,在上帝的世界里別人打了你的左臉,你可以轉過右臉讓其去打,而在愷撒的世界里卻未必如此:我們可以寬恕希特勒嗎?克林頓總統的生活作風問題為什么沒有得到美國民眾的寬恕呢?可見,法律之內之外的寬恕與法律之外的寬恕是兩個不同的維度
逝者已矣,譴責何用?刑事責任能力是刑法適用的前提,本案的關鍵在于,兇手的死因是自殺,對尸體的懲罰是沒有實在意義的,如果有也是象征的意義。當代美國的刑事政策是“重(處)重(罪)輕(處)輕(罪)”,我們可以假設,如果兇手沒有自殺,人們會寬恕他嗎?我們無法想象;兇手不管是依法處決還是自殺,結果都是一樣的,行為人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最大的代價,可以說報應的正義已經得到實現。兇手的自我生命終結多少平息了世俗世界里人們的震怒。
在世俗世界,寬恕是有條件的,而并非宗教哲學家德里達所說真正的寬恕是寬恕不可寬恕者;美國的刑事辯訴交易制度也好,中國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刑事政策也好,它的前提都是犯罪人認罪。
行為和言語的解釋必須在一定的語境和場合之中,寬容也好,寬恕也罷,我們注意對校園槍擊案兇手的態度是在這一“悼念”儀式下的話語,死亡可以凈化人的心靈,這是人與神對話的特殊宗教氛圍,面對死亡使生活在人欲橫流的世俗中人得以進行終極性的思考。
對兇手的悼念可以說是具有基督文化傳統的國家一種對生命的敬畏和悲憫。在基督教的教義中,生命是上帝賦予的,具有最高的價值。在英國17世紀有禁止自殺法,直到今天幫助他人自殺也是以殺人罪論處的。人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生命的隕落都是令人悲哀的,而在上帝面前每個人的生命價值都是平等的。
當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以后,我們能靠上帝的教義維持這個世界的秩序嗎?回答這個問題的一個更為困難的前提性問題是:上帝真的存在嗎?這顯然是一個依賴于信仰,而不是邏輯論證的問題。中國有的地方搞廉政教育,把官員拉到火葬場參觀,回來的路上,大家唏噓良久,可是,過后呢?——他們還不是仍然會到酒色財氣的老路上?
我們應當用愛去拯救這個世界,然而僅僅是愛能拯救整個世界嗎?在我們生存的世界中,制度性的懲罰從來就沒有消失過,也不可能消失,從中世紀殘忍黑暗的宗教裁判所到二戰后的紐倫堡審判乃至當代的美國對伊拉克戰爭,就現代社會的社會控制體系來說,宗教、法律、道德和傳統習俗從來就不是孤立的,他們也很難單一發揮維系社會秩序的職能,而且,法律作為一種地方性的知識,也很難說,西方的月亮就比東方亮。
我們應當如何理性對待犯罪人?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在中國的本土資源中我們是很難找尋上帝眼中的寬恕的。走筆至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中國人不能寬恕馬加爵。云南高校師生聽聞馬加爵被執行死刑的消息后,大都異常高興,有鼓掌,有唱歌,還有人相約晚上喝酒不醉不歸。大家認為,終于還受難者一個公道了,終于可以從馬加爵案件的陰影中擺脫出來了。就連他的家人也放棄領取他的骨灰。
在一個缺乏基督文化的國度,倡導“無緣無故的愛”是荒唐而不可理喻的,不過應當引以為鑒的是,我們應當如何理性地對待犯罪人?在我們賴以生存的、虛擬的但卻信以為真的媒介文化環境中,犯罪人的英雄化和妖魔化都走向了兩個極端。把犯罪者當作人來看待,對于犯罪的解讀我們需要建立在一百多年前犯罪社會學派著名代表性人物菲利的真知灼見之上:“人之所以成為罪犯,并不是他要犯罪,而是由于他處于一定的物質與社會條件之下,罪惡的種子得以在這種條件發芽、生長。”盡管歌德說過,所有值得思考的問題早就被思考過了,然而,這絲毫不影響反思的價值。
兇手為何自殺?是畏罪自殺,還是對這個世界已經絕望?兇手在寄給NBC電視臺紐約總部的視頻中闡明自己行為的正當性時說:“你們讓我流血,把我逼進死胡同,使我別無選擇?!焙茱@然,美國校園槍擊案悲劇是移民社會文化沖突的一個血證。
沒有任何理由假設今天的多數就是‘正確’的
盡管世界人權的發展呈現出“從片面強調服從多數原則到多數裁定與保護少數相結合,關注少數人權利的特殊保護”的趨勢,盡管早在1948《世界人權宣言》就規定:“人人有資格享有本宣言所載的一切權利和自由,不分種族、膚色、性別、語言、宗教、政治或其他見解、國籍或社會出身、財產、出生或其他身份(狀況)等任何區別?!薄豆駲嗬驼螜嗬麌H公約》對此也作了規定,聯合國大會1992年還通過了《少數人權利宣言》。然而,雖言如此,問題的關鍵是,如何使這些紙面上的權利轉化為現實生活中實際的權利,這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應當說,即使是在號稱自由與寬容的美國,種族歧視的陰魂并為散盡,校園槍擊案真相未得到澄清之前,“涉案槍手”就被美國媒體先驗地假定為華人學生所為。我國雖于1998年簽署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但至今尚未經過人大批準。李斯特說過,最好的刑事政策就是最好的社會政策。在當下中國社會轉型期,在快速的城市化進程中,城市與外來人口之間,弱勢群體與社會頂層之間,外來文化與傳統文化之間,社會發展與就業壓力之間,如何通過制度建構實現分配的正義,在關注多數人的權益的同時對少數人的權利予以同樣的關注是一個現實的問題。
保護少數人的權利首先需要法律上的寬容。美國各州義務強制教育教育法規定是十六歲,阿米緒人按照傳統宗教習俗孩子十四歲便輟學務農,訟案最后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判決阿米緒人勝訴,沃倫大法官在他的著名判詞中寫道:“我們不可忘記……沒有任何理由假設今天的多數就是‘正確’的,而阿米緒和類似他們的人就是‘錯誤’的。一種與眾不同甚至于異僻的生活方式如果沒有干涉別人的權利或利益,就不能僅僅因為它不同于他人就遭受譴責?!?/p>
美國校園槍擊案已經隨著兇手對自己最后一槍的哀鳴而落下帷幕。令人撲朔迷離的是,又有報道稱,槍擊案悼念石丟了兇手那一塊一夜間不翼而飛了,客觀事件的發展似乎用不著小說家杜撰就安其自身邏輯有了戲劇性的發展,很顯然,這是有人故意所為,丟失的悼念石哪里去了?系何人所為?他或她為何要這樣做?而美國媒介對此也并未予以跟蹤報道;很顯然,這已無須司法程序介入調查,但我們有理由推斷對兇手應不應當寬恕在美國也并非人人內心認同,但這是“少數人的權利”,這也正是美國多元文化的另一個例證的體現,正如古羅馬法諺所言:法律并不干涉人的內心。
編輯:曹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