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的審美想象能力好比是一個“雷管”,作者應善于用最簡省的筆墨來引爆它。
清人袁枚說:“凡詩文妙處,全在于空。”現(xiàn)代接受美學的觀點也認為,文學作品應該是一種“空筐”藝術。也就是說一篇優(yōu)秀的作品,應留有一些空白或未定點。而愈優(yōu)秀的作品,空白點也愈多。所以,寫作應有意留白。讀者的審美想象能力好比是一個“雷管”,作者應善于用最簡省的筆墨來引爆它。創(chuàng)作時,應注意一個原則,那就是通過暗示和誘導來激發(fā)讀者積極而又豐富的想象。讀者積極而有效的參與,往往是作品潛信息得到最大挖掘的必要條件。怎樣在故事的敘述中誘導、激發(fā)讀者的想象去挖掘潛信息呢?要有意選定某一種敘述結構。
一、懸念引導與情節(jié)逆釋
懸念必須單一,必須集中。由于篇幅所限,不能洋洋灑灑地鋪寫懸念,也不可能同時設置幾個懸念,分出總懸念和分懸念。這種懸念大都屬于一個問題的懸念和一個細節(jié)的懸念。這個懸念的作用就是對讀者的想象引導,心理暗示。所謂逆釋,就是解懸后的結局與讀者預料的剛好相反。引導與逆釋的反差越大,給人震驚、使人解頤的藝術力量就越大。
[針刺文一]
如水月兒
孫成鳳
收秋的時候,村上順便把坎堰上的白臘條、紫蘇條割了,在養(yǎng)牛院里堆起高高的一垛。下過一場雨,條子上的葉子掉了,脆硬的條子變得柔軟。隊長說:“該到山里請編匠了。”隔一天,養(yǎng)牛院里來了幾個人人手里握一把短柄鐮刀的編匠,一字兒排坐在牛棚檐下,面前堆一片條子,很麻利地用風快的鐮刀削條子上的枝杈,劈粗的條子。他們一律黑紅臉膛兒,閉著厚厚的嘴唇,仿佛用著很大的力。領頭的是位叫元的男人,能用編筐編簍剔掉的下腳料編出一個碗大的小筐、三四個碗大的小篩。這些東西村上不要,用不著,他就隨手送了人。女人們喜歡,淘米洗菜,正好用上。
元不善言語,非要說時,先把笑露了,仿佛是說的前奏。跟他做活的徒弟們似乎也是一個模子里刻的,言語少得出奇。
隊長派了一個叫月的女人給編匠們做飯、燒水。月的皮膚雪白,跟編匠們比,就如那蕎麥面饅頭堆里的一個白面饅頭。月好笑,好說,閑的時候就拿了一堆菜坐在距元最近的地方摘,問不知問了幾遍的話:
“你家?guī)讉€娃啦?”
“沒哩。”
元好一會兒才答,因為前頭有一段笑。答過了,笑就沒了,依舊閉著厚厚的兩片唇。
“咋不要娃哩?”月住了手里的活,盯著元。
“沒哩。”又是好一會兒才答。
月笑了,笑得咯咯的。為元的答話。她知道,這個“沒哩”,指的是沒有老婆。
元的厚唇閉得越發(fā)緊了,揚手把一個精致的小簍扔到月面前的菜堆上。月伸手把簍抓了,拿到眼前細察,一驚一詐地喊:“嗬,比昨天你給俺編的那個還俊哩!”月的嗓門又尖又高,惹得坐在檐下的編匠們齊齊地伸頭往她手上看。元的臉黑紅,悶頭用鐮刀在一把條子上猛削。唰唰唰,唰唰唰,越削越快,就有了風聲。徒弟們趕緊收了眼,也把鐮刀舞得亂響,似藏著許多嘿嘿的笑。
晚上,收了工,元伸手拿搭在拴牛架上的衣服,沉了許多,伸手摸一把口袋,竟藏著兩盒白蓮牌香煙。這可是貴物,過年過節(jié)才能按人頭分上幾盒。元皺了眉,細猜,誰干的呢?隊長── 不會不會,隊長哪會送這暗地里的人情呢,就是送一盒“經(jīng)濟”牌也喊得震天響呢。
月的家跟養(yǎng)牛院隔一堵墻,她站在自家磨盤上,露出她那張滿月似的白臉,高高地朝元喊:
“哎,黃瓜菜都涼啦,咋不快來喝湯啊!”
喝湯就是吃晚飯,當?shù)氐耐琳Z。
元一怔,才要笑,那張滿月的白臉偏偏隱去了。他領著徒弟,踢踢踏踏走進月的家。
月一個膀子依在屋門框上,兩排白白的牙把一個手指含了,看他們吃,誰的碗空了,就給誰盛上一勺湯;誰的手空了,就給誰遞上一塊饃。
元的碗空了三次,月給元盛滿三次。再空時,元就張開手把碗捂了,說:“不能吃了,吃飽不想動,夜里有上百里路要趕呢。”
月的手一抖,滿滿一勺湯潑在腳上,瞪大了一雙眼,瞅定元,“咋?活才剛開始哩,就走?”
元低下了頭,道:“回家瞅瞅,再回。”這回沒有笑,聲音也像蚊子叫。
夜半,月亮升起來,照得山路明晃晃的。路面上落了一層露水,就有了水晶的亮。幾雙粗重的腳走在山道上,踩得山谷嗵嗵響。
“師傅,工錢不要也行,你咋能把好事扔了呢?”
走在前頭的元,直走過一個山口,才說:“咱手藝人走百家門,吃百家飯,靠的是名聲,異鄉(xiāng)異地的,咋能迷糊呢!”
徒弟們不語。
明月如水,山嵐氤氳。幽靜的山道上,一隊漢子越來越倦了。只有他們手上的鐮刀,彎彎地,閃著青色的光,如同人人捧著一片笑瞇瞇的月兒。
(摘自《滕州日報》)
[點撥]
閱讀過程中,心里有一種強烈的愿望,就是希望看到元與月完美結合,因為這是懸念給人的一種暗示和引導。而當讀到元的那句“咱手藝人走百家門,吃百家飯,靠的是名聲,異鄉(xiāng)異地的,咋能迷糊呢”時,心中又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這就是藝術的震撼美!
二、荒誕歸謬與反思現(xiàn)實
這個故事,必須是其他人的,而且是“我”并沒有卷到里面去的;同時,它又必須是帶有傳奇色彩的,頗有藝術吸引力的,離奇荒誕的,不這樣,就很難在較短的篇幅里迅速抓住讀者的閱讀興趣。總體的敘述格局是離奇荒誕向不離奇荒誕轉化。作品結尾,不能只限于一般地解開荒誕的疑問,應該讓這個荒誕在向不荒誕的轉化中,包孕著深刻的生活哲理。有了這種意蘊,往往能使作品更具藝術魅力。它的情節(jié)脈胳里,一開始就是一個荒誕的想法,繼而是這個荒誕的想法變?yōu)楝F(xiàn)實,再后來是荒誕的完結,從而發(fā)展到歸謬,最后是對整體過程的反思,反思是藝術的點睛。
[針刺文二]
無鳥之城
蔡楠
我們這座城市,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鳥兒了。工廠里林立的煙囪,濃煙籠罩下的鱗次櫛比的樓房以及街道上密密麻麻的車輛和人群,足以讓鳥兒們望而生畏。沒有足夠大的空間和足夠好的空氣,鳥兒憑依什么來憩息和飛翔呢?
然而,文學青年藍海洋卻天天期望鳥兒的出現(xiàn)。藍海洋在一個很清閑的部門工作,有著大段大段的清閑時間供他自由讀書、自由遐想。讀書累了,他就雙手托腮在窗前對著天空凝眸遠眺,陽光、云朵,還有灰不溜秋的天空,卻沒有鳥兒飛翔的蹤影。藍海洋就想:這個社會人太多了才不會被重視,鳥兒又太少了才讓人如此期盼,什么時候自己能變成一只鳥兒,飛出這籠子一樣的樓房呢?
這種念頭越積越大,便膨脹成了渴望的氣球。渴望的氣球長出了藍海洋的胸膛,藍海洋就覺得他有試著飛翔的必要了。也許飛翔不僅是鳥兒的天性,人也會飛吧?只是因為他們習慣了行走和坐臥才忘記了飛翔的本能。如果通過我的試飛而發(fā)掘出人的飛翔本能,豈不是對這個世界、至少是對這個城市的貢獻?
這樣想了幾天,藍海洋就覺得應該付諸行動。那天早晨,他換上一身寬大的衣服,從單位宿舍里出來,爬上了單位的樓頂。他在樓頂上跑了幾圈,停住,伸臂,踢腿,擴胸,又彈跳了幾下,對著天空用平生氣力吶喊了一聲:我要飛翔——
聲音從天空飄下,砸落在大院內已經(jīng)來上班的人們身上。整個單位的人都抬起了頭。藍海洋的目光掃過天空,掃過這座城市的樓群,然后與人們仰望的目光相撞。他發(fā)現(xiàn)大家的目光是驚喜的,渴盼的,贊許的,甚至是鼓勵的。
藍海洋毫不猶豫地來到樓頂?shù)闹醒耄魂嚰ち业闹芎螅瑥堥_雙臂來了一個激越的彈跳,他就真的飛翔起來。
他的飛翔是輕盈的,緩慢的,寬大的衣褲在風中飄曳著,飛舞著。開始是向上的,繼而是平行的,接著就開始下墜。藍海洋屏住呼吸,揪著頭發(fā)。努力向上提著身子,卻怎么也控制不了下墜。后來,他的身子開始旋轉,他看到了大院的人們四散奔跑,有幾個人還扯著苫蓋貨物的篷布。他正向那篷布平行著落去。隨著嘭的一聲,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藍海洋第一次飛翔沒有成功,落了個駝背。出院那天,醫(yī)生將包著駝背的紗布撤去后,竟然發(fā)現(xiàn)他的駝背上長出了兩個對稱的肉芽。醫(yī)生奇怪地用手術鉗去夾那肉芽,沒想到鉗子一觸,那肉芽竟然活動起來,生長起來,眼見著就長成了一對成熟的翅膀。醫(yī)生驚叫一聲扔了手術鉗,像遇到鬼怪一樣跑出病房。
藍海洋卻興奮地“啊啊”大叫起來。他用力抖抖雙翅,走出屋子,穿過醫(yī)院長長的走廊,穿過人們愕然的目光,來到喧鬧的大街上。藍海洋做了一個深呼吸,張開雙臂,又是一陣助跑,這回真的飛起來了。他飛呀飛呀,飛過樓房,飛過我們這座城市,穿過煙靄,穿過云朵,看到了云朵上面的麗日和藍天,也看到了一架直升飛機從頭頂掠過──藍海洋想,鳥兒呢?鳥兒在哪里?我是因為城市沒有鳥才變成鳥兒的,我以后應該和鳥兒在一起生活才對呀。這樣想著,藍海洋就從天空中降落下來,飛翔著、盤旋著來到城外的一片樹林里。
那是一片很大很密的槐樹林,在一條河流的北岸。開滿槐花的槐樹林里聚集著各種各樣的鳥兒。藍海洋來的時候,鳥兒們正開會商量遷移的事。因為一個外商看中了這塊地方,要毀掉槐林開辦一個娛樂場,鳥兒們不得不另覓棲息之地。藍海洋的到來,加速了鳥兒們遷移的進程。鳥兒們懼怕這個“異類”,頭鳥一聲長叫,槐林卷起一陣旋風,黑壓壓的鳥群霎時潮退一樣飛走了。繽紛的槐花落在地上鋪得足有一尺厚。
藍海洋想向鳥兒大喊,別跑別跑,你們別跑,我也是一只鳥兒呀!可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嗓子里只會發(fā)出沙啞而難聽的嗚嗚呀呀之聲。藍海洋就只得在一棵百年古槐上癱軟了自己,雙翅無力地垂落在樹杈之間。
砰── 一聲槍響,藍海洋的翅膀被擊中。他“啊呀”一聲,絕望地落在滿地的槐花堆上。
兩個獵手跑了過來。獵手本來是捕獵那一大群鳥兒的,沒想到藍海洋來了,鳥兒們意外地得救了。鳥群飛走了,藍海洋竟成了獵手的收獲。兩個獵手把藍海洋又帶回我們這座城市,把他賣給剛剛建起的公園,飼養(yǎng)員把他放在一個特別的鐵籠里。
從此,我們這座無鳥之城有了一只鳥兒,而且還是只人鳥。一時間,到城市公園看人鳥,便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熱鬧消費。藍海洋隔著籠子在想,當初要知道是這種結果,我何必想到飛呢?
(摘自《小小說月刊》)
[點撥]
人能變成鳥嗎?人變成鳥會是什么結果呢?個體的解放與整體又有什么關系?我相信,讀完這篇文章,你就知道什么樣的文章是好文章了。
三、敘述對比與敘述重復
單獨地審視作為對比場的一個細節(jié),它平凡、普通得幾乎看不出任何光彩。但是,這樣的細節(jié)一旦進入對比場,一種它本身并不具備的藝術光彩便被反射出來,形成深刻的藝術主旨。因此,如果進入對比場的兩個細節(jié)不能比出新的思想內涵和新的思想意義,那么這兩個細節(jié)便不能組合成對比式情節(jié)鏈。作品中的一個細節(jié)單元,不僅可以重復一次,而且可以重復多次。表面看來,這冒犯了創(chuàng)作最為推崇的簡潔、洗練的品格,但是在作品特定的重復場中,這種冒犯卻產(chǎn)生了獨特的藝術效果。通過這種重復,可以寫足一種特定的藝術情境和藝術氣氛;通過這種重復,可以使作品關鍵性的構思內核,得到一種藝術的強調和藝術的夸張。
[針刺文三]
蛇
劉國芳
張三跟單位同事出去旅游,一行十多個人。在一條山路上,走在最前面的領導忽然發(fā)一聲喊:“路邊有一條蛇,當心哪!”
領導后面一個人,看了看路邊的蛇,也跟后面的人說:“路邊有一條蛇,當心哪。”
再后面的人,也看了看蛇,仍跟后面的人說:“路邊有一條蛇,當心哪。”
一行十多人,都重復著,唯有張三沒有重復。張三走在最后面,他聽前面的人說過后,認真看了看蛇。于是張三就看清那不是一條蛇,而是一截枯枝。張三把枯枝撿起來,往前面跑去,一邊跑一邊跟人說:“這哪里是一條蛇,這是一截枯樹枝。”
張三興高采烈的樣子,但別人不是這樣,大家都板著臉,沒睬他。
這事很快給張三帶來不良后果,那領導回來后對張三明顯變了,見了張三跟沒見一樣。毫無疑問,張三把領導得罪了。一個人得罪領導,就很難有出息了。單位派人出去學習,出去進修,出去深造,都沒有張三的份。分房、提拔等別人能得到的好事,張三得不到。
張三深感壓抑,他知道自己那天錯了。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張三都記得這個錯誤。也就是說,那截枯枝,不—— 現(xiàn)在它是一條嚇人的蛇了——這條嚇人的蛇已經(jīng)潛伏在張三心里了,它時不時地鉆出來,讓張三覺得害怕。
因為有一條蛇潛伏在心里,張三變得謹慎起來。他不再隨便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也不再做一些與眾不同的事了。比如又一次旅游,山路上有一條溝,不是很寬,隨便都能跳過去。但前面沒人跳過去,而是繞了些路,從一塊石板上走過去。張三開始想跳過去,但要跳時,他心里那條蛇鉆了出來。這條蛇一鉆出來張三就害怕,張三不敢跳了,他跟前面的人一樣,繞了些路,也從石板上走過去。比如有一次單位分魚,很多人斤斤計較,嫌魚小了。張三其實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他心里甚至很看不起那些斤斤計較的人,在心里直罵他們。但張三不會罵出口來,他想罵人時,那條蛇又鉆出來。張三現(xiàn)在很怕蛇了,心里有條蛇鉆出來,他如何不怕,他不敢罵人,跟大家一樣抱怨起來,說魚太小了。還有一次在公交車上,一個小偷偷東西。下班時分,單位很多人都在車上,他們都看見小偷偷東西,但沒人做聲。張三想做聲,但這時那條蛇又鉆出來。那條蛇一鉆出來,張三心里就哆嗦。毫無疑問,張三不會做聲了。他也像大家一樣無動于衷,眼巴巴看著小偷把那人的東西偷了。
那條蛇一直潛伏在張三心里,因為心里潛伏著一條讓他害怕的蛇,張三不會亂說亂做了,大家說好他也說好,大家說壞他也說壞。反正大家怎么樣,他也怎么樣,張三跟大家一模一樣了。
沒人再覺得張三有什么不好了。
后來,張三也當了領導。
但張三當了領導后還是很怕蛇。
一天張三又被蛇嚇著了。
這天,張三帶著單位的人去旅游。在一條山路上,走在最前面的張三忽然看見有一條蛇,張三最怕蛇,嚇得渾身一顫,然后發(fā)一聲喊:“路邊有一條蛇,當心哪!”
后面一個人,也看了看蛇,仍跟后面的人說:“路邊有一條蛇,當心哪!”
一行十多人,都重復著,只有一個人沒有重復。這是個年輕人,走在最后面,他聽前面的人說過后,認真看了看蛇。于是年輕人就看清那不是一條蛇,而是一截枯枝。年輕人把枯枝撿起來,往前面跑去,一邊跑一邊跟人說:“這哪里是一條蛇呀,這是一截枯枝。”
(摘自《語文報》)
[點撥]
這個故事把對現(xiàn)實的思考融在一個生活的細節(jié)上,給人一種特別的感覺,讓人不得不感嘆于作者把感受美升華為思想美的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