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馬所在的這個城市,雖然面積不大,經濟不發(fā)達,但人口眾多。這一點,在銀行取款時就能感覺出來。
如今的每個市民手里,或多或少都有好幾家銀行的存折。但在這鬼地方,不管是哪家,幾乎是每一次存取款,都要排好一陣時間的長隊。到后來,阿馬發(fā)現了這樣一個有趣的現象:有時候,看似最短的隊伍,排起來的時間可能會更長;有時候排著排著,看別的隊伍前進速度快,就見異思遷改排,卻發(fā)現原來那支又鬼使神差變快了。因為你不知道窗口里面的服務員是老手還是菜鳥,還有,前面的存取款大軍里有沒有聾啞老太和大款(其實并非真大款,偶爾接觸一回大額款項而已),這兩個因素只消存在一個,得,起碼這幾十分鐘你就畫地為牢吧。阿馬覺得這排隊有點像博彩,也是要講一點運氣的。
排隊日子長了,阿馬也琢磨出些門道,居然能夠從那些看似短的隊列中品出“長”的氣息。這種特異功能居然使他每一次呆銀行的時間大大縮短。這時候他又發(fā)現:排隊,其實也是一門學問。
后來,阿馬還發(fā)現:不光是銀行,還有車站、超市……舉凡有排隊的地方,都有此種微妙的學問在其間。
一
還是在上世紀吧,確切的時間,是九十年代中葉。那時的大學生比較搶手,阿馬一畢業(yè),就被這家市屬單位相中,當了秘書。一晃就是十年。十年時間,當年的同學紛紛當了科長、處長,阿馬的身分呢,還是一個小小的辦公室副主任。
這十年間,單位的頭兒走馬燈似的換了三個,且年紀越換越年輕,最年輕的一位局長叫胡明漢,年紀比他還小一歲。
小一歲,工資花名冊上卻多了將近一半的收入。這還不算,胡明漢掌握著單位的吃喝拉撒大權,包括阿馬的前途命運。如果這樣一比,一般人不給氣死,也要憋出病來。可阿馬沒有,這得歸功于祖先遺傳給他一副天生的平和心態(tài)。不僅如此,祖宗們還不知從哪積的陰德,惠賜給了他一個有錢的太太郝家秀。
郝家秀就是阿馬在銀行排隊時認識的。其實呢,郝家秀最先認識的是阿馬的“特異功能”,并藉此喜歡上這個人。也從那時開始,綽號“窮書生”的阿馬手里一直沒缺過錢花。惟一缺的,就是一頂烏紗帽。
有道是“當官不發(fā)財,請我都不來”。很多人進機關,窮盡一生,做夢都想撈一頂烏紗帽,其義不言自明。阿馬也沒免俗,不過,他想當官的原因又不太一樣。在民間,官本位思想依然無孔不入。雖說那是虛無縹緲的東西,但對于男人,特別是吃機關飯的男人,混跡良久不撈個一官半職,會給人看作是無用之輩,至少是不合群的“異類”。君不見,逢年過節(jié),親朋好友之間打著哈哈,掛在嘴邊的祝辭,十之八九都離不開“高升”、“飛黃騰達”之類。你想想,成天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原地踏步”,就算你家財萬貫,這臉也不知往哪擱。
好在,仕途的某些官,花點錢可以弄來。或許你會奇怪,阿馬如今手里不缺錢,為何不去買個官呢?問題,就出在胡明漢身上。
前面說了,胡明漢人年輕,想撈一點政治資本。上臺的第一天,就大講特講廉政建設,大有對賣官跑官那一套深惡痛絕之勢。知情人都知道,胡明漢有個大腕老爸,家底深厚,手頭根本就不缺這點錢。就這么,在阿馬手心里剛有錢的時候,卻找不到花的地方。起初,他不死心,硬著頭皮一次又一次去給胡明漢送禮。前幾次都被原封不動退了回來,到后來,則遭遇了閉門羹。那一回,仗著一點酒性,阿馬隔著門,與胡明漢大吵一頓,話說得相當難聽。吵過之后他又后悔了,但世上沒有后悔藥。得罪了一把手,這升遷更無指望了。
阿馬十分懷念前任賀老局長,老家伙退居二線前,暗示過他好幾次。對這個嚴重的“五九病”患者,阿馬還真有些瞧不起。當時,辦公室就阿馬和老主任兩個人,老主任馬上也要退休,但阿馬當時手里缺錢,就是幾瓶好酒幾條好煙,也都要從工資里左摳右省。就這么,本來可以直接當辦公室主任的機會,打折成了副主任。而且這一副又是十年。眼下,胡明漢呢,不僅不提他,反而又往辦公室塞進了一大幫比他資格更老的閑人。若按論資排輩,在阿馬通向辦公室主任的道路上,至少還有主任、另一位副主任、兩名主任科員四大金鋼等著。
那段時間,阿馬賭氣撂過挑子,起草綜合材料要么偷工減料,要么敷衍塞責。這一點可難不住胡明漢,一個電話,下屬單位一個跑腿的大劉就成了阿馬的同事。大劉過來沒多久,辦公室主任內退,位子空出來的那天,大劉就半開玩笑地對阿馬說:“馬主任,別看這個位子是一泡‘屎’,可眼下,至少有五只‘狗’盯著。”在阿馬心里,只列出四只,他忘了,在大劉心里,自己也算一只呀。“還不包括外面的‘野狗’呢。聽說,辦公室的關系不好擺,這個主任,還要從外面進口!”小道消息往往一傳就靈。果不其然,一個星期后,別的部門來了一名“野狗”報到,正式成了他們的頂頭上司。
就這樣,原本井然有序的人事排隊規(guī)律,被胡明漢這樣一個蠻不講理的隊長,改變了游戲規(guī)則給攪和了。事后,阿馬將這事跟銀行排隊聯系在一起,感嘆人生無常,并且摹仿張愛玲的語氣總結出一句話:“買官須趁早”。
二
除了當官,與郝家秀的婚姻,也有點像排隊。
說實話,郝家秀不是阿馬想像中的女人。人生得雖然不難看,但身材高大健壯,和阿馬上街,幾乎是并駕齊驅。如果說婚前她的身材還算豐滿的話,那么生了孩子之后,則成名副其實的臃腫了。再看阿馬呢,都說男人三十一枝花,似乎越活越年輕。乃至兩人上街的時候,不知情朋友說他們是姐弟戀,知情朋友說他們是女財男貌。
阿馬是在沒房子、缺位子、少票子的艱苦歲月看中郝家秀的,他是個知恩圖報的新好男人。從結婚到兒子降生,阿馬一直保持著對郝家秀的忠誠,未越雷池半步,盡管這期間不斷有女人向他拋過媚眼。即便如此,并不意味著阿馬這條防線牢不可破。最終打破他報恩心態(tài)的,是在兒子降生后的第二年,生活圈子里突然出現了一個林敏月。
林敏月是一家裝璜公司的老板。那年,郝家秀相中了一套商品房,因為要帶兒子,裝修大權全交給了阿馬。和林敏月的相識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林敏月比阿馬小四歲,在屬相上,是跟阿馬年齡最般配的女人。更般配的不光是年齡,阿馬貨比三家,同樣的建材,在林敏月這兒總有他意想不到的優(yōu)惠。后來才知道,林敏月全部是按進價給他的,里面還貼進了運費和損耗。林敏月不僅為他優(yōu)惠建材,還動員熟悉的同道為他砍價,這令阿馬格外感激。林敏月的關懷體貼加嬌巧可人,極大地彌補了郝家秀身上的缺憾。和林敏月在一起,阿馬感覺,無論哪一方面,都比郝家秀強。
新房竣工那一晚,阿馬請林敏月喝咖啡,林敏月幾乎毫不猶豫地答應。
咖啡廳,林敏月給阿馬大談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史,對阿馬感興趣的情史只字不提。阿馬根本沒聽進半個字。等林敏月說累了,才冒出一個問題:“敏月,你是否考慮過找一個男朋友?”
林敏月說:“難道,你能幫我找個合適的?”
阿馬說:“我有一個同事,叫大劉,也是個單身。”阿馬說這話時,心里直發(fā)虛:大劉五短身材,單從外表上,就過不了林敏月這一關。但這是他預料中的,其實在內心,他巴不得林敏月看不上大劉,然后自己以熱心人的身分,正式入主她的心。
林敏月倒是十分興奮:“好啊,說說看,他有哪些條件?”
阿馬說:“單位好,性格好,還有住房。”
林敏月說:“還有呢,比如,身高、長相。要知道,本小姐也是一花癡哦。”
阿馬說:“這個,是沒有標準的。關鍵是,你自己要喜歡。”
林敏月說:“我要求不高,有你這模樣就行。”
阿馬說:“當然比我強。”
林敏月說:“我不信。要是找不到比你優(yōu)秀的,你說怎么辦?”
阿馬說:“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說這話時,阿馬又想起那個排隊的典故。他發(fā)現:林敏月正是自己生命里苦苦尋找的那個理想女人,只不過以前站錯了隊,購急了票。人生的很多事,往往是這樣不可思議地錯位,就像那個只有一次撿麥穗機會的故事:如果總盼著最大的在前面,則會擔心錯過眼前的;如果搶抓眼前的,難免錯過后面的。那種恰到好處的概率,真是太低太低。他懷疑世上那么多人向往離婚,也是這種排錯隊的心態(tài)使然。
林敏月還是跟大劉見了一面。大劉那方自是沒話說,第二天就向林敏月展開了猛烈的攻勢。但林敏月顯然對他不感冒,后來,干脆換了手機,第一個電話是打給阿馬的:“叫你那同事以后別打電話來了。我答應跟他見面,只是看了你的面子。”
阿馬沉默了。隨后,林敏月反過來,對他展開了大劉那般的攻勢,阿馬哪里招架得住?接下來是他的家庭撕票改組問題正式擺上議程。但眼下,跟郝家秀離婚,卻又實在令他難以割舍。畢竟兒子都快兩歲了,何況,郝家秀除了人胖一點,其他方面并沒有什么大錯。只是有一點,逼得他不得不對自己的婚姻重新進行審視,那就是他發(fā)現自己愛上了林敏月。這種愛,在郝家秀身上是找不到的,從一開始就沒找到。
婚姻也是一場排隊。假設,當初自己多等幾年,假設自己不缺錢……但是,生活從來不給你那么多假如。
三
阿馬決定要調離胡明漢那個單位了。調離的原因,還是因為郝家秀。
住進新房之后,阿馬的反常表現,自然逃不過郝家秀的眼睛。就在跟林敏月交往的第四個月,他們在賓館開房的錄像就到了郝家秀手里。出乎阿馬意料的是,郝家秀沒有大吵,她只是平靜地要求他:“離開那個女人,我還會當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其實經過這段交往,阿馬已經發(fā)現,林敏月并非想像中的十全十美。她任性、還有一點自私,特別是要他跟郝家秀離婚這事,整天掛在口頭,實在令他不爽。然而他又癡迷林敏月的愛,只有在她身上,他才能充分感受到男女之間那種水乳交融的激情和瘋狂。
這一年,是阿馬進機關的第十年,也是胡明漢當局長的第四年。馬上又到換屆了,小道消息又說,胡明漢的后臺倒了,他想再上一層樓,進人大或者政協的計劃很可能擱淺。這也意味著,他再干一屆局長幾乎已是鐵板釘釘的事。這對胡明漢來說不是好事,可對阿馬來說更如一場致命的打擊:自己馬上是“奔四”的人了,加上和局長的這種尷尬關系。那句俚話怎么說:“二十七八,努力學文化;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再干也白搭。”錯過了黃金年齡這個村,可就再也沒那個店了。
郝家秀這邊呢,卻傳來一個令他振奮的消息:郝家大舅子發(fā)了跡,在市屬的南嶺縣當了區(qū)長。區(qū)長,干一屆就是書記,如果順利,接下來就會進班子。而且,大舅子的區(qū)委辦剛剛缺一位綜合辦主任,正科級。無論是資歷還是能力,阿馬都成了不二人選。就這樣,阿馬主動從市屬單位下到了區(qū)里,美其名曰“下基層”,實則是郝家秀一手導演。既遠離胡明漢,又遠離林敏月,一石二鳥。事實上,郝家秀的想法和阿馬一拍即合,和林敏月相處的時光,疲勞已經開始勝過快樂,他也想冷冷場。
那天,胡明漢一邊翻看他的調令,一邊慢條斯理地說:“恭喜恭喜啊,這些年,沒幫上什么忙,對不住兄弟了。”自從那晚大吵,阿馬和胡明漢說話的總和不超過十句。這是第一次從他嘴里聽到有點像人樣的話。阿馬心說:“胡明漢,像你這樣的人怎么不早點死啊,再在你手下呆下去,我可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也許是阿馬這道咒實在詛得毒,也許是胡明漢命里該有的劫數。就在阿馬下到縣里不久,胡明漢真的死了,死得很突然,是一場車禍。
如果在原單位,胡明漢之死,對阿馬來說無疑是特大喜訊。他也用不著輾轉到縣里來脫褲子放屁弄這個正科級。所以這道喜訊,于他而言怎么也喜不起來。更令他悲哀的是:幾乎在同時,大舅子也“死”了,不過他人雖然沒事,官卻丟了。大舅子犯事太多,有人檢舉揭發(fā)了,包括阿馬的調動問題,成了任人惟親,不可避免受到株連。這樣,剛當上的縣委辦副主任馬上被撤了。不僅官當不成,而且連原單位都回不去了。
本來,聽到胡明漢死訊的第一念,阿馬想風風光光地“衣錦還鄉(xiāng)”,去送一個花圈,湊一番熱鬧。誰知大舅子偏偏在節(jié)骨眼上出事,這樣一來,他反而不好意思見到那些老同事。又過了些時日,他試著跟大劉通了電話,得知了進一步的變數:連同胡明漢出事的,還有那條他帶來的“野狗”辦公室主任。再問到新辦公室主任是誰?連猜了當年的四只“狗”,大劉都是嘿嘿干笑:“他們都給胡明漢氣走啦,山中無老虎,我這只猴子也稱了一回霸王。”
這段時間阿馬有一個想撥通而一直沒撥通的電話,就是林敏月的。經過這些變故,他發(fā)現自己格外想她,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
四
那些日子里,阿馬精神恍惚。眼里老是浮現當年在銀行排隊的情景。歷經多年磨礪,他讀懂了排隊,但人生,顯然不像排隊那樣簡單。要命的是:一個人站錯了隊,還有下一次的改正機會;人生呢,則永遠沒有。
那天,他又去了一趟銀行,意外地發(fā)現:如今的銀行已經不排隊了,他們改革了。原來的“一米線外”,變成了依號呼叫,辦理個人業(yè)務的,先去搖號機前按個號,然后耐心在座位上等播音通知,直到呼到自己的號了,再去辦手續(xù)。這樣,他在排隊規(guī)律中練出來的火眼金睛終于沒了用武之地。
他在座位上很不安心地等著,有些百無聊賴。雖說不排隊了,但這樣公平地等呼號,比自己排隊慢多了。倒是身邊的VIP貴賓室,少數幾個麻利的身影,根本用不著排隊,甚是瀟灑從容。驀地,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奔進:那不是大劉嗎?“大劉,你小子,剛當上辦公室主任才幾天,就成大戶了?說,你那些錢是從哪來的?”
大劉很快發(fā)現了老上司:“真巧呀,出差過來,正想去找你呢。我哪是什么大戶喲,不過是局里的一個公司,到縣里來開展業(yè)務,我兼著法人。”大劉說得輕描淡寫,嘴里露出一絲自得。分開不到一年,大劉的身子已經明顯發(fā)福,有點像眼下很流行的那句順口溜:“職務不高,工資不高,血壓血脂血糖高;政治不突出,業(yè)務不突出,腰椎盤突出;大會不發(fā)言,小會不發(fā)言,前列腺發(fā)炎。”
臨別的時候,大劉又想起一事:“對了,我已經定在五一擺酒,你有沒有時間,過來賞個臉?”“行啊,一定來捧場!快告訴我,新娘子是哪位啊?”“是敏月呀,還是你牽的線呢!”大劉后面那一句話,令阿馬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大劉按下了小車的遙控開關,跟他說再見的時候,才回過神來。
那一刻,阿馬做出了幾乎是一生中最快的一個決定:將市里那套商品房賣了,然后拿這些錢,去銀行辦一張VIP貴賓卡。
(責任編輯 伊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