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田園牧歌生活

去鄉村買一塊地，自己設計房屋樣式，修建一棟舒適別致的小二樓。清晨站在陽臺上眺望青山綠水，看太陽慢悠悠的升起；夏日的夜晚，躺在陽臺上的搖搖椅上仰望星空，靜夜里，聆聽微風吹動樹梢的聲音，欣賞夜鶯的歌唱。寫作之余，種花、種菜、養鳥、養狗……

父親滿55歲那一年，實現這一愿望的機會突如其來地降臨了。省作協給教授級別的作家，每人分一套四居室的新房子。我們萬分激動，全家人很快就可以榮升為大城市的人了，而且住進寬大的新房子。我們誰也不知道父親這稀奇古怪的想法，后來聽母親說，那不過是他們新婚燕爾時，父親曾對她說過的甜言蜜語。只以為是一個玩笑，沒想到二十多年過去了，父親就這么認真了。

父親對前來通知他去挑選新房的領導，態度堅定而明確地說，我不去成都，也不要四居室，我住在那兒就沒有創作靈感了。

三位領導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因為父親已調往省作協多年，原單位要把我們尚還住著的房子分給其他人。對于這位當紅的高產作家，領導只好征詢他本人的意見。父親便毫不遲疑地說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愿望——要住在鄉下。

原來如此。領導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其實，若按經濟價值核算，父親吃了大虧了。很多人到現在都為他的選擇百思不得其解。

一切都按照父親的愿望順利進行著。先是在離城二十余公里的小鎮邊買了四分土地（1993年又擴增至一畝），接著他開始興致勃勃地設計房屋修建圖紙。當地鎮上的一位文學青年，自告奮勇給他請了一個建筑包工隊，按照父親的圖紙大興土木。不久，我們全家人搬進了“鄉村別墅”。

父親多次邀請朋友們來欣賞他的“戰果”。他不止一次地對母親說過，假如他不當作家，肯定是一個優秀的建筑設計師。倘若他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就不會無師自通地設計出這么好的房屋來。

不過所有參觀過我們家房子的人都認為，我們家的房子跟農村一般暴發戶沒有什么區別，劣質木料做成的門窗涂上金光閃閃的油漆，二樓上向陽的狹長的走廊通道，粗制濫造的陽臺水泥地等，都是暴發戶房屋共有的特征。參觀者不忍掃父親的興，大多都稱贊父親設計理念的崇高境界，和周圍先富起來的農民打成一片。

55歲的父親，由此把他的浪漫生活推向新的高潮。記得我們搬過去的時候，是陽光和煦的四月。一望無邊的麥田在微風中翻著綠色的波浪，金燦燦的油菜花散發醉人的香味，房屋背后約二百米外是清澈見底的涪江急流，舉目皆是美不勝收的山水畫，清脆悅耳的鳥語，被露水滋潤過的泥土的潮濕味夾雜著各種植物的芳香，飄蕩在空氣中，讓我們足足興奮了一個星期。母親樂得像個小女孩，瘋瘋顛顛地唱著蘇聯民歌，在每個房間里竄來竄去。

父親說他好像回到初戀的時候，“你母親梳著長辮子，身穿白底藍花布衣在學校的舞臺上唱《白毛女》，有好多男同學給她寫情書呢……”

于是乎，他們手拉著手迎著清晨第一縷陽光去田間散步；夕陽西下時，兩人又嬉笑著到江邊拾貝殼，或是到堤邊采野菜。

天有不測風云，這樣甜蜜的日子差不多只過了一個月，農忙時節到了，鄉村發電站電告急，整個村鎮的生活用電全停。夜晚四周漆黑一片，小鎮上空如同籠罩著一口巨大的黑鍋。

母親沒有電視看，父親無法讀書寫作。兩人就點亮蠟燭，并排坐在躺椅上聊陳年往事。偶爾，母親也發發牢騷。

更遭的是停電幾日后，水也停了。因為水塔里的水要用電來抽。我們只好拿著鍋、盆，翻過堤岸，穿過坑坑洼洼的河灘，從江里打水吃。令父親沒有想到的是，停電停水在這里是家常便飯。我們只好買了水桶和村民一樣汗流浹背地去江邊挑水。直到上世紀90年代末這個狀況才得以扭轉。

母親很快愛上了泥土，確切地說，愛上了從土里長出來的植物。她在園子的幾分地里大顯身手，密密麻麻，參差不齊地種下數十種花草，凡市面上有的，她都買來種在地里。

父親反復強調說，他要種紅苕、厚皮菜、玉米等農作物。這些農作物在他寫第一部長篇小說時，陪伴他度過了難熬的饑荒年代。此后，他情有獨鐘的這些的農作物便在三平米地里茁壯成長。父親還在墻角地邊種了幾株優質葡萄，以及枇杷樹、橘子樹。

母親則把原先準備用以涂脂抹粉穿大紅大綠衣服到老年大學去扭秧歌的錢，全部投入到買花和買肥料上了。園子里的植物如同吃了四月肥的豬一樣——瘋長。

于是，我家的園子里，春天五光十色的鮮紅耀眼奪目，秋天宛如瑪瑙珠子般的巨峰葡萄綴滿枝頭。成群結隊的小鳥蜂擁而至，約三分之一的葡萄喂了小鳥，另外大部分做葡萄酒。不過，父親的葡萄酒不是釀造出來的，而是直接把葡萄扔到白酒里泡出來的。每年我們家要做十幾壇子這樣的酒。每日午飯和晚飯前，父親和母親在閑聊中對飲三兩杯。天長日久，他把母親培養成一個飲酒高手，估計沒有八兩酒母親是不會醉的。

鄉村娛樂活動單調，常見的就是打麻將。父親入鄉隨俗，讓裁縫給他做了幾套中式布衫，買了幾雙燈心絨圓口布底鞋，這樣打扮起來頗像三十年代的教書先生。逢年過節或是周末，父親便來到住在附近的村長家里打麻將。開始他打麻將的技術很臭，只能坐在灶臺邊的矮桌子上，和幾位半老徐娘的村婦在一起練練技術。但父親畢竟是聰明好學的，麻將技術突飛猛進，連跳三級，從矮桌子到高桌子再到農家樂打機麻。父親認為適當的打麻有助大腦健康，城內的文學青年或是文學中年，還有遠道來的老朋友，多多少少都演變成了他的麻友。

那年冬天來臨，父親母親如往年一樣做香腸臘肉。有了廣闊的空間（葡萄架），父親竟買了比往年多一倍的豬肉，是買肉的伙計幫忙，那半頭豬才被扛回了家。大小不一的臘肉塊吊在干枯的葡萄架枝頭，誘人的香味隨風飄蕩，引來無數只饑餓難耐的越冬小鳥，肥肉是它們的首選美味，母親怎么趕也無濟于事。

幾天后，母親查看了一下，幾乎每塊肉都有被小鳥啄過的痕跡，怨氣沖天地對父親說，搬到這兒來就是個錯誤。父親滿面笑容地說，你是有福不會享，我們在城里費盡心血養一只畫眉鳥，在這兒輕輕松松就養了幾十只甚至上百只小鳥，多好哇！

恰這時候，母親看到一只吃飽喝足了的花臉小鳥正對著她搔首弄姿，煞是可愛。經父親這么一說，頓時豁然開朗。

從此，她每天都不忘在陽臺或是院壩地上撒些玉米和米粒。小鳥們成群結隊地飛來了，大快朵頤之后，便悠閑地在園子里聊天散步，唱歌跳舞，隨后全都飛到院墻外幾棵枝葉繁茂的樹上睡大覺。冬去春來，估計這群小鳥和母親一樣，猛地長得腰圓體胖了。

三年后，我們的枇杷樹長大了，幾對小鳥懶得飛來飛去，直接把家安在枇杷樹上。讓我們驚喜的是，身長僅一寸的小蜂鳥，干脆把家安在絲瓜藤上，離地只有一米多高，使得我們有機會觀看到雛鳥生長的過程。

坐在某個角落里，悠閑自在地看數十只小鳥在園子里穿梭，是老倆口最愜意的時刻。

時光飛逝，二十年匆匆過去。當年豪氣沖天如正午陽光的中年父親，已是風燭殘年的耄耋老人。歲月流逝并沒有使他的思維頹廢而呆滯，他仍舊一如既往地在這套房子創造新花樣（因他的心血來潮局部裝修多次改造），真正達到了土洋結合。

為了他的健康長壽，我們多次勸他搬到城里離醫院近一點地方住。他卻總說，等到我走不動的時候再考慮吧。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