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燕,在野文人,一生布衣,以今言之,屬邊緣化也。他的視野非常高闊,卻長期被文學史忽略。他嗜書如酒徒之嗜飲,徒步從韶關至廣州求借讀書;也略有出仕的機會,他自動放棄了;也曾參加反清復明的部隊,備嘗艱辛,未能大成,仍嗜書不止。
舊時文人,不少是好人。對生活并無太多要求。假如精神自由一點,社會多少講究一點游戲規則,倒也無枉一生。但是專制的肆虐,是一種無止境無人性的東西,所以,灌園抱甕,蒔花種菜,甘于淡泊的背后,不免流露一種失路之悲。或在亂世轉徙茍活,或在被控制的時間里面消磨,生命的意義打上負數的標記,令人長喟不已。
廖燕的墨跡今尚存,觀之,但見勁挺中不乏含蓄,有的筆畫也相當開張,揖讓之間似可觸摸到他的孤憤、他的銳眼。真可謂,觀書老眼明如鏡,論事驚人膽滿身。
《性論》首句,“天地一性海也,萬物一性具也。天地萬物皆見役于性,而莫知其然……”也是漂亮、驚艷、有震撼力的句子。來得很陡,而很抓人。
他的不羈,他的狂放,以思想深度為底蘊。為古今腐儒難以望其項背。
《管錐編》234頁,錢先生此文梳理專制之害,從先秦提領至明朝。末尾且發揮說愚民者自欺欺人,最后自將其愚信以為真。專門拈出廖燕《二十七松堂文集》卷一《明太祖論》:“明太祖以制義取士,與秦焚書之術無異,特明巧而秦拙耳,其欲愚天下之心一也”。
那確歷來罕見的奇文——
天下可智不可愚,而治天下可愚不可智。使天下皆智而無愚,而天下不勝其亂矣。……夫庸人烏能擾天下哉?擾天下者皆具智勇兇桀卓越之材,使其有材而不得展,則必潰裂四出,小者為盜,大者謀逆,自古已然矣。唯圣人知其然,而惟以術愚之,使天下皆安于吾術,雖極智勇兇桀之輩,皆潛消默奪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后天下相安于無事。故吾以為明太祖以制義取士,與秦焚書之術無異,特明巧而秦拙耳,其欲愚天下之心則一也。
秦始皇狙詐得天下,欲傳之萬世,……以為可以發其智謀者無如書,于是焚之以絕其源……且彼烏知詩書之愚天下更甚也哉?詩書為聰明才辯之所自出,而亦為耗其聰明之具。況吾有爵褖以持其后,后有所圖,而前有所耗,人日腐其心以趨吾法,不知為法所愚。天下之人盡愚于法之中,而吾可高拱無為矣。尚安事焚之而殺之也哉?明太祖是也。
自漢、唐、宋,歷代以來,皆以文取士,而有善有不善。得其法者,惟明為然。明制:取士,惟習《四子書》,兼通一經,試以八股,號為制義;中式者錄之。士以為爵祿所在,日夜竭精弊神以攻其業,自《四書》、一經外,咸束高閣,雖圖史滿前皆不假目,以為妨吾之所為。于是,天下之書,不焚而自焚矣。非焚也,人不復讀,與焚無異也。焚書者欲天下之愚,而人卒不愚;此不焚而人不瑕讀。他日爵祿已得,雖稍有涉獵之者,然皆志得意滿。無復他及;不然,其不遇者,亦已頹然就老矣,尚欲何為哉?……
此文透露的信息是,人性如何被奴化,被淡化、被弱化、被非人化,被平面化,被邊緣化,在此軌道上長期運行變成一種不自覺的自覺。他們各得其所,完成了對人性的摧毀控制,專制的種種甚至變成了基因,在現代社會間歇性發作,多處形成潰瘍難以愈合。
焚書之術生產奴才,以制義取士捆綁性情,被奴役著卻以為自由著。所有這些病癥都是一個總病根,那就是專制之病。其甘心被愚,無非是利欲、權欲的作為一種回報,為其操控,自然以愚民為事,但以自愚為前提。上得其軌道之人,權力欲都極強盛,而其本質是不讀書的,但對算卦、看風水、驅邪的淺層文化倒情有獨鐘。他們對古代大學者的思想、學說與歷史價值惘然無知。這些官僚僅僅貼著智識者的標簽而以,乃識時務的行尸走肉。
論文字的組織、驅遣、文氣的流貫……他當然不是唯一,但論及識見的深透,直達背景和后臺,那就道個多乎哉?不多矣啦。不平之鳴甚多,而挖掘出個人普遍性的人生悲劇,及所造成的深層原因,同時就有文士由衷推崇:議論多發前人所未發。他的見解,確為江山文藻增色多多。
他的《高宗殺岳武穆論》,議論也是別開生面。他認為岳不是秦檜殺的:“觀秦檜答何鑄高宗其欲殺武穆者,實不欲還徽宗與淵圣也……實欲金人殺之而已得安其身于帝位也”(全集10頁)。他當時的文友有謂:非具二十分膽識,誰敢如此下筆!可破千古腐儒之見。
他對明清鼎革之際的上層變亂,痛心疾首,拆其病象病因,“在廷諸臣,忠奸不一,議論朝更夕改,率無撥亂反正之才,強敵壓境,輒一籌莫展。及幸寇退,則驕語富貴,黨同伐異,甚至攬權納賄,無所不至,其習牢不可破……”(全集296頁)。他的《張浚論》則闡述專制制度的致命陷阱,“從來奸人害正人”、壞人與無限制的君權相結納,“其惡亦漸肆,其后遂至于窮兇極暴而不可救止……”。
他筆下的反清復明的志士,處境悲涼,遭遇無形網絡,密密匝匝,只有絕望,難以沖決。
“古君子往往有以軒冕為桎梏,入山惟恐不深者。此豈其得已者耶?然人生至不得已而隱,已非人情,況并欲泯其名而不使見稱于世,則其苦有孰甚于此者……”(全集306)
他的詩歌,寫景則悲壯痛切,鑲嵌在景句中的悲緒不是搖落,不是斜臥,而是像強勁的海潮一樣,激宕洶涌,不依不饒地撲將而來。他的一律詩說,“胸藏五岳隱難平,濁酒堪澆取次傾。滿目煙云供異賞,一天星斗寄奇情……”(503頁),又說,“滿目干戈天局促,長途風雪客凄其。五更馬上吟殘月,獨木橋邊訪古碑”(527頁)。和他的各體文字一樣,蒙絡因清醒的痛苦產生的沮喪。
他的眼光,強勁的穿透能力;他的思索,簡勁的邏輯推導能力,他的追蹤,陡勁的全程打擊能力,古典作家中實屬少見。自然,他也因此而倍顯孤獨。
人總是要尋找發泄的通道出口,民主的制度,則在衡定的游戲規則中,盡可使精力釋放,“該干嗎干嗎”,一切有所安頓歸依。而不論秦始皇的暴烈、明太祖的偽狡,走后總要引起這樣那樣的麻煩,循環不止的是非顛倒錯亂,禍亂相尋。
廖燕的結論,也是說到底了,無以復加了。作為這一可貴思維的延伸,再走一步,那就到了林則徐、鄭觀應時代,相當多的一批知識分子,因西風東漸,而透徹反省,向民主制度三致意焉。那是士人真正的自覺,他們著眼國家基本制度建設,力圖從壓迫者手中獲得自由。他們的認識來自對專制禍害的刻骨體會,而他們傲岸獨立的認識,甚至使很多后來的知識分子相形見絀。即如當世,曾見地方文化頭頭,也寫所謂作品,不少系其標榜有骨氣、葆個性之文人,于官場真真假假總有抗官的態勢,清高的做派。然試一涉及歐美新聞領域甚或普選體制,其“辨證思考”則來矣,往往憤然做高亢狀,說是大洋彼岸也有新聞紀律,也有檢查,云云,不知其為權利所在。如此大勢不明,使廖燕復生,當喟然掌摑之。
廖燕長期為文學史忽略。而此類文學史,數十年如一日,僅于鼎鼎大名者作模棱鑒定,讀之使人昏昧不明,尤可惡者,使不明真相之后來青年,以為中國文學僅此而已,其摧頹先賢一至于是。
實則那些被忽略的作家,不乏深邃的智慧和思想,乃至經天緯地之文,廖燕最為典型。他之被忽略?并非后世批評梳理者吝惜筆墨,實因基礎訓練所致,及手眼、能力、水平所限,見寶不識,智不及此。令到古人創造湮沒無聞,有的甚至因長期冷落,物質載體如書籍等的朽壞,而永遠歸諸風流云散,這對文化香火的傳承,是何等慘痛的損失啊。
《管錐編》對此狀況,仿佛放出千萬只救生的小艇,在茫無際涯的洋面上穿梭施救,將要滅頂者拯起搭救,上得岸來,復加以理董之重塑之,使以新貌面世。
像錢鐘書這樣在時間的隧道里面攻城略地,使淹沒的古典作家再現重光,這樣的鬼斧神工,無遠弗屆,這樣的一視同仁,“訪貧問苦”,裨使野無遺賢,設使古典作家起來投票,恐錢公所得選票,將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