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
2007-12-31 00:00:00吳運強
四川文學 2007年9期
1
近段時間，野豬坪的大人小孩們都明顯感覺到了腳下的土地在輕微顫抖，自己的石墻房子在慢慢變形。
起初，大家都沒在意，以為要地震。震就震吧，想咋震就咋震，這地震天王老子都拿它無法，就算你是日天的好漢也難逃厄運。再說，朱老板那么高的樓房都舍得垮，馮雨娟老師那么漂亮的人都不怕死，我這幾間破房、幾條賤命算他媽個啥？現在而今，不死一幫人，不發生特大事故，政府官員們一般是不會輕易氣齁齁爬上山來的。
由于眾人都這樣想，加之地下顫動時強時弱，時有時無，沒造成多大災難。人們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山還是那座山，路還是那條路，老婆還是自己的老婆。于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也就見怪不怪，既不恐慌，也沒人向上面反映情況。牛皮哄哄的吹，日子淡淡的過，全坪人餓了吃，困了睡，陽雀叫時點苞谷，大雁歸后扯豆子。閑暇時，男人們依然喝酒打牌，婆娘伙照樣推磨做粑，楊大貴、李家龍幾個單身漢每日黃昏也同樣按時去磨盤小學纏著馮雨娟老師，玩斗地主的賭博游戲。直到有一天，小寡婦水珍家新修不久的混凝土樓房突然轟隆一聲瞬間陷了整整小半截在土里，所有的人才開始警覺，才逐漸意識到生存危機。
2
事故發生前，小寡婦水珍正翹著渾圓的屁股扭著水蛇腰在地壩邊洗頭，她是野豬坪除馮雨娟老師之外最漂亮最愛干凈的女人，幾乎每星期都要洗頭泡澡。野豬坪山高路險，氣候惡劣，每年農歷九月以后就很少見到太陽，大多數日子霧氣沉沉，雨雪紛飛。這里的男女老少都沒有洗澡的習慣，赤日炎炎的夏季，人們干活回來感覺渾身酸臭至極的時候，也只是提小半桶水到豬圈邊，解開上衣，繼而用全家人洗得分不清顏色的公用毛巾，蘸少許洗衣粉畫大字般在前胸后背上胡亂抹幾下。根本沒人像馮老師和水珍那樣把自己脫得赤條條，然后嘩嘩的洗他姐姐個痛快。
今天是個好日子，久違了的太陽像上面的領導干部，突然在野豬坪的深谷高崗上裝模作樣地視察起來。秋后的太陽貴似金，面對燦爛的陽光水珍有很多事要做，喂豬掃地、洗頭泡澡后，她還打算拆洗兒子葉勝天以及老人公葉樹開的被單，再者，掛在屋檐上的酥麻也該脫粒裝進扁桶了。好在時下是農閑季節，苞谷收了、大豆扯了，家里的兩頭母牛也在老林里敞放，由于天氣寒冷收成不好，野豬坪近年已沒有哪戶人家再種水稻、小麥和油菜了，因而水珍有足夠的時間料理這些花了精力又看不到成效的家務。她披著濕漉漉的長發從后陽溝抱了一捆木柴塞進泥灶，然后在熱氣騰騰的鐵鍋里舀了幾盆水倒入半人高的木桶中，正寬衣脫褲的時候，忽聽屋外有人扯著公鴨嗓子唱山歌，掀開窗簾一看，原來是酒瘋子楊在山深一腳淺一腳踩著她新栽的菜苗，偏偏倒倒正往自己家里來。
水珍恨極了楊在山，自前年老公在半山腰朱老板的礦井里遇特大塌方事故死亡后，這家伙就仗著社長的身分，經常對她進行性騷擾，好幾次要不是老人公葉樹開及時出現幾扁掛打跑這個色鬼，她這塊天鵝肉還真差點讓癩蛤蟆吞進了口中。今天，老人公上老林鏟野生天麻去了，兒子葉勝天讀小學也還沒回來，單家獨戶、孤男寡女的，要是讓這酒瘋子進了屋，那不是黃泥巴糊褲襠不是屎都是屎了嗎？不行，千萬不能叫他進屋，得出去趕快將其轟走。
喂！楊在山，你龜兒眼睛日爆了嗎，我的菜苗又沒惹你，無冤無仇的，你踩它干啥？
楊在山獨自在家喝了二兩寡酒，走到葉家門口見水珍一身白衣白褲，特別是那嫩南瓜般結實漂亮的屁股一篩一抖的好像在給他發短信，心里一熱，下面那個東西忍不住咚一聲秤桿似的就彈了起來。這個小妖精，逗得老子爬起放倒通夜睡不著瞌睡，今天拼著不當野豬坪的一把手這個卵子社長也要把她按來日了。
哎！小妖精，不要只圖嘴巴吐得出來，大爺當了這么多年的官，只看過《人民日報》和《農民日報》，從來都沒見過啥子球“眼睛日報”（爆），今天你不把這張報紙拿出來開眼界，我明天就到村上舉報你和你老人公。葉樹開那個燒火老者，頭大胡子稀，又當爺爺又當爹，老子早就想收拾他了。
在野豬坪，任何娶了兒媳婦的男人都怕戴上“燒火老者”這頂亂倫帽子，有的寧愿戴綠帽子當“尖腦殼”也不愿染這種壞名聲。老子怎能用兒子的家什，那樣豈不成牛馬畜生了嗎？水珍自男人死后，寂寞難耐之時，也曾回娘家托人說過媒，由于對方嫌她守孝沒滿三年怕染上克夫運加之帶個小孩，所以相了好幾次親都沒成功。野豬坪的男人雖多，水珍一個也看不上。老人公葉樹開同意水珍改嫁，但卻不允許其帶走孫子，水珍說我寧愿守寡也不愿離開兒子。兩年來翁媳二人雖朝夕相處，然而丁是丁卯是卯，從來都沒有那種屋頭燒火外頭冒煙的丑事。水珍聽楊社長滿口噴糞，氣急之下，上前啪一耳光就打了過去：楊在山，不要在老娘面前喝二兩裝半斤，你家燒火是祖傳，要燒火回去找蘭大香。我要上坡了沒時間聽你放屁，螃蟹夾豌豆——滾！滾！滾！
楊在山摸了一把火辣辣、紅扯扯的酒糟臉，先是怒目圓睜，繼而又滿臉淫笑：好你個小妖精，你敢打社長的獨耳光，在野豬坪，只有我婆娘才可以打我。你既然出了手，那就得按規矩許身，不然我這張老臉，你傾家蕩產也別想洗干凈。
野豬坪有忌諱打獨耳光的風俗，女人打男人的耳光必須接連打兩下以上，如只打一下，被打的男人從此就要走霉運，你就得給他當情婦或者辦酒席當著全社人下跪掛紅。如對方不依，你還得繼續請客，總之麻煩大了。水珍從外地嫁來，對野豬坪的規矩記得不牢，加之剛才怒氣滿胸，此時才猛然知道自己犯忌惹了禍。她雙手抱胸呆呆地望著色迷迷的酒瘋子社長，一時亂了方寸，不知該咋辦。
楊在山見水珍嚇得丟了魂，趁機從后面摟住小妖精的細腰，望翹翹的秤桿隔著兩層粗布，噗一聲就頂在了對方的肥臀上：小妖精，小寶貝，以后你家的攤派就只交一半，過兩天上面要來扶貧救濟款，我表態，除了你的才是他們的。水珍左搖右擺，嘴里雖連喊著不字，但全身卻癱成了一團泥。楊在山對水珍日思夜想，近年為了這小妖精，不知夜半時分背著老婆打了好多回手銃，此時得遂心愿，興奮得差點濕了褲子。他噴著酒氣正要將水珍抱進屋的時候，忽然腳下轟隆一聲，抬眼一看，媽也！野豬坪出雜癥了。
3
轟隆聲過后，水珍家的樓房整體下陷了大概七八寸，地壩中阡陌縱橫，新裂開的口子足足有四五寸寬。屋里的水泥板、鍋碗盆灶及桌子板凳瞬間就變成了一堆黃泥。楊在山嚇傻了，他甩開水珍，一箭步跳下了壩坎：
日他爛娘，好雞巴危險，要不是菩薩供得高，差一顆米遠，我今天就“日塌”在你家了。看來銀錢不能亂想，屁股不能亂癢，我表態，從今以后，再也不打你的歪主意了。
水珍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這幢樓房是用老公全部的恤償金修起來的，當初從山腳馱運沙磚沙石、鋼筋水泥到家的時候，整整累死了五匹馬，萬多兩萬元的東西，怎么一下就塌了呢？肯定是楊在山剛才的舉動惹毛了地脈龍神，不行，得找他龜兒扯皮，不然晚上老人公回來無法說清聊齋。
楊酒瘋子，你把我的房子日塌了，這筆賬今天不算清楚你休想當社長。走！馬上去村支書家解決問題。
楊在山抓了幾把亂蓬蓬的頭發，從地下拾起一個銻盆，撿了根小竹竿猛敲了一下，大聲吼道，你的房子是天老爺日塌的，這是自然災害，要算賬找老天去，我如果不來，你早就光叉叉見閻王了。現在我要去視察災情，你敢防礙公務，我就要執你的法。說完敲著銻盆，一邊望天喊話一邊朝磨盤小學飛跑：
大家注意，野豬坪出雜癥了，全部都到小學去開會……
聽到喊開會，村民們都沒什么好氣。開會、開會，不是攤派就是上稅。以前，楊在山把辦公地點設在家中，這樣既照顧了兒媳蘭大香的賭場及小攤生意，又在祖宗的牌位面前吆五喝六顯示了自己日天的本領。但自從馮雨娟老師調來后，楊家的生意突然清冷，最后連倒貼煙茶請大家捧場都沒人來了。社里的脹雞子、單身漢以及過了氣的男人有事無事都朝學校跑，有的借故送柴送菜，有的假裝了解娃娃的學習情況。總之像一群發情的伢狗，整天噓兒噓兒把馮老師圍得連上廁所都得提肛收腹，不好意思砰砰啪啪拉他奶奶個痛快，因為隔壁男廁所里早就擠滿了占著茅廁不拉屎、且三四十歲了都還沒女人前來消費的原生態童子軍。楊在山是精靈人，見此情況牛卵子眼睛一鼓就想出了辦法：以社長的名義向馮老師租了間空教室，迅速把社長辦公室和蘭大香的百貨攤搬到了學校，這樣既保護了馮老師，又維持了兒媳婦的生意。
磨盤小學的院壩中，稀稀疏疏站了十多個一年級學生，這些學生大都光著腳丫，頭發林里全是污垢。有的男孩子還敞著肚皮，鼻涕墨水糊了一臉，他們的衣著和臺上的馮老師相比簡直是同居一塊地盤，相隔兩個世界。馮老師下身一條緊身深色牛仔褲，上穿一件雪白貼身線衣，脖子上圍了條紅毛巾，長長的頭發差顆米就垂到了屁股邊。她像天仙一樣正叉著細腰給學生們講話，甜甜的聲音比水竹林中的畫眉鳥還好聽，同學們，今天提前放學，路上大家要注意安全，晚上只要聽到動靜，就立即朝屋外跑。
馮老師是城里人，大學畢業連考了三年公務員都名落孫山。雖然每次筆試成績都入了圍，但每次面試后，錄取名單中都沒她。去年，全家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請遠房親戚李局長幫忙跑關系，她才得以來到全縣最高寒、最偏遠而且只有一位老師十幾個學生的磨盤小學教書。
聽到社長的呼喊后，第一個跑到磨盤小學的就是楊大吉，其次是他的隔了無數代早就沒了血緣關系的叔叔楊南富。倆家伙都是磨盤小學的常客。野豬坪大部分人家姓楊，由于找不到外人開玩笑，于是就逐漸形成了“老少合三班”的風俗，只要三代內沒有血親關系，管他老輩子小輩子、同姓不同姓都可以日白扯謊、甚至拿對方的妻子取樂。所以，楊南富見了侄兒楊大吉就立即歪起嘴巴、露著缺牙，搶先涮起了壇子：
娃桿兒，快回家去，剛才我聽你婆娘屋頭鬧哄哄的，門枋都好像擠爆了。
楊大吉見幺叔戲耍他，毫不生氣，大大吸了兩口葉子煙，走到楊南富身邊將自己剛摸過胯襠的左手緊緊捂在對方的腦門上，嘿嘿笑著說：幺老輩，你的腦殼咋個是尖的，是不是幺嬸干的卵事？楊南富看著馮老師，大大吞了泡口水，哈哈笑道：管他尖不尖，只要頓頓有肉朒朒拈。娃桿兒，男怕摸頭女怕摸腰，今天你不打酒洗臉，老子就不依教。
馮雨娟剛來野豬坪的時候，見人們三句話不離尖腦殼，即使抬石頭、扛木料也要合力喊著“ 吆啰嗬——來喲，尖腦殼——抬喲”的號子。起初她感到莫名其妙，后來才知道尖腦殼原來和城里流行的綠帽子是一個意思。眾人以戴綠帽子為恥，楊南富卻以當尖腦殼為榮，馮雨娟可算開眼界了。
4
一個鐘頭以后，野豬坪的成年男女在楊社長破鑼似的吼聲中，總算全部來到了學校。
楊在山在講臺上正扯著嗓子講話，他的隔房兄弟楊大吉在下面指著單身漢李家龍大聲吆喝上了：李家龍，你雜種欠我兩百多元錢了，再不還債老子給你放血。李家龍昂著亂雞窩般的腦袋，雙手抱胸，看也不看楊大吉一眼，我現在吃了上頓沒下頓，干球一條，隨你咋個整。如果你確實打急抓要用緊錢，就再借一百給我今晚去斗地主，如翻了梢，明天全部還你。楊大吉見李家龍耍賴，揪住對方的頭發就打，二人從教室里一直打到了地壩頭。
楊大吉和李家龍打架的時候，楊南富趴在桌子上聚精會神裹葉子煙，裹完一摸身上發現沒帶煙桿，他就拿出火柴準備燒火把煙。擦了好幾根火柴，手都燒痛了也沒叭出煙子，于是就身彎腰在課桌下尋找學生的廢紙。正在這時，趙二麻子突然氣鼓鼓闖了進來，他左手揚著一根短煙桿，右手指戳著楊南富的腦門厲聲問道：楊尖腦殼，這根煙桿是不是你的？楊南富紅臉看著對方，先一個勁搖頭說不是，后來見趙二麻子眼睛充血，就結結巴巴說了聲是。趙二麻子掀翻桌子，啪啪抽了楊南富兩耳光，惡聲罵道，你的煙桿咋會跑到我婆娘枕頭下，今天不說清聊齋，老子就把你吃飯的家伙扭下來當夜壺。
楊南富見情形如此也來了氣：姓趙的，你不要抓屎糊臉，你婆娘偷了我的煙桿還好意思打人。趙二麻子怒目圓睜：你兩個狗男女敢不敢在菩薩面前掰起屁股喊三聲天。楊南富拍了桌子，我劃開心子見得人，敢當眾宰雞狗……
楊在山見眾人鬧麻麻的，一個會根本開不起，這也太不把他這個社長放在眼里，氣得日媽搗娘：趙二麻子，我警告你，再不聽招呼，過幾天的扶貧款，我就表態給別家了。趙二麻子不敢囂張了，他放開了楊南富，說，你不要盡幫你們楊家人說話。楊在山咳了聲嗽，放低語調說，我是公正的，家丑不可外揚，你婆娘的事，我現在就拉來坐了，以后誰敢再提這事我給他沒完。現在是構建和諧社會時期，崔鎮長教導我們，要顧全大局，資源共享。
趙二麻子見楊在山抬鎮長出來壓他，又火冒三丈：楊在山，你龜子的屁股還沒長到兩尺寬的過心，啥事你都拉來坐，野豬坪五十多戶人家的房子早就開裂下陷，馬上就要垮球了，這事你還敢一屁股捂著嗎？
楊在山見趙二麻子把話引入了今天開會的正題，趕快起身說，趙二麻子講得對，這事再捂著不報，野豬坪就可能要絕人種。以前沒報，主要是懷疑地震、泥石流、山體滑坡等自然原因，現在我敢肯定，我們的房屋開裂下陷是人為因素造成的，具體說就是半山腰朱老板把鉛鋅銅礦井直接打到了你們每家的床鋪下面，你們兩口子在上邊干事，人家在下邊聽得清清楚楚，不害臊嗎？剛才的轟隆聲就是他們在底下放炮。今天通知大家來，就是要研究一個對付朱老板的辦法，同意我的說法，愿意跟我干的，就馬上簽字按手印。
楊在山的話還沒說完，楊南富就立即插了上來，兒娃子，你要考慮清楚喲，朱老板掌紅吃黑，打屁都吹得燃火，對付他，我們有這個膽子嗎？
我沒這個膽，我不簽字，每回見了朱老板的保鏢張三娃我都嚇得聳毛，要去你們去，不要喊我。李家龍抱著腦袋，縮著身子，那神情，完全沒有剛才與楊大吉拼命時的丁點風骨。
明白了今天開會的主題，人們各自發表意見。趙二麻子說，舍得一身剮，皇帝都敢拉下馬，他朱玉樹算個鳥，不就仗著幾個臭錢嗎，脫了衣裳褲兒還不是個光胴胴。楊大吉說，趙二麻子你不要過河拆橋，我們現在的電燈線是搭在人家變壓器上的，野豬坪的祖先哪個看過電視，你想讓大家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嗎？
楊大吉的話如一塊飛速扔進深潭的巨石，迅速在人們心中波起層層漣漪。是啊！朱老板幫忙把公路修到了半山腰，還義務讓我們搭電線，你說他把礦井打到了我們床鋪底下有啥證據？給人方便自己也方便。我看房子垮球不下來，水到臨頭現開溝，不要見風就是雨，拿著雞毛當令箭，挨一天算一天吧，走，喝酒斗地主去。
日他怪，今天咋個一個扎堂子的人都沒得，難道我干的是損害群眾利益、不得民心的事嗎？楊在山沒想到村民們竟這么沒有危機意識，心里既日氣又難過，看著即將一哄而散的人群，他腦海里木木的，像被人灌了一杯渾水。
楊在山正無可奈何，捫心自問的時候，忽聽馮雨娟輕描淡寫地說了聲，大家別忙著走，我想說幾句話。
馮老師是野豬坪的女神，是芳香四溢、常開不敗的梔子花，看見她，人們心中就怡然，對生活就充滿信心；單身漢們和她說上幾句話，晚上做夢都是甜的，因而馮老師叫大家留下來，沒有哪個不樂意。馮老師說，我認為剛才楊社長的話有道理，我們不能得過且過，要為自己著想，還要為子孫后代著想。現在的情況非常緊急，必須齊心合力，才能避免后患。
楊南富張嘴露著黑黢黢的牙齒，盯著馮老師起伏的胸膊，對方剛說完第一句話他就馬上彈跳起來，我提議，民主選舉馮老師當野豬坪的社長助理。趙二麻子劈手打了楊南富一巴掌，你雜種當尖腦殼當昏了嗎，馮老師端的是國家鐵飯碗，泥鰍黃鱔怎能扯一樣長。楊大吉說現在縣長、鎮長都有助理，我哥大小也是個帶長字的人，咋就不該配個助理？如果馮老師愿意領導咱們，刀架在頸子上我也不怕。
對！我們愿聽馮老師鋪派，她承頭，我們就按尾巴，她說我們是日膿包，我們決不夸自己文化高。村民們的激情突然高漲起來，一束束興奮加期待的目光瞬間就在馮雨娟身上交織成網，好像網得了一條美人魚。
馮雨娟一時也動情了。以前為了找工作到處求人，由于家庭貧窮沒錢送禮，再加心高氣傲不愿犧牲貞潔，因而受了不少屈辱。現在受到大家伙的推崇，她說，首先感謝眾人的信任，其次，社長助理她不能當，原因是工作性質不允許，人事關系也不在野豬坪。只能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給大家出點主意、搞點咨詢以及幫忙跑一些關系。第三號召大家趕快覺悟，行動起來，迅速上報災情。為了應對復雜多變的時世，必須立刻請人用照相機或攝像機把野豬坪每戶人家房屋開裂下陷的第一手資料搶拍到手。
馮老師的話語，聲情并茂極具鼓動性，特別是最后她說，現在全國各大新聞媒體都在關注弱勢群體，野豬坪的事情只要一曝光，肯定會引起關注。目前全縣搞先教活動，每個干部正在增強公仆意識、樹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我相信法律會保護你們的正當權益，人民政府會支持你們的正義行動。幾句話，簡直就像黑夜中的一輪朗月，讓野豬坪的人看到了與朱老板分庭抗禮的希望。
楊在山見馮老師沒費什么力就把村民的勇氣鼓了起來，內心既感慨又感激。唉！她要真是我的助理就好了，不自覺間，他猛然想起了水珍，咦，水珍呢，這小妖精咋沒來開會？
5
野豬坪所有民房開裂下陷的情況反映到興隆鎮人民政府后，立即引起了鎮長崔得倫的高度重視。崔鎮長對楊在山說，楊社長，你放心，人民政府不會拿人民的生命開玩笑，我今晚就召開鎮長辦公會專題研究你匯報的情況。你回去嚴密監視災情，作好應急準備工作，要相信黨和政府，千萬不能煽動村民鬧事，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打發走楊在山后，崔得倫把自己關在辦公室一直抽悶煙。朱老板的關系盤根錯節，不要說他惹不起，就連上級領導也要禮讓三分。然而野豬坪的情況又非常緊急，出了事死了人哪個都脫不了爪爪，自己剛上任幾個月，鎮長寶座還沒坐熱和，本都沒撈起，官癮都球沒過足，莫名其妙就丟了烏紗帽太不劃算。再說，瀆職這個罪名，我小小的鎮長不敢背，再大的官，老子量他龜兒遇著也要拉稀擺帶，痙尾聳毛。
晚上，鎮長辦公會如期召開，崔得倫一臉嚴肅說話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情況就是這個情況，問題也是這個問題，幾百人的生命隨時都有突然消失的可能，我們必須盡快拿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我剛來情況不熟，劉副鎮長是這里的元老，先請你談點高見。
副鎮長劉依壽見崔鎮第一個把他推出來當炮灰，心里十分日氣，野豬坪的情況去年就有村民前來反映過，之所以沒人重視過問，原因是大家都知道朱玉樹是郁副市長的親戚。他的半山腰鉛鋅銅礦廠是全鎮乃至全縣的支柱產業，如叫他停工停產或者關閉，那興隆鎮的所有機構都要停止運轉，因為全鎮的財政收入百分之九十都來源于半山腰鉛鋅銅礦廠。野豬坪是塊燙山芋，前任鎮長抖起八字腳都沒吹冷，你崔得倫這回能把他吹冷，我腦殼上挖灶頭熬雞湯給你喝。
劉依壽心里波翻浪滾，面上卻笑容可掬，感謝鎮長抬愛，我是大老粗，沒讀好多書，高見沒有，只有一些不成熟的意見。我覺得這個問題應引起每個干部職工的高度重視，目前正值“先教”活動時期，正是檢驗大家增強公仆意識、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關鍵時刻。我提議，首先發動全鎮干部職工捐款捐物，然后派工作組進一步核實調研，切實做到家底清楚，證據確鑿……
崔得倫發了一圈極品云煙，雙眼雖笑瞇瞇看著劉副鎮，心里卻在操他的先人九祖，這個老狐貍，屁話超過文化，說了他媽半天全是廢話。
沈副鎮長，你是分管安全的，這事你得拿出個具體方案。崔得倫耐著性子待劉依壽一二三發表完高見后，眼光和注意力又集中在沈萬書身上。劉依壽見他對自己的發言不置一詞，喝了幾口茶上廁所去了。
沈萬書知道，今天再要耍滑、打擦邊是收不倒場的，他是分管安全的副鎮長，出了問題雖說崔鎮是主要領導，但直接責任卻要追到他沈某人頭上。上月，縣委提拔正科級領導干部，沈萬書不但榜上有名，而且順利通過了民主推薦和組織考察程序，眼看患了四五年的婦（副）科病立馬就要痊愈，運籌了多年的宏圖大志千萬不能日白在野豬坪這點卵事上。
沈萬書的觀點很明確，他認為野豬坪整座山早晚都要塌陷，這是人力不能阻擋的。野豬坪地質疏松雨量充沛，村民的房屋開裂下陷除朱老板開山放炮外是否還有其他地質因素。沒有地質專家的論證報告，鎮政府既無法阻止朱玉樹停工停產，更沒有權力責令他賠償村民的經濟損失。貿然找朱老板攤牌，鎮政府肯定會吃官司。有資質的地質專家我們請不起，人家也不會到這窮山溝來，沒資質的專家不敢信，因此我們就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異地安置。把野豬坪的村民全部搬遷到山腳，這樣既避免了特大災害、在扶貧攻堅干上出了成績，又符合新農村建設的總體要求。
崔得倫非常贊同沈萬書異地安置的構想，但說到粑粑就要米來做，錢從哪里出，村民的思想工作又如何做？他們愿意離開祖宗的衣胞之地嗎？再說，幾百人擠在巴掌大、卵毛都不長一根的山腳石旮旯頭，吃啥喝啥，誰給他們提供生活來源？
沈萬書見鎮長對自己的發言感興趣，起身發了一排煙，繼續闡述。他說，錢的問題除村民自籌部分外，可立項申請扶貧資金及發展計劃資金，還可以找企業贊助。村民的生活今后可考慮發展旅游，我不信他幾爺子些牛都變全了還找不到犁拉，雞有雞門，鴨有鴨路，一苗露水一苗草，這個不需我們操心。總之，野豬坪房屋即將塌陷這個燙山芋我們不能緊緊捂著，要把它扔出去，要讓它去燙別人的手。今后出了事，哪級卡殼哪級負責，到時我們就有推頭，就有回旋的余地。
鎮長助理易來香最后發言，她說，我同意沈副鎮的意見，但這樣豈不便宜了朱玉樹，難道他就沒責任了嗎？崔得倫說，如果我們把朱玉樹扯在一起，既會攪入一場包輸不贏的官司，又得不到上面的扶貧款。易來香見鎮長封了自己的嘴，余下的話就隨著清茶咕嘟一聲咽到了肚里。
鎮長辦公會開了三個多小時，經過激烈的爭論，最后崔得倫一掌定音原則上通過了沈萬書異地安置的方案。沈萬書見自己的良謀得到采納實施，并且親自掛帥進行選址、立項及資金申請工作，高興得直向眾人發煙。劉依壽黑著臉，心里直罵沈萬書小人得志，他媽的，你狗日到省市游山玩水，吃香喝辣，老子到野豬坪做安全監測、移民思想工作，太不公平了。哪個不曉得跑項目有搞頭，讓你吃，讓你撈，總有一天，要你吃瓦片屙磚頭。
6
聽說縣上的記者要來錄像，野豬坪的男女結婚一樣興奮，每人都收拾打扮換上了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說打扮，其實也只是套了件沒沾泥巴的外衣而也，里面的夾層仍然是指甲都能摳下厚厚污垢的舊衣裳。楊在山的婆娘徐大秀在晾衣竿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件如意的外衣，那些亂糟糟的東西不是分不清顏色，就是大框小洞巾巾吊吊，最后她只得打開箱子從里面拿出一套緊身衣褲。這套衣服是去年上面捐資捐物時她背著老公留起來的，年多了一直舍不得穿。今天老娘把它穿出門，一給老公扎堂子，二要把水珍那個騷貨比下去。
老公，你看我這身衣服扎勁不扎勁？
楊在山看了徐大秀一眼，哈哈笑道，他媽的屁股籮篼大，腰桿黃桶粗，這衣服是你那個材料穿的嗎？簡直臊老子的皮。
徐大秀見男人侮辱她，銅鈴眼一瞪也來了氣，你狗日不要吃了碗頭看著鍋頭，水珍那個爛婆娘是掃把星有克夫命，你敢給他二五裹攪，我就讓你當尖腦殼。
楊在山沒工夫給婆娘閑扯，他娘的，人比狗賤，心比天高，怪眉日眼，還想撒嬌。他暗中臭罵了徐大秀幾句，穿起長統水靴，從火塘上取下一塊被煙火熏得黑黢黢的老臘肉泡在水缸中，噼噼啪啪就跑出了門。徐大秀邊關門邊喊，等我一路，日屁股大爺攆起來了嗎？楊在山不答，越發跑得快，黃燦燦的泥漿從腳底水槍般噴出，不一會就把他剛換的新衣染成了迷彩服。
縣廣電局的記者江濱是馮雨娟高中時的同學，經她多次邀請才答應利用國慶長假以私人名義到野豬坪走一趟。江濱昨天從縣城出發晚上住興隆鎮，今天一早騎摩托到山腳，放好車背著攝像機沿著陡峭的毛狗路走了兩三個小時，皮鞋里褲襠里都灌滿了稀泥。沒辦法只得向馬鍋頭租一匹馱沙石的老馬，一搖一聳筋骨都抖散了才見著馮老師。
楊在山嘴里說著感謝話，手里的紅河煙不斷線往客人面前遞，馮老師打了盆熱水給江濱洗腳，待老同學吃完面條，又找了雙干凈水靴叫對方換上。三人簡單交換了下意見，江濱就開始工作了。
一路都是爛泥，一山都是濃霧，泥漿漫過了腳肚子，兩三丈遠就看不見人。江濱說這天氣無法拍到遠景，楊在山說只要拍了都算數。江濱說你是外行不懂，拍攝效果不好沒有新聞價值，引不起哄動。馮雨娟站在大石上用手巾測試了下風向，高興地說，現在的風是朝山頂吹的，過不了多久云霧就會暫時散開。
果然，半小時后黑沉沉的天空奇跡般騰出了一片場地，明晃晃的白云下，秋后的田野如剛剃了頭的老僧，孤寂地撲入江濱的特寫鏡頭。老僧的身上滿目瘡痍，十數條巨蟒似的裂縫讓人觸目驚心，望而卻步……
哇，太恐怖了，沒想到情況如此嚴重。江濱邊說話邊拍攝，一路爬坡上坎摔了無數跤幾乎成了泥人，有時為了取鏡頭，他竟然屈腿跪在牛屎邊，那種新聞記者獨有的敬業精神，令馮雨娟感動得不知說啥。她這次把江濱請上山攝像、拍照、制作光盤以及搞新聞報道，沒叫村民出錢，一切費用都由她個人承擔。馮雨娟這樣做是還大家一個情，兩年來不管哪戶人家，只要地里有核桃、板栗及水果蔬菜之類的東西出土，都要先送給她嘗新。特別是殺年豬請吃“刨湯飯”的時節，村民們更是把她尊敬得翻了山，不但挨戶吃請，而且走的時候還要硬送她一塊二刀肉，如當天推脫了沒要，第二天學生也會提來給她掛在廚房的竹釘上。鄉親們巴心巴肝對我，現在他們有難，我咋個都不能袖手旁觀。
水珍家很鬧熱，楊大吉和楊南富帶著一幫男女正用撮箕往屋外抬泥巴，地壩外的空土上擺滿了被黃泥污染過的家什。葉樹開彎腰蹲在檐坎上編背篼，他看也不看楊在山，只和馮老師及江濱禮節性打個招呼，就一頭扎進了簚條中。楊在山以前吃水珍的豆腐時，被對方打過幾回，所以也不奢望他對自己有好臉色。
眾人看見記者，全放下了手中的活路，娃娃們穿來穿去都成了“人來瘋”，婆娘些你扶我的肩膀，我抱她的腰桿，嘴里嘻嘻哈哈表面上雖在躲鏡頭，暗中卻朝江濱跟前挪腳步。楊在山見沒人干活，手中的鋼卷尺一甩就吆喝起來，幫忙幫到頭，殺豬殺斷喉，不要磨洋工。說完回頭又朝水珍喊，把你的房間門打開，我要量你下面那條縫。水珍在圍腰布上揩下手邊帶路邊朗笑，你回去給徐大秀量嘛 ，她那條縫才寬呢。
說這話的時候，徐大秀正在地壩邊的核桃樹后藏著半個身子打望。李家龍見其伸頭縮尾，就扯開喉嚨喊，楊大嫂，快過來我兩個結對子，兄弟無妻，要靠你幫忙喲，二天灣頭灣腦碰到麻煩你行個方便，我會記你一輩子的。
你要行方便嗎，找這家主人嘛，她的東西才安逸。徐大秀見行藏被瞧破，只得哈哈的走了出來。水珍聽見社長夫人的聲音，趕忙上前熱情招呼，徐大姐屋頭坐。徐大秀嘴里回話眼睛卻看著自己的老公，不坐了，我在找小黃，不曉得哪家的母狗起草發了春，逗得那畜生一天到黑不回家。水珍聽徐大秀話音不對，收起笑容提桶水進屋去了。
楊在山見婆娘不給面子，咬牙揚了揚拳頭帶著江濱走了。二人來到楊南富家，剛進院門就聞到了一股牛糞、豬糞和人糞相互混雜的怪味，地壩里、檐坎上坑坑凼凼，雞屎豬屎隨處可見，堂屋中的農具家具擺得連人都要側身才能過路，石墻上的裂縫大概可藏一只貓。楊南富的婆娘正在煮豬潲，她見侄子帶了客人來，急忙放下鍋鏟端板凳叫請坐。其實她家也沒地方能坐，灶頭裂成了兩半，板凳、桌子上全是油污和塵土，地縫中冒起的泥漿已把整個屋子搞得一塌糊涂。
這是人住的地方嗎？江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精。楊在山量完縫口，打開碗柜拿出個苞谷粑啃了幾嘴說，這還不算厲害，兇的還在后頭……
晚上，江濱住楊社長家，吃過苞谷洋芋飯、臘肉和米豆湯后，楊在山就把客人請到了火塘邊吹牛。野豬坪氣候惡寒，下半年會客幾乎都在火塘頭，一塘火、幾根板凳、加上一口鼎鍋就支起了一片鄉風民俗。烤火雖然舒服，但時間久了眼睛就會被柴煙熏得紅腫流淚，腦殼上、肩膀上以及背上就會堆一層灰。江濱受不了這種活罪，坐一會又到稀糟糟、臭熏熏的屋檐下透透風，直冷得牙齒敲才重新坐回火塘邊。他今天一共拍了二十多戶人家的險情，每戶人家的生存狀況都令他吃驚，特別是楊大貴和李家龍幾個單身漢的房子，那簡直就和牛棚差不多。四壁通風，房頂上塌下的茅草腐爛成黃水四處橫流，里面爬出許多老母蟲不說，就連睡覺的床鋪面前也長滿了野草，那情形比杜甫的茅屋還差。江濱打算明天回去好好寫一篇報道，這些年一直渴望自己的新聞能上《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看來這次可能來機會了。
7
江濱回城不久，野豬坪就逐漸熱鬧起來，先是一幫體驗生活、關注弱勢群體的文藝愛好者，披一身雨衣、踏兩腳爛泥挨家挨戶獻愛心了解情況。繼而副鎮長劉依壽又帶著村兩委的人趕著兩匹瘦馬馱來了全鎮捐獻的衣物。劉副鎮長向村支書程鐵鎖和社長楊在山傳達了鎮政府的決定，指令他倆作好異地搬遷的思想準備及安全監測工作。迅速將各戶人家的裂縫數據詳細測量一遍，以后每三天上報一次變化情況。說，我現在把這幾百條人命交給你，你必須天天在這里盯著，一旦有事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程鐵鎖表面上點頭哈腰說劉鎮長你盡管放心，我的命在大家的命就在，但轉過身就翹起了中指拇：說大爺的錘子，你雜種些哪個不是嘴巴頭的公仆意識喊得日雷的吼，腳底下的動作像打不死的蔫蛇。這些人又不是牛羊，我咋個看得住，本來指望這次政府能出面幫野豬坪的村民向朱老板討個說法，原來你幾家子狗吃生米是一伙的。
劉依壽走后，程鐵鎖帶著村上的人忙了幾天，然后把一大堆事務交接給楊在山，也借故溜了回去。楊在山牽掛著劉依壽帶來的東西，心里早就厭煩這幫指手劃腳把他當龜兒打整的家伙了：走球你們的，走開點好，免得老子三天兩場推豆花、煮臘肉侍候你們這些先人板板，你們不走我就不是這里的老大，現在事情驚了官，上有政府下有村民，天塌地陷都與我毫不相干了。
村上的人前腳剛走，楊在山的后腳就急不可待地跨進了水珍的門坎，小妖精，我表態是算數的，這回的東西你先挑。水珍見楊在山突然闖進來，嚇了一跳，趕忙放下手中的毛線，舀半桶豬潲提起就朝地壩跑：老娘窮得新鮮，餓得志氣，城里人乙肝性病啥子都有，才不稀罕那些臟東西呢，我只要錢。楊在山眼里噴著欲火，一把抓住水珍的胳膊，嬉笑道：錢！錘子吊在面前。這次一共才收到千把塊，除去那幫人的伙食和社上的抽成，老子還倒貼黃瓜二條。不過話又說轉來，如你肯依我，不要說錢，就是要命我也給你。
水珍見楊在山又要發酒瘋，大聲吆喝起來，你那幾張紙飛飛還打不瞎我的眼睛，趕緊提起褲兒給老娘爬遠點，免得你婆娘曉得了以后牙齒掛褲襠、隨時罵些丑精八怪的東西出來。楊在山見水珍翻了臉，知道今天沒戲，只得紅著老臉把錢揣進荷包，垂頭喪氣地走出了葉家地壩。這鬼婆娘對我恁兇，莫非葉樹開真是“燒火老者”？不忙，等我調查清楚，再慢慢收拾你小妖精。
小學操場上站滿了領東西的村民，李家龍左手提一條綠茵茵的女人內褲，右手揮著剛從徐大秀懷中搶來的白色乳罩，噓著口哨野叉叉滿壩亂跑；楊南富拿著兩件破襯衣，正哭兮兮向徐大秀求情，他大嫂，手彎子該朝里頭彎，我是老輩子，咋就只得兩件單衣？徐大秀遞了一件舊棉襖給楊大吉，轉身指著楊南富叉腰吼道：不要算球了，老輩子，老你上高桌子，這次要扣除你在蘭大香攤子上的賒賬。
楊在山見婆娘不經他發話就開始分東西，心里鬼火直冒，要不是忌憚徐大秀敢當眾揭他貪污捐款的脾氣，他真想上前將這臭婆子痛打一頓。正在這時，楊南富卻猛然揪住他的衣領怒目罵道：老子今天要執你雜種的家法，他媽的男人得勢，婆娘展翅，你不把徐大秀教乖點，明年我就和你競選社長。楊南富是野豬坪楊姓人家的老天牌，盡管小輩們平常尖腦殼、尖腦殼的戲耍他，卻絲毫沒影響其在家族中的號召力。楊在山明白，如果明年幺老輩競選社長，自己想連任就沒戲，為了保住江山，他只得賠笑道歉并心甘情愿挨幾巴掌，讓楊南富風風光光執了一通家法。
楊南富的幾巴掌，不僅打出了幺老輩的威風，而且還陰差陽錯給楊在山解了圍。在趙二麻子的鼓動下，村民們原本是要楊在山當眾公布上面捐款賬目的，因為這幾年大家每回領到的都是些破衣爛鞋，從沒得過一分錢。此時大伙見楊社長挨打，盡皆軟了心腸，于是啊吼一聲各自提著分得的破銻鍋爛蚊帳四散而去。
8
小雪過后，各家的裂縫逐漸擴大，而報道此事的記者江濱卻在縣城被一伙無賴之徒打成重傷，關于野豬坪的新聞報道也被封殺。楊在山心情非常灰暗，提著挺杖、背著屠宰工具四處游走做起了殺年豬的生意。李家龍，楊大貴幾個喂不起豬的單身漢就成了每戶人家不請自來的座上賓。他們義務給楊在山按豬尾巴、刨豬毛、翻洗豬腸子，其目的除了混頓肉吃之外，那就是借故和馮老師多呆一會多說幾句話，甚至趁忙活之機有意零距離挨擦對方的身體。
馮雨娟是每戶人家的主婦在請殺豬匠之前就預請了的重要佳賓，她們請馮老師來除了聯絡感情、增進友誼外，還有一個向對方學習豬肝、腰花以及回鍋肉煎炒技術的目的。馮雨娟每次吃請“刨湯飯”時，都要帶上一小瓶洗潔精。山里人的炊具很少，一桌以上客人吃飯時，不但臉盆腳盆要用來裝菜盛飯，緊要時潲鍋、潲桶也要派上用場。年多來，馮雨娟花了不少心思，想改變這里的飲食習俗和衛生習慣，但都不起作用。農村的“刨湯飯”不講排場只講實惠，幾大碗肉、一盆蘿卜排骨湯外加幾斤苞谷酒就是一片歡聲笑語。有馮老師在，沒鹽的湯也能喝出味，再邋遢的環境頃刻間都會變成天堂。山里人耿直不圖名聲，只圖有酒有肉的時候，有幾個要好的哥們姐妹坐在一起，共同分享一年來的苦辣酸甜。
楊南富是野豬坪的笑星，每次吃飯喝酒他都要扯把子說笑話，今天是他家殺年豬，幾口酒肉下肚，他的歪龍門陣就涌了上來。他說以前有位城頭老師到野豬坪看風水，見一村姑打著光腳板走路，于是就搖頭晃腦的說“鄉下姑娘大腳板”。村姑看老師戴著瓜皮帽，毫不客氣地回了句“城頭老師尖腦殼”。楊大吉不等幺老輩的話說完就大聲嚷了起來，這個把子不算，重新扯一個，哪個都曉得你是尖腦殼，馮老師沒惹你，你蚊子咬菩薩找錯人了。楊南富說我沒說馮老師，敢當著火賭咒。下面這個把子是扯給李家龍他們聽的，請馮老師先把耳朵堵好。馮雨娟說你們想咋說就咋說，我左耳進右耳出不放心上的。
楊南富的把子扯到高潮的時候，趙二麻子牽著一條老母狗突然闖了進來，他說楊尖腦殼，我婆娘跑了，這事如不是你屁兒做的孤拐，就馬上逮只雞出來，我兩個當著馮老師和社長的面宰雞狗。趙二麻子的身后跟著11歲的女兒趙香，趙香穿著極不合體的大人衣服，手里牽著5歲的弟弟，背上還背著沒滿兩歲的妹妹。三個孩子臉上、手背上都長了凍瘡，眼淚把面上的污垢沖出了兩條溝。楊南富的婆娘見趙二麻子兇神惡煞的，就口中表叔、表叔的招呼，手里的坨坨肉轉眼間就遞到了孩子們的眼前。趙香拿著肉眼睛望著爸爸不敢吃，她的弟弟不管這些，伸出沾滿泥巴的小手接過東西就貪婪地大嚼起來。趙二麻子打了兒子一巴掌，強行把他小嘴里的肥肉摳出來扔在地上，抓起板凳上的殺豬刀就要砍老母狗的腳桿，切齒罵道，楊尖腦殼，我宰狗的腳桿，你宰雞的腳桿，哪個的東西先死，他就干了斷子絕孫的事，就要遭報應。
楊在山的心情煩悶到了極點，鎮政府不準他找朱老板的麻煩，也不出面調解，加之水珍這小妖精又一直搞不上手，今天好不容易緊鎖多日的眉頭剛剛展開，這個趙二麻子又來攪堂子。這家伙把自家的泡菜壇打爛了不說，還提著叫雞滿地壩亂跑。楊在山氣急了，你兩個賊雜種都給老子停手，發酒瘋我才是老大。幺老輩貓尿喝少了，趙二麻子你球吃多了，媒人不怪怪吹鼓手，你婆娘是跟朱老板的礦工一起跑的，要耍橫要玩命找朱玉樹去。趙二麻子聽楊在山說朱老板，眼里立即噴出了火，他放開瘦骨嶙峋眼淚汪汪的老母狗，揮刀指著楊在山，不要以為我不敢找姓朱的雜種玩命，老子和楊尖腦殼宰完雞狗，馬上就去半山腰炸他私娃子的礦井。說完扯開衣裳，露出了一包自制的炸藥。
馮雨娟一見這事態，知道自己再不出面這局勢就沒法控制了。起先她沒開腔，因為前幾天她收到一封匿名信，寫信的人威脅她說，如再管閑事，江濱就是其榜樣。江濱挨打她是有責任的，假如她不請對方上山，一切事情就不會發生。馮雨娟沒給趙二麻子講大道理，只跟他說如何能找回老婆的話，不一會工夫就把這條莽漢搞得淚流滿面，最后竟然扔掉殺豬刀和炸藥噗一聲跪在了泥淖中。
晚上，馮雨娟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以前，她天真地估計，認為人命關天的事，只要一反映一曝光上面肯定會及時解決。現在她感到了事情的復雜，江濱挨打，自己被恐嚇，再摻和進去自己的工作都要受影響。然而一切主意是她出的，村民們的激情也是她鼓動起來的，如這個時候打退堂鼓，那無疑是在大家的傷口上抹鹽，何況她馮雨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五臟六腑都沒長有賊奸巨滑的毒細胞。想了很久，馮雨娟決定再給村民寫一份上訪材料和民事訴狀，如果集體上訪和集體訴訟都不能解決問題，那野豬坪的幾百條人命就只有交給天老爺來安排。
9
聽說要去鎮上上訪，李家龍、楊大貴幾個單身漢興奮得幾夜睡不著覺。楊在山說：這回是去辦事不是討婆娘走老丈母，一切要聽幺老輩安排。你們盡管在鎮長面前耍潑發母豬瘋，瘋不出名堂潑不出屎尿不準轉來。楊大吉說哥，我們來回的開銷咋個整？楊在山回答說，路上各人準備洋芋和苞谷粑，社上只負責每人每天兩元錢的補助，要喝酒、要嫖婆娘自己掏腰包。
楊南富按照楊在山和馮老師的指示，帶著十多個泥巴鼓鼓二不挎五的男女，半夜起身啃著干得能打痛人的苞谷粑來到興隆鎮的時候，鎮政府的干部正在上早班。一群人穿著長統水靴，噼噼噗噗這間辦公室瞧瞧，那間會議室看看，不知道該找誰說事情。楊南富見鎮長辦公室的門一直關著，其他干部又一問三不知，心一橫，把李家龍和趙二麻子叫出來，三人上街買了瓶瀘州二曲猛灌了幾口，然后跑到鎮政府大門前，砰一聲將酒瓶摔得粉碎。趙二麻子倒在地上邊打滾邊高聲喊，喂！哪一個官是我們的公仆，老子要伸冤，要告狀，要日朱玉樹的婆娘。
這一喊，不但鎮機關的人全出了門，而且崔鎮長也現了身。崔鎮長蹲在趙二麻子面前，老鄉，我是鎮長，鎮上的人全都是你們的公仆，有啥冤情，起來慢慢說，鎮政府保證給你撐腰。楊南富說，我們是來上訪的，鎮上要我們每戶人家出兩萬元搬遷費，我們的房子是朱老板炸塌的，所以野豬坪五十戶人家一百萬元搬遷費就該朱玉樹賠償，這事如鎮上解決不了，我們就要層層上訪，一直訪到聯合國。
聽了楊南富的話，崔得倫他怔了一下哈哈笑道，原來你們是野豬坪的人，你們的情況已引起了鎮政府和縣政府的高度重視，新村莊的立項選址工作已完成，下個月就要破土動工。搬遷費，每戶人家必須出，這是上級的政策規定，天下哪有不花一分錢就住新房的道理，至于你們和朱老板的糾紛，那不是行政問題而是法律問題，只有法院才有權力判決，不過請放心，鎮政府一定會多方協調，盡可能給大家一個圓滿的答復。
崔鎮長一邊說話，一邊彎腰去扶趙二麻子，趙二麻子瞪著眼睛賴在地上不動。崔鎮長扶了幾下不見效，就直起腰朝身邊的工作人員發火：人民的疾苦到了這個地步你們還有心思看笑神，過來搭個手嘛。崔鎮長訓了手下人一通，轉身和顏悅色地說，老鄉，我們以前的群眾工作沒做到家，請你原諒，大冷天的，一個大男人躺在地上成何體統，快起來。趙二麻子見鎮長如此平易近人，再也放不下臉耍橫，他看了楊南富幾眼就站起了身。其實此時趙二麻子不起身也不行了，他的身邊圍滿了鎮政府的工作人員，與其讓人死豬般撥弄，還不如自己主動起身體面。楊南富望著李家龍和楊大吉，希望他們站出來說幾句上臺面的話，誰知這倆家伙平時肝精火旺，到了關鍵時刻竟然牛吃南瓜開不了口。
崔鎮長見對方陣腳不穩，趕緊叫過鎮長助理易來香，高聲吩咐道，易鎮長，你馬上把司法所的吳所長叫來，今天由你二人負責接待這些老鄉，中午飯安排在李家餐館，賬全部記在我私人頭上。崔鎮長和易助理說話板著臉，轉過身又笑容可掬地對楊南富說，老鄉，我現在要去縣里開緊急會，專門給你們跑資金、反映情況，你們還有啥要求，盡管給易鎮長講，要信任黨，相信人民政府。說完鉆進三菱車一溜煙走了。楊南富望著滾滾車輪，心里的滋味說不清楚是感動還是受騙。
易來香叫楊南富選五名代表到會議室等候，其余人在外面不準亂走亂跑，高聲喧嘩。易助理三十五六歲年紀，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以前瘦得出奇，人稱排骨，現在時興叫骨感，原來的半老徐娘也改稱資深美人，易來香就是典型的骨感資深美人，她嗜賭成性，每月的工資搭進去不算，還借了十幾萬元的“水錢”。長期的躲債生涯煉就了她一副能與各種人物周旋的鐵嘴鋼牙，她看了楊南富等人幾眼，嘴巴一歪小聲說：不要臉、不要命的人我見得多，你幾個土包子不夠老娘下飯。
楊南富、趙二麻子幾個人在會議室坐了一會，司法所吳所長和易來香就拿著紙筆和文件夾走了進來。吳所長四十左右年紀，三年前離婚后，一直沒找著老婆，這家伙心高氣傲，不要二手貨，一心要找個原生態女人。原生態女人們見吳所長一無錢，二無本事，而且還是被其他人消費過的東西，因此盡皆團結起來不拿肉給他吃。時間一長，吳所長就成了小鎮的名人，有位老師曾為他撰了副上聯：吳所長，無所長，一無所長當所長。據說該聯至今無人能對。
吳所長和易助理給楊南富等人學習了一遍又一遍《上訪條律》，威懾眾人半天，才把他們帶到李家餐館吃飯。吃過飯，易來香板著臉叫大家馬上回去，你們的問題組織上曉得按程序反映和解決，以后再不準前來上訪，更不準私自到縣上擾亂社會治安，破壞安定團結，否則將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楊南富說問題不解決我們就不回去，鎮政府不給個明確答復，我們立馬就朝縣上走。易來香哈哈一笑，你們想坐地等花開，只要有錢吃飯住號，完全可以，但有一點要說清楚，現在鎮上和縣城的社會治安狀況都不好，出了事情，不要來找我。
下午，鎮政府每間辦公室的門都關著，楊南富等人在草地上冷清清坐了很久才見辦公室李主任和幾個工作人員慢梭梭走進政府大院。李主任說，我是不管事的閑人，管事的領導都下鄉搞新農村建設去了，也許十天半月都不會回來。楊南富知道這些人在唱雙簧戲，管他嗎的，既來之，則安之，和尚走了廟子在，大爺來個老鴉守死狗，總有一天你要露面。
楊大貴和大家坐了一會，覺得無聊就偷偷溜上街想過幾盤牌癮，他獨自走進香泉茶樓，剛泡碗茶還沒擠進賭博場子就被一伙染紅頭發的小青年打翻在地。楊南富趕到時，楊大貴已口鼻流血不能說話，領頭的小青年說楊大貴借了他的水錢，今天不還就要砍手斷腳。楊大貴哇啦哇啦的直叫冤枉，李家龍、楊大吉沒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嚇得渾身哆嗦，楊南富說了半天好話并笑嘻嘻掏了一百元錢才勉強把事情擺平。領頭的小青年臨走時惡狠狠對楊大貴說，今天看在你幺老輩的面子上饒了你，以后最好不要在鎮上或縣城晃老子的眼，否則哪里抓著哪里發財。
晚上，一幫人住龍門客棧，每人五元由楊南富掏錢寫號。李家龍和楊大吉睡到半夜，忽聽有人敲門，起床一看，見一四十左右的女人敞衣站在門口。楊大吉知道對方是雞，于是熱情地將其讓進屋，雙方正在講價錢的時候忽然沖進來兩名警察，不容分說就把三人銬進了派出所。楊南富聞知消息，追到派出所磨破了嘴皮也說不脫李、楊二人嫖娼的罪名，直到第二天早晨易助理出面擔保，李家龍和楊大吉才紅著臉走出拘留室。
楊在山見眾人無功而返，氣得拍桌子摔板凳，你幾爺子球用沒得，一頓飯就把牙齒燙軟了，白糟蹋我的錢。楊南富說鎮上的領導們全都老王不見面，在外面站坐都要錢我們有啥法？楊在山說算球了，看來上訪行不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上法院打官司，你現在就叫每家簽字按手印。
從此馮雨娟、楊在山和水珍就踏上了去縣城的路。水珍本來不想去，經不住眾人勸說及馮老師的邀請加上自己又是最大的受災戶，于是就把兒子交接給公公葉樹開跟著馮老師走了。葉樹開拉著孫子，眼光針一樣盯著楊在山，直把楊在山逼得低下頭才轉身進屋。
馮雨娟在縣城的家里窄，由于和妹妹共睡一張床，因而她只能管飯。晚上，楊在山掏錢在玉泉賓館給水珍和自己各寫了個單間。
晚上楊在山一直在房間里想告狀的事情。他想，如果打不贏官司，就回去帶著村民直接找朱玉樹的麻煩，你炸垮我的房子，我也要炸垮你的洞子。怕個球，大不了不當社長坐幾年牢，當初，老祖宗楊家將保家衛國是何等的威風，我就不信你朱玉樹比遼兵還厲害。拿定主意后，楊在山的心胸突然開朗，骨子里的英雄氣魄頓然間也活躍起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不能辱沒祖宗，不能讓水珍那個妖精小瞧。
水珍進屋就關門洗澡，她把全身打整干凈到外面溜了一圈，回來見楊在山的房門依然關著，以為這家伙還在街上喝酒吃燒烤，于是就隨意扭了下對方的房門。見楊在山和衣躺在床上，褲子上的泥巴撒了一床，水珍揭起被蓋語氣兇巴巴的，你咋這樣窩囊，趕快去洗個澡。楊在山盯著電視：洗他搓球，洗得再干凈你又不挨我睡。水珍邊扯被子邊說，先洗干凈再說。楊在山聞言跳了起來，真的嗎，你不要逗我。水珍粲然一笑，不是蒸的難道還是煮的，話說清楚，只準這一次，回去以后就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楊在山扔掉衣褲，要得要得，不要說一次，哪怕就是半次或者聞點氣色都行。
楊在山萬沒想到水珍會主動找他，高興得差點忘了自己的姓名，他在衛生間里一爪一爪使勁掐肚皮，直痛得扯牙咧嘴才放水洗身。洗了幾分鐘，樂顛顛跑出來還沒上床就被水珍打了幾巴掌：沒干凈，再去洗。這樣跑進跑出一次二次直到把一塊香皂洗得發了白水珍才讓他躺到身邊。
水珍早就脫光了衣褲，溫暖、柔滑且略帶香味的肌膚一挨著楊在山，這家伙的粗皮糙肉就開始活躍，就有一種要泄的感覺。為了拖延時間，他揭起被子想先觀察地形然后才發起沖鋒。水珍不依，遞了個安全套給他就關掉了電燈電視：不要得一想二，這回不是看你辦事情像個男人，你這只癩蛤蟆休想得天鵝肉吃。楊在山摸著水珍綿挺的雙峰，渾身顫抖好像要打擺子：這才開頭，以后只要你肯幫我，我保證把野豬坪的事辦得扎扎勁勁，風風光光……
一夜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第二天早上剛才還柔情似水軟意纏綿的小妖精一走出房間就馬上板臉恢復了以前的神態，楊在山見她的屁股上有根絲線，伸手想為其扯掉，手沒伸攏臉上就挨了幾巴掌，他捂著火辣辣的臉蛋看著冷冰冰的水珍，真懷疑昨夜自己做了一場怪夢。
馮老師早就等在賓館的大廳里了，三人客氣了幾句，一同到街邊的小攤上各吃了碗過橋米線就徑直去了法院。民庭庭長苗紅是馮雨娟的朋友，馮雨娟還在外面就聽到了她打電話的聲音：哎喲！張局長，你看你說些啥子，直爽，我承認我很直，至于爽不爽，那就只有日后才曉得。機會嘛，多得很，待月西廂下，蓬門為君開。
苗紅見馮雨娟帶著兩個鄉下人進來，立即放下電話倒水讓座，她把桌上的《金剛經》放進書柜，轉身對馮雨娟熱情地說，你是無事不等三寶殿的人，有啥事快說。馮雨娟從提包里拿出訴狀和光碟雙手遞給苗法官繼而招呼楊在山和水珍坐下，三人一邊喝茶一邊觀察苗紅的表情。
苗紅看了訴狀，把光碟放進電腦快速瀏覽了一下，皺著眉頭說這個案子很復雜，本庭不能受理。楊在山急了，鎮上叫我們來的，你們不受理，我們就只有跳河。苗紅看了楊在山幾眼，陰陽怪氣地說，老哥不要激動，等我把話說完再去跳河也不遲，反正金沙江沒蓋蓋。
苗紅表達的意思是，首先野豬坪全體村民訴朱玉樹炸塌自己的房子并要求民事賠償，證據嚴重不足，光碟上的內容只能證明房屋開裂即將垮塌的事實，卻不能證明它與朱玉樹的礦井有因果關系，房屋開裂下陷有多種原因，比如：地殼運動、泥石流以及地震等，當然也不排除開礦因素，但如果要確定正是這個因素導致的危害，那就得請全省乃至全國有資質的權威專家做現場鑒定，誰訴訟，誰舉證，這個錢你們出不起。還有，本院只有30萬元的標的，你們索賠100萬，大大超過了我們的權限，這個案子只有中院或高院才有權受理。
聽了苗紅的話，馮雨娟傻眼了，她把紙杯放在茶幾上，起身以哀求加商量的語氣說，你看能不能變通受理，人命關天不是兒戲，何況現在各單位都在增強公仆意識、提倡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苗紅把訴狀和光碟還給馮雨娟，兩手一攤：對不起，老朋友，這是法院，只講證據，我也很同情他們，但愛莫能助。你讀那么多書，咋個越讀越迂，為人民服務這句話和《金剛經》上如來普度眾生，其實眼中沒一個眾生可度是一個道理。公仆服務的對象是全人類，不是具體指哪個人、哪幾件事，好了好了，我還有其他案子，改天約你蹦迪。
走出法院，楊在山氣得捶心口。馮雨娟心情沉重說話有氣無力，楊社長，啥辦法都想盡了，以下的路我也不曉得該咋走。馮老師說話的時候，眼里突然涌出了淚花，水珍扶著她的肩膀柔聲安慰道：妹子，你盡心盡力了，下面的路我們自己走，我就不信老天沒長眼。
天，陰得像要死人，寒風呼嘯，落葉亂飛，街道旁，一個瘋子赤著上身怨毒地望著大街，口里呱嗒呱嗒的不知在罵誰。
10
馮老師差點被朱玉樹的保鏢張楓張三娃糟蹋了。
消息傳到野豬坪，頓時全坪震驚，男女老少大凡懂點事的人都哭了，大家聚集在楊在山家里，群情激憤，楊在山雙臂一振從胸腔里發出一串惡狼似的怒吼：給老子抄家伙，打死這個狗東西賊雜種牛馬畜生烏龜王八蛋。
半山腰鉛鋅銅礦井在野豬坪下面不足兩公里處，朱玉樹雖在此修了幢別墅，但卻很少居住。他每年除了盛夏時節帶著小婆娘來這里避個把月暑外，其余時間都在縣里市里和省上活動。那個張楓既是保鏢又是礦井的常務總管，這家伙牛高馬大，當過特警，退伍后因吸毒坐過牢，有一身開碑裂石的外家工夫。前幾天朱玉樹給他打電話，說馮雨娟這小娘們仗著幾個文化到處捅漏子，你找機會修理一下。張三娃對馮老師的美色垂涎已久，一聽這話更是色膽包天，有事無事常到后山溜狗，這天發現馮雨娟從山上匆匆跑下，看樣子好像有急事要回城，于是靈機一動，先放大狼狗將對方追下土坎，然后疾步沖上去，抱起嚇昏了頭的馮老師就往草叢里鉆。張楓鉆進草叢正使勁扯馮雨娟褲子的時候，猛聽得一聲臭罵，接著腳桿上就重重挨了兩棒……
狗日的趙二麻子，敢摸老虎屁股，這回你全家死定了。張三娃跑回住所，正和幾個打手商量晚上去燒趙二麻子的房屋，忽聽外面鬧哄哄的，開窗一看只見野豬坪的人個個眼睛血紅，嘴里婊子娼婦地罵著，神情兇狠得像一群受了傷的野豬。
日你先人，老子沒上門，你龜兒些倒先來了，弟兄伙些，全部扎起，砍死這幫老山豬。
幾乎沒動口，雙方就打了起來，那場面既混亂又慘烈……那些個保鏢打手是有幾套拳腳的，村民們不是對手。楊在山見自己的人馬片刻間就被對方打得七零八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游目四周，忽然發現水珍的老人公葉樹開坐在高石包上氣定神閑地裹煙，一副坐山觀虎斗的神色。楊在山鬼火直冒：葉表叔，人家把我們的先人都操翻幾轉了，你還有心思裹葉子煙，下來吼兩聲扎個堂子嘛。
葉樹開聽喊他了，才收起煙桿伸個懶腰走了下來，他一邊走一邊扭腰甩手，每活動一下，肩、肘、膝等關節處就發出啪啪的響聲。走過來指著張三娃嘿嘿笑道，你娃有本事過來，老子兩個劃幾拳。張楓見邋遢老頭的臟手戳到了自己鼻梁上，罵了聲老雜毛抬手就是一拳，葉樹開猛一矮身躲過來招，接著原地轉半個圈左肩膀一抖，趁對方力氣還沒發足的時候，迅速欺身而進，左拳頭快速出擊，砰一聲就把張三娃打得接連退了兩三步。
噫！老家伙，看不出來你還會借力打力，巴適，巴適，打得老子好舒服好過癮。
楊在山小時候，聽父親說葉家有一手隔山打牛的內家功夫，他一直不信，此時見一向弓腰駝背的葉樹開突然間神威畢露，才知道老爸所言不虛，才慶幸自己以往沒抬鍋兒到葉家灶頭上煮飯。看來以后和小妖精幽會要躲遠點，千萬不要剪葉老頭的眉毛。就在楊在山胡思亂想的時候，葉樹開和張三娃都較上了勁，張楓力大，拳腳大開大合虎虎生威，葉樹開力氣雖不及對方，但身形步法很活，好幾回眼看張三娃已扭住了他的手臂，但不知怎的又被他掙脫跑了出來。
現實生活中的打斗和武俠片不同，葉、張二人沒有輕功不能漫天亂飛，身形與姿勢也瀟灑不到洛浦凌波、翩若驚鴻的絕美境界。張三娃在部隊時，練過幾年硬氣功，退伍后他的鐵腿鋼拳曾令無數好漢斷骨吐血，可謂打遍街頭無敵手。今天他與葉老頭過了幾招，才曉得天外有天，雖然他的連環腿踢得對方直不起腰，但他知道那只不過是皮外之痛，并沒有傷及內里。葉樹開的老拳打在張三娃身上剛好相反，開初不是很痛，然而過一會就痛得徹骨鉆心。二人各施絕技打了大概六七分鐘，就聽張三娃野獸般狂吼幾聲，接著仰天倒在地上使勁抓胸口。
為了馮老師，葉樹開終于使出了苦練幾十年的家傳絕技隔山打牛。他十歲習武，每夜都是四更天起床在院壩里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潛心領悟家傳的形意八卦拳，活活將一根根碗口粗的木樁打成和尚腦殼才收功洗臉，結婚打雷乃至死老婆死兒子都沒松懈過。
楊在山清點了下人手，除李家龍的手臂挨了一刀傷勢較重外，其余人全都是皮外傷。他見張三娃哼哼的被手下病豬般抬進了屋，趕快呼哨一聲帶著眾人迅速撤離了現場。一路上，楊在山的心情十分怡然，回想起張三娃剛才前后幾分鐘的神態，心里那個滋味比抱著水珍還安逸。回頭一看，水珍正扶著老人公葉樹開，二人走幾分鐘又坐下來歇會氣，葉樹開挨了張楓好幾下重拳，盡管他會運氣護體，但肌肉筋骨損傷得還是比較嚴重。楊在山見水珍為老人公殷情地揉背搓腿，喉嚨里頓然涌起一股酸酸的醋意：這個鬼婆娘，扯脫就不認人，不行，我一定要和徐大秀離婚。
馮雨娟的精神很差，頭發蓬松，眼光飄忽，水珍把眾人為她出氣的情況告訴她，她聽了也只是機械地點點頭，既不招呼大家坐，也不和眾人說話，呆了一會就回屋關上了門。楊大吉扔掉煙桿，揩了把淚望著楊在山說，哥，你幫馮老師報個案，叫公安局把張三娃抓起來勞改。楊南富伸手蒙楊大吉的嘴，你龜兒球事不懂，這種事咋個能報案，再說張三娃又沒干成事，我們拿啥子作證據？
楊在山把眾人招呼到兒媳婦蘭大香的攤子屋里，打幾斤白酒，稱幾斤花生，高聲說，今晚我請客，大家各自放開肚皮整。楊南富抓起一把花生在手心里搓了幾下，突然又丟回去了：兒娃子，今晚你就是請我吃龍肉我也沒胃口，你只曉得戳破天不補，今天我們打了張三娃，你敢保證他明天不來報復嗎？
聽了楊南富的話，人們才猛然回到現實找回自己的身分，貧不與富斗，富不與官爭，腳包肚拗不過大胯。剛才大家一門心思給馮老師出氣，沒想后果，現在冷靜思考才知事態嚴重，楊在山看眼前的人一個個哭兮兮沒了半點英雄氣質，端起酒碗哈哈笑道：天垮下來有長漢頂，就算上殺場也要先整飽肚皮。現在政府不管我們，法律不保護我們，難道我們還要自己作踐自己嗎，今晚老子要去封朱玉樹的礦井，褲襠頭沒拉稀的，愿意給我干的就過來喝酒吃洋芋。
楊南富看楊在山臨危不懼有幾分大將風度，抹了兩把山羊胡子，然后把頭伸到楊在山耳朵邊說起了悄悄話，楊在山起先不斷搖頭，后來又連連點頭，再后來，竟然拍著幺老輩的肩膀浪笑起來：這個主意好，就這樣干，霉死他狗雜種……
11
經過精心準備，夜半時分，楊南富帶著十多名男女。把數十疊紅扯扯、皺巴巴的女用草紙五花八門地掛在了半山腰鉛鋅銅礦井的入洞口。在楊南富的授意下，楊大吉、楊大利等人還各自帶著婆娘走進礦井的縱深處雙雙脫下褲子好好快活了一陣。事畢后，婆娘們故意把揩過下身的草紙滿地亂丟，直到把整個礦井大門搞得烏煙瘴氣、臭氣熏天才悄悄回家睡覺。
時下私人礦井老板都有一個共同的忌諱，那就是怕沾染穢氣，惹來塌方死人的大災異禍。朱玉樹也很迷信，每年都要請一幫端公、道士來半山腰開壇作法，令他們畫無數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類的黃符，念千百遍“天地自然，穢氣消散，斬妖伏邪，殺鬼萬千”的解穢咒語。他還有個嚴格的規定，不準任何女人進洞，有一次，他的小老婆好奇，想進去看個究竟，剛邁前腳，就被朱玉樹及時拖出并當眾狠打了幾個巴掌。
半山腰礦井有百余名礦工，大都是外地的打工仔，以前野豬坪的壯年男子也在此掙錢，自從水珍的老公死后，楊在山的大兒子就把當地民工全拖到外面搞建筑去了。這個礦井安全系數很低，經常塌方死人，礦工們的心里本就提心吊膽、疑神疑鬼，見礦井門口一夜間掛滿了萬國旗，誰也不愿從這些紅鮮鮮的污穢之物下鉆過去下井作業，剛巧頭天才結了賬，少部分急著回家過年的人干脆打起背包一溜煙跑了。
張三娃躺在床上動不得，其手下揮著木棍日媽搗娘威脅了半天，見還是沒人下井，無奈之下只得打電話向朱老板如實匯報情況。
楊南富這一損招的確高明，不費一兵一卒就使昔日炮聲隆隆、車來人往的半山腰礦井自動熄了火。楊在山哈哈大笑：幺老輩，你這招比諸葛亮的草船借箭還扎勁。楊南富拈著胡子擺出一副自得的神態，要不是水珍幫忙，我一個人再扎勁也是空了吹。水珍笑得眼淚長流：楊表叔，你太缺德了，指使楊大吉他們到洞子里干那個事，虧你想得出來。你叫我挨家收那些臟東西，我跑了十多家才收著四五個人的，要不是馮老師那瓶紅墨水，一夜間哪來恁多的齷齪物。
幾天后，副鎮長沈萬書帶著一幫人風急火燎地爬上了半山腰，他此行的任務是催交新農村建設的第一批工程款以及調解半山腰礦井和野豬坪村民之間的矛盾糾紛。沈萬書剛到礦區，朱玉樹的法律顧問胡飛就向他轉達了老板的意思：野豬坪的村民必須在一周內披紅掛彩、扯旗放炮集體到半山腰礦井下跪解穢，否則我們就要采取報復措施。沈萬書知道朱玉樹心狠手毒，不可能去走法律途徑與村民打官司，因為哪個都曉得野豬坪的人大多窮得衣裳無領褲兒無腰，即使贏了官司也得不到半分賠償，所以他報復的方式很可能是采取恐怖活動。前幾天，縣委組織部長找沈萬書談了話，口頭向他透露了過不多久組織上就要將他調到縣直某局任職的意圖。榮升之前一定要把屁股擦干凈，千萬不能出現安全事故，再者，異地安置野豬坪村民搞新農村建設是自己在興隆鎮的赫赫政績。這兩件事都直接關系著前途和命運，因而沈萬書這次鐵了心，一定要把事情辦巴適才下山。
沈萬書隨著胡飛到礦井里走了一圈，見工人們情緒穩定，已完全恢復生產，心里稍稍安定下來，他和胡飛交換了下意見就氣齁齁翻上了野豬坪。核對完每家房屋的裂口數據后，就通知村民開會，說，我鎮新農村建設馬上就要動工，目前上面的配套資金還沒到位，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每戶人家必須在十天內上交一萬元前期工程款，否則鎮政府沒能力負責你們的生命財產安全，也無法給你們計劃和規劃新居。楊在山見沈萬書拉著臉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心里日氣，不待對方住口就嚷了起來：又不是我們要求搬遷，天上不落地下不生，幾十上百萬的錢你就是把野豬坪的男女老少全部殺來賣了也湊不齊。沈萬書見楊社長耍態度，急忙緩和語氣，老楊啊，你是老干部，要高度講政治，村委馬上要換屆了，鎮政府對你寄予無限的希望，你可要把握好時機喲。
楊在山聽沈副鎮有提拔他的意思，心里一熱，說話的口氣也就比先前軟了許多，現在，村民的生活是耗子吃米湯連口都糊不住，如果朱老板不賠償，我們確實拿不出現錢。
提起朱老板，沈萬書的口氣一下又強硬起來，半山腰礦井是受法律保護的明星企業，你們吃了豹子膽竟然敢去搗亂，這事已驚動了各級政府和司法部門，過幾天聯合調查組就要立案調查你們。楊在山和楊南富等人一聽上面要立案調查他們，全都嚇傻了眼，長這么大還沒進過公安局，聽出來的人說，里邊的王法很兇，不但要受警察的種種折磨，而且還要領教牢頭的千般酷刑，那陣仗比牛頭馬面十殿閻羅還恐怖。沈萬書看眾人被嚇住，趕忙趁勢改用溫和的口氣說，老楊，解鈴還需系鈴人，這事是你帶的頭，如你趕在調查組進村之前帶著村民按民間習俗和程序給朱老板掛紅沖個喜，張局長那邊的關系我全力給你擺平。
水珍見男人們被嚇住，伸手抹了下頭發，望著沈萬書笑嘻嘻說，沈鎮長，我可不可以說幾句話，沈萬書說當然可以。她說朱玉樹炸塌我們的房子，幾年來大家到處求爹爹告奶奶一直沒人過問，半山腰礦井才熄火一兩天，上面就要立案調查，沈鎮長，你們天天喊增強公仆意識，到底哪一個官是我們的公仆，你們究竟是為我們服務，還是在給朱老板跑腿？野豬坪的人只跪天跪地跪祖宗，根本不可能向姓朱的下跪。
沈萬書沒想到一個婦道人家能說出這種驚人之語，心里罵唯婦人與小人難養也，穩定了一下情緒說，大姐，你的話有嚴重的政治問題，不盡快轉變觀念你會吃大虧。我沒叫你們給朱老板下跪，只叫你們按習俗去掛紅，掛紅儀式中的下跪動作是藝術，是文化，不能同世俗中的下跪混為一談。本來朱老板已同意給我鎮新農村建設十萬元贊助款，這下全泡湯了，你們破壞生產影響安定團結已經觸犯了法律，給臺階不下，非要進公安局才安逸嗎？
見水珍站出來說話，楊在山心里突然一熱。自古以來，英雄和美人都是相互依存的，英雄的鐵血丹心是美人流嵐寫意的港灣，美人的雪膚俏膽是英雄放養豪情的牧場，沒有柔情似水的美人鼓勁，英雄的錚錚鐵骨緊要關頭就會缺鈣。楊在山把藏在心里亂七八糟的念頭一下全拋：算球了，十個村主任都抵不過我的小妖精，為了野豬坪，老子我豁出去了。
楊在山的態度很堅決，如果政府不給我們撐腰，責令朱玉樹賠償野豬坪全體村民的損失，新農村建設的工程款他楊在山就要拖到猴年馬月、狗日豬時才能夠湊齊。至于掛紅一事，楊在山說，我們的命雖賤，但骨氣卻管錢，除非朱玉樹先給我們道歉，不然大家就賭著壇壇碰罐罐。沈萬書見施盡渾身解數也不能說服群情激憤的村民，只得長嘆一聲，沖楊在山發了一通火，黑著臉下山去了。
12
這段時間，野豬坪的每個角落都彌漫著恐怖氣息。
起先是朱玉樹剪線斷電，對此村民們還都想得通，斷就斷吧，我穢你的洞子，你剪我的線子，這下大家扯平了。沒電的日子，被遺棄多年的煤油燈和石磨子又派上用場成了每戶人家的寶貝。但是接著發生了些莫名其妙的怪事。時下是農閑季節，地里的活主要是挖冬土，野豬坪的泥巴天晴一把刀，落雨一鍋糟，如果頭年不及時翻挖，來春時鏟土下種就費老力了。楊在山每天四處巡查，一方面觀察裂縫的變化情況，另一方面組織楊大貴、李家龍等閑散人員幫趙二麻子冬耕。趙二麻子上月賣掉年豬和耕牛，丟下三個未成年的孩子獨自到河南尋找被拐賣的婆娘去了，其11歲的女兒趙香既要看家放羊，又要照顧哇哇大叫的弟弟妹妹，由于年幼體弱，加之心情恐懼，她家房子終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呼呼燃了起來，趙家這座建于清朝康熙年間的四合院化為灰燼，所幸三個孩子成功救出，小家伙們雖受了些驚嚇，但勉強還能吃飯走路。
起火后沒幾天，楊南富的黃牯牛突然病倒了，這頭外號叫“牛魔王”的牯牛是楊南富的寵物，也是野豬坪的驕傲。這家伙身高體長，自長大成牛后，南山犁了犁北山，這家用了二家用，從來就沒減膘垮過架。昨天還好好的在水珍的薩牛屁股上耍威風，咋個說病就病了呢？楊南富百思不解，灌了幾副藥見回天無力，趁其還有一口氣，含淚叫來楊在山揮刀宰了。上山打獵，見者有份，牛魔王是野豬坪的驕傲，每家都來領一塊肉嘗新。楊在山一邊分肉，一邊告誡大家千萬注意煙火，提高警惕，嚴防朱玉樹的爪牙前來搗亂。
但是自從吃了牛魔王的肉以后，全社的大人小孩都上吐下瀉無緣無故害起了病，好幾個本就年邁體衰的老人還送了命。為了大家的安全，馮雨娟建議把死牛爛羊的尸體全部掩埋，她推測，根據種種跡象，很可能有人暗中下毒。
一夜北風寒，開門雪尚飄，紛紛揚揚的雪花，幾天工夫就把滿臉皺紋的野豬坪打扮成了玉潔冰清的白衣少女。丑陋的裂縫不見了，稀泥爛攪的毛狗路也抹了一層厚厚的美容膏，屋檐下、樹林中的冰條晶瑩剔透，一如玉筍瓊花看去十分喜人。野豬坪沒人作詩繪畫，對城里人心馳神往的冰雪世界一點也不感興趣，除了小孩們偶爾出去溜幾下冰、堆幾個雪人、打幾場雪戰外，大人們幾乎整天都貓在火塘邊，搓著長滿火斑的腳桿，不是扯起干裂的嘴皮擺騷龍門陣，就是瞇著被柴煙熏紅了的眼睛斗地主。這個季節是牲口最難熬的日子，滿山的衰草被冰雪覆蓋，牛羊們每天就只能吃一小捧干苞谷禾或者干豆稈。看著一頭頭活蹦亂跳的牲畜眨眼間倒了一大片，楊在山心急如焚，我們的家產除了房子就是這些牲口了，老天爺，你當真要滅我們嗎？
那次受了張三娃的侮辱后，馮雨娟的心情一直灰暗，每天上完課就坐在火塘邊發呆。由于停電，電熱毯、電飯煲、電視機之類的東西用不成，只得學著山里人的樣子，拴起圍腰，扎上頭巾用鼎鍋在火塘上煮飯。時間一久，漂亮的臉龐就長起了凍瘡，一雙纖纖玉手也漸漸粗糙開裂。白天的日子好打發，晚上的時間難消磨，離開了火塘，渾身就冷得打擺子，每天清早醒來滿被蓋的白霜，兩鼻孔的黑油煙。還有兩周才放寒假，馮雨娟盼著早點放假時回城。
水珍怕馮老師寂寞，隔不幾天就要過來陪她說話睡覺。女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其話題多是戀愛婚姻家庭，水珍問馮老師找著對象沒有，馮雨娟氣憤地說，半年前談了一個，上月回城，那家伙不知從哪得到了張三娃曾欺辱她的消息，于是趁酒醉之機，非要她脫褲驗身，由于受不了這種無理要求，一怒之下和他吹了。水珍邊洗菜邊說笑，她說阿彌陀佛，那種脹雞子早吹早解放，我有一個隔房兄弟叫水中天在青龍鄉教書，人品和才能我敢拍奶子，人家求我幾次了，今天才好意思給你說。
馮雨娟不正面回答水珍的話，她看著對方嫣然一笑反問道，水珍姐，你為啥甘愿頂著許多風言風語守活寡。水珍揩了一把淚，凄然說，全都是為了兒子，我不是沒考慮過改嫁之事，但兒子葉勝天還小，過幾年再說吧。馮雨娟聞言嚷了起來，再過幾年你就成黃臉婆了，你看李家龍如何？水珍抿嘴一笑，我只把他當大哥看，那種關系想都沒想。馮雨娟抱捆柴放進火塘，用吹火筒噗噗使勁吹了幾口，嘿嘿笑道，我曉得你心中有另外一個人，李家龍的事，我們只是空了吹，人家托了我，我也只能起個傳話筒的作用。
水珍聽完馮老師的話突然跳了起來，鬼丫頭，我心中啥人都沒得，你可不要到處亂說。正在這時，楊在山突然推門走了進來，見其一身冰雪，水珍心疼地拍他肩膀上的雪塊，嬌嗔地說，你又不是攆山狗，大雪天的，滿坡亂跑啥子嘛。
楊在山虎著臉一聲不吭呆坐，馮雨娟煮了幾個荷包蛋，她剛把碗筷遞到楊在山手上，就聽對方猛然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狂吼，放聲痛哭起來：我的馮老師啊！朱玉樹那個絕人種的龜兒把我們的祖墳炸了，我沒臉見老祖宗呀……
楊家的墳地那些上乘的石墳大多建于明清時期，其雕刻工藝和書法作品十分珍貴。朱玉樹這次挖楊家的祖墳，既報復了楊在山等人，又得到了一批珍寶，真可謂一箭雙雕，用心險惡。
水珍和馮雨娟費了很多口舌哄孩子似的剛止住楊在山的哭聲，楊南富、楊大吉等人又涕淚交加地來到了學校。這些平時咬金吃鐵的熱血漢子，此時全成了哀傷的頑童，他們圍著馮老師，那委屈的神情，就像被別家孩子欺辱后，回來給媽媽告狀一樣可憐傷心。
楊在山含淚對水珍說，把你老公偷回家的炸藥全部拿出來，老子要與朱玉樹同歸于盡。水珍抹了幾把臉：去年修堰溝早就用完了。馮雨娟連忙把火塘燒得旺旺的，待眾人的情緒稍稍穩定下來才說話。
她說，剪線停電、燒房子、毒殺牲口以及挖祖墳都是朱玉樹精心策劃的系列報復行動。這次要吸取上回的教訓，千萬不能蠻干，最好先報案，如果報了案上面不理，那時魚死網破才有名目。
楊在山冷靜一想，覺得馮老師之言有道理，抹把淚搶先走了，楊南富等人看社長回了家，嗚咽一陣，也各自離開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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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隆派出所長艾中華接到報案后，帶著兩名警察火速趕到了野豬坪。很快艾所長一行就發現，村民們無法提供縱火、下毒和盜墓與半山腰礦井有關的人證物證，只能在錄完口供、拍完照片后，到半山腰隨便詢問了張三娃及其手下幾句就打道回府了。臨行時，艾所長把楊在山叫到一邊威嚴地說，這事我們要進一步作調查，目前派出所警力有限，你們要密切配合公安工作，千萬不要擴大事端，否則，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此后一兩天，楊在山都在鎮上打問，艾所長說慌個球，有了線索我們曉得通知你；沈副鎮長說這事不歸我管，我無能為力；劉副鎮長勸楊在山冷靜，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就要正確對待，要相信組織相信政府。崔鎮長的態度也非常和藹：老楊啊！不要著急，飯要一口口的吃，事情也要一件件的辦。野豬坪村民異地安置工作已經啟動，鎮政府決定不但全部免去你社新農村建設的規劃設計及征地費，而且每戶人家還補助資金兩千元。
楊在山見沒人關心案子，前段時間喊得風吼的異地安置工程每戶人家也只補助兩千元，并且還要村民自己墊錢把房子修完后上面才兌現。心里一急，憋了多日的悶氣話終于忍不住沖口而出：這個費力不討好的社長我不干了，村民的思想工作你們去做，啥子雞巴公仆，老子把你幾爺子看扁了……
艾所長對楊在山不倫不類的裝束及硬頭硬腦的言語非常反感，干咳一聲搶先說話：對了，上月你組織指揮村民搞械斗，我們馬上要取個口供，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來到派出所，楊在山見對方撇開放火下毒的案子不管，反不斷追問他組織指揮械斗的動機和目的，那明顯庇護張三娃的態度及上綱上線的刁鉆話語，頓然間把他的酒瘋嘩一下全惹了出來，說個球，我們和朱玉樹到底哪個是弱勢群體，你們警匪一家，合伙欺負我們，半山腰礦井拿了好多錢買活你？
艾中華沒想到楊在山敢在派出所發酒瘋，氣得用警棍狠擊了眼前這個酒瘋子一下。楊在山今天具了量要鬧事的，趁機抓起記錄民警手中的本子就往地上摔，一時間審訊室里乒乒乓乓立馬就亂成了一鍋粥。
徐大秀哭天喊地跑到學校告訴馮雨娟楊在山被行政拘留十五天的消息時，學生們正在領寒假通知書。馮老師聞言腦海里嗡的一聲也蒙了，她搞不清楚這是啥子世道，派出所不抓犯罪分子，怎么反而拘留受害人？
馮雨娟回過神來的時候，操場上只剩葉勝天和大黑沒走，葉勝天期末考試得了全校第一，他拿著獎狀正在高聲吆喝大黑。大黑噴著鼻子，長長的嘴巴已伸到了馮老師的腿襠里。這只狗是昨天上午自己跑到磨盤小學來的，渾身烏黑，體重足有七八十公斤。葉勝天回家時它也跟著去了，他爺爺葉樹開一看，到半山腰礦井找張三娃，交涉令他馬上把狗拉回去拴好。張三娃見了葉樹開滿臉堆笑，口中師父、師父的稱呼，手里的極品云煙不斷朝老者懷中遞。張三娃說那條黑狗不是半山腰礦井的，礦井里的兩條黃狗整天拴著從來就沒打脫過，為了證明自己沒說謊，張三娃還親自帶著葉樹開到犬房里走了一趟。
孫子葉勝天好奇膽大，沒費多大工夫就和黑狗混熟了，他給對方取名大黑。這時他跟馮老師說了聲再見，見馮雨娟獨自發呆，就吆喝著大黑回家。
馮雨娟繼續站在那里發呆。突然聽到學校前面的亂石林里響起一聲清脆的口哨，隨之而起就是大黑兇性大發的一聲狂叫。馮雨娟一驚，忙朝外跑去，正看到那大狗正張開血盆大口叼住葉勝天的手臂就朝亂石林中飛跑。馮雨娟大驚失色，一邊奮力追趕，一邊聲嘶力竭的高喊救命……
等葉樹開和楊大吉聞聲追到亂石林時，大黑不知逃到了哪里，葉勝天小小的身軀上血肉模糊，他可憐地躺在亂石叢中，已斷氣一小會了。
水珍撞破了頭，哭啞了嗓子，葉樹開一言不發狠命捶打自己的胸口，不一會就哇一口噴出一口鮮血。全社人站在葉勝天小小的尸體旁邊久久不愿離去，這一天野豬坪的人都不覺得餓，只感覺自己的身體沉悶得好像要爆炸。沒人想到去報案了，因為大家對上面已完全喪失了信心，他們覺得天是黑的，道是彎的，自己的生命也像路邊的野棉花一樣輕飄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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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霧沉沉的，日子空蕩蕩的，每戶人家的火塘邊冷秋秋的，既沒人竄門，更無人說笑。人們各自踡縮在狗窩般的床上，大家睜著血紅的眼睛，似乎在等待厄運的降臨，又好像在期待奇跡的發生。
再過一周就要過大年，由于葉家出了人命、楊在山正月初二才滿拘留期，因而今年野豬坪破天荒沒人趕場辦年貨。其實，就是有心情上街，村民們包里的錢也只能買兩把大蔥、半口袋紅蘿卜、十余斤白酒以及幾張門神。小孩過年大人過關，趙二麻子到河南找婆娘沒回來，他家的房子被火燒得精光，三個孩子身上薄菲菲的冷得鼻涕長流。楊南富把孩子們接到他家，一狠心腸將孫兒孫女的新衣服穿在了三個孩子身上。
葉家房頂上幾天見不著炊煙，房門一直關著，圈里的豬牛餓得凄慘呼號也沒人過問。
水珍和葉樹開埋掉葉勝天后，就關上各自的門，都臥床不起了，二人都不想活了。
水珍自老公死后，近兩年受盡了別人的閑言碎語和非人的凄苦孤獨，她默默忍受著一切，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兒子身上，如今竹籃打水，沒了兒子還活著干啥？
葉樹開白發人送黑發人，送了一趟還要送二趟。兒子死的時候他悲痛欲絕，但有孫子，他心里還有希望。如今，唯一的命根子突遭橫禍，葉家從此絕后，祖輩隔山打牛的武功也要失傳。老天，我一輩子本分老實，從沒干昧良心的事，你為啥陰陽不分善惡不辨？
水珍去了兩次鬼門關都被葉樹開及時救回。救水珍的時候，葉樹開顧不得自己的身分，他割斷兒媳脖子上的繩索，把僵硬的她平放在門板上使勁揉胸按腹，緊急時甚至口對口搞人工呼吸。葉樹開哭著說，水珍啊！你年紀輕輕咋能死呢？回頭找個好人家重新過日子。
葉樹開表面上勸水珍別死，其實他自己暗地里正準備自殺，他想了很多種死法，最后還是決定跳巖，那樣既不拖累水珍也不搬盤別人。拿定主意后，葉樹開簡單收拾了下屋子，把祖傳的金鏢和形意八卦拳譜悄悄放進了水珍的房間。這丫頭賢惠，她永遠都是葉家的人，東西交給她，我死也瞑目。水珍看見金鏢和拳譜，心中明白了大半，這東西傳男不傳女，嫁到葉家七八年，今天還是頭一回開眼界。他爺，我是具了量要死的，這東西你還是拿轉去。
葉樹開聽了兒媳的話突然老淚縱橫，他把東西重新交給水珍：這些年你忙里忙外，葉家欠你很多，這是純金，拿去賣了好好過日子。水珍摸著金鏢哭得腸斷肝裂，這是葉家的寶貝，不能落到別人手里，隔山打牛的功夫一定要傳下去，你現在才五十掛零，再成家生一個嘛。
葉樹開見水珍不收拳譜和金鏢，擦燃火柴就欲將其焚毀，水珍看老人公要動真格抓起東西揩著淚跑了回去。關上房門后，水珍心潮翻滾，本來她打算今晚洗完澡就去陰間和男人兒子會合的，但現在她的意志有些動搖，兒子練武時颯爽的英姿，老人公拳打張三娃時攝人心魂的人格魅力，以及葉家老祖宗們押鏢走江湖時梁山好漢般的傳奇故事猛然間全部涌上了心頭：不行，葉家不能絕后，隔山打牛的絕技不能失傳，我得幫他爺先成個家然后才死。
女人一旦決定了一件事，那就要一路辛勞行到底，萬般艱險也不會回頭。看來我得回趟后家，張寡婦上半年死了老公，不知她愿不愿意嫁到野豬坪。
兒媳婦給老人公做媒，笑死先人九祖，野豬坪包包埂埂，洋芋當頓，要想吃米除非害病，鬼老二才上當。張寡婦奚落了水珍一通，最后竟扯起嘴巴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你就最合適。水珍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回家后照樣還得生火做飯洗澡梳頭，拉出一副要頑強生存下去的架勢。葉樹開見水珍這樣，心里的石頭終于咚一聲落了地，心想這丫頭暫時不會尋短見，明天我可以放心去見兒子和孫子了。
雖是大年三十，但野豬坪卻沒有人放年炮、貼紅對聯，條件好點的人家煮塊肉，殺個雞，燒幾張紙就匆匆除去了舊歲。李家龍、楊大貴幾個單身漢你提一瓶白酒，他端半碗別家送過來的豬腦殼肉，幾人聚在一起本想好好吃一頓年飯，但由于各人心中都有事，所以最后的結局也就是醉不成歡人人搖頭嘆息痛哭而歸。
水珍炒了幾個菜，倒了滿滿兩杯酒，祭奠完祖宗及老公、兒子后，兩人相對默默吃起了年飯。葉樹開悶頭喝酒，一口接一口喝得水珍直打冷噤。他爺，餓肚酒傷身，多吃點菜。葉樹開滿上第二杯酒，舔了幾下嘴唇想說點什么最終沒說出來。水珍沉默一下，終于開口，他爺，我懷疑小天是被人害死的。葉樹開一哆嗦，晃得酒灑了一半出來，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凝神聽兒媳往下說。你想，那條黑狗咬了人后就一直不見影子。如真是野狗，那這幾天它不回我們家也該在其他家貓著，為何現在活不見狗死不見尸？再說，馮老師不是說，那狗發兇前響起過一聲口哨嗎？一席話使葉樹開恍然大悟，他媽的，我這幾天腦殼不靈醒沒想恁多事，現在看來這當中肯定有孤拐，朱玉樹那個絕根倒苗的雜毛，老子整不死你不姓葉。
找到共同語言后，僵局迅速打開，空氣也逐漸暖和起來，翁媳二人先均表示要把朱玉樹錘扁燒紅碾成泥淖，后來又同時苦勸對方趕快成個家，再后來就互相敬起了酒，直喝得酩酊大醉才各自回房休息。
躺了一會，水珍突然覺得渾身燥熱芳心蕩漾，我才喝一杯酒，咋個醉得恁兇。水珍不曉得她剛才喝的酒是葉家祖傳的練功酒，其藥效主要是舒筋活血，增元補氣。以前葉樹開喝兩小杯都要沖個冷水澡退涼后才盤腿坐在床上練精化氣練氣化神，他是有內力修為的人，自十年前老婆去世后就一直沒近過女色，萬惡淫為首，有了兒子后必須戒色，這是葉家的祖訓，也是練習隔山打牛內家功夫的硬性規定。
水珍翻來覆去卻控不住心神，咋個恁笑人，以前身體有那種反應時，自罵幾句臭不要臉的騷貨就熬過去了。今夜那種感覺就像一塊抓不脫扯不散的磁鐵，牢牢釘在下面令她狂思不得欲罷不能痛苦不堪。對面的木門響了幾次，他爺是起床沖第三回涼了，莫非他也和我一樣難受？亢奮中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在水珍的心頭打轉：干脆和他做一回事，等有了葉家的骨血然后再隨便找個單身漢過日子。這個念頭一產生，兩種思想斗爭也就即刻展開，女人就是這個命，管他媽的，蘿卜扯了眼眼在，如果不能讓夫家興旺發達，反而使其斷根絕后，那你就是一個禍害；爛婆娘，你敢做這種事，那些是非精的口水不把你淹死才怪。水珍想來想去， 最后狠抽自己一耳光打消了所有念頭。
葉樹開想到明天就要死了，所以剛才多喝了幾杯，盡管已沖了三四回冷水澡，但下面仍然硬邦邦好像時光一下倒退了三十年，以往練功，只要盤腿一坐任督二脈一通，體內的真氣就如涓涓溪流，開頭淺淺深深繼而澎澎湃湃。日他先人，今天是咋個球搞的，五十幾了還想那種丑事，簡直老不正經。
古人說，移干柴近烈火無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適合其偶，葉樹開和水珍既不是美玉明珠，也不是淫賊蕩婦，但是在今宵這種特定環境里，他們絕對是烈火干柴，絕對有強烈的生理需求。葉樹開沒讀好多書，不曉得啥叫桃花面、紅櫻唇、瓊瑤鼻和丁香舌，這輩子也沒遇到過豐盈柔滑一笑生春的美人，所以當水珍突然推門而入強行鉆進他的被窩時，老葉傻了，天也，這不成畜生了嗎，快回去。水珍抱著他不說話，她聽對方高聲怒罵，為防外面聽見干脆用口堵了上去。葉樹開咬緊牙關，腦袋雖左搖右擺極力躲避，但下面那個東西卻不爭氣，這家伙既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又像條冬眠后剛復蘇的餓蟒，不等主人發話，就急不可待地朝人家的櫻桃谷猛鉆。這是一次巧合，也是一個真實故事，筆者沒有半分奚落本故事兩個主人公之意，野豬坪的村民至今也沒有誰理他倆的是非，總之這個時候所有的星星都閉上了眼睛，我的筆恰巧也沒墨水了……
15
暴雨過后，水珍摸黑回到自己的屋子開始蒙頭大睡，一覺醒來天還未亮，她心里亂糟糟的，感覺好像要出事，點燈起床一看，老人公的房門大開，不但整個人見不著蹤影，而且深藏在堂屋柜子中的炸藥雷管也不見了。水珍一驚，他該不是把這東西拿到半山腰炸朱玉樹去了吧？朱玉樹每年三十都要回礦井，親自點鞭炮驅邪，昨夜凌晨半山腰噼里啪啦不知放了好幾千元錢的炮。那雜種昨天斷黑才坐小車回來，此時肯定還沒走，不好，要出雜癥。
水珍背心里一涼，來不及梳頭洗臉就快速朝山下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不是拼命的時候，得趕快把他拖回來。幾分鐘后，水珍見李家龍、楊大貴幾個單身漢也朝山下飛奔，他們雙手抱腰，看情形衣服里肯定藏有炸藥。原來大家都想到一塊去了，水珍停下腳步，正勸李家龍等人不要干傻事之時，忽聽半山腰礦井猛然響起一陣地動山搖的爆炸，緊接著就感覺到，周圍硝煙刺鼻腥氣橫飛，整個大地開始劇烈顫抖并快速下陷。
責任編輯 肖 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