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初九這天一大早,天上還下著露水呢,王鋤頭就起了床。老婆可能正在做美夢,嫌王鋤頭驚擾了她,嘟囔著表示不滿。王鋤頭馬上來氣了,說你天天守著漢子想啥時解決問題就啥時解決,老海棠呢,它都鬧圈好幾天了,再不去黃老莊它還不把豬圈拱塌!老婆不吭聲了,翻過身繼續睡,還把王鋤頭枕過的枕頭一把拽到懷里。真是飽漢不知餓漢子饑。王鋤頭哼一聲,想到女人和母豬都是雌性,又加了一句,水娘們兒不知旱娘們兒苦!
王鋤頭到東廂房,從釘在墻里的鐵釘上取下那根灰色的尼龍繩。這根尼龍繩是專門用來拴豬腳的。每次到黃老莊給海棠豬配種,王鋤頭都是用它拴住豬的左后腳,再虛張聲勢地拿一根細竹竿趕著豬,豬就乖乖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向黃老莊奔去。在這件事上,老海棠很配合王鋤頭,好在它也熟門熟路。
王鋤頭拿著尼龍繩跳進豬圈。他必須在圈里給老海棠套上繩子,否則,一打開圈門,不知羞恥的家伙就會盲目地狂奔而去。給豬套繩子的時候,王鋤頭想,媽的,人要想那事了,都是男人跳墻頭扒窗戶地找女人,向女人巴結獻媚說好聽話。豬的世界反了,女豬不但迢迢數里去找公豬,女豬的主人還得給公豬的主人遞上笑臉和銀兩,嘿,這人與豬的活法純粹是顛倒的呀,男人的活法遠不如公豬的活法暢快哩!想到這里,王鋤頭不由得產生了下輩子托生個種豬的憧憬。
正胡思亂想著,街門被人拍得山響。老海棠受了驚嚇,正要往繩套里伸的左后腳一下子又縮了回去。誰這么混賬,大清早拍人家的門,莫不是你家著火了,求我救火呢?王鋤頭惱火地扔下尼龍繩,跳出豬圈。
鋤頭哥,是我。
剛走到過道,王鋤頭聽到了喊聲,原來是表弟二平。
王鋤頭打開門,二平一步跨了進來,他的頭上還冒著汗哩,看來是趕路趕急了。
咋?王鋤頭問。
有活兒哩,我找你干活兒去哩。二平抬起胳膊用衣袖揩了揩額頭上的汗。
啥活兒?王鋤頭繃著臉,他還為剛才二平打門驚了豬而不悅。
打水窖哩,我一個同學家打水窖哩。
噢。王鋤頭噢了一聲,沒再往下說。平日里,王鋤頭除了忙地里的活兒,就是給人家壘個豬圈、茅房,打個水窖啥的掙個活錢。可是,王鋤頭今天不想去,海棠豬那兒還等著配種哩,豬下了崽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哩。他起這么個大早,就是要趕時間去給自家的豬掙個第一配,那樣,生下來的小豬個頭大又歡實,自然就能賣個好價錢。
走啊。二平見王鋤頭站著沒動催促他。
今兒去不成哩,老海棠鬧圈哩,我要去給它配種。王鋤頭說。
配種噢……二平遲疑了一下,讓表嫂去不一樣嗎?
王鋤頭不高興了,說,你讓一個女人家趕著豬去配種?那不是鬧笑話給人家看么。人家見了她會說,黃桂香去配種呀?你讓她怎么說?
二平撓撓頭,想不出個好法子。讓一個女人家攆著豬去配種還真就不中看哩。二平說,要不我先去把活兒攬下,你配完種再去,說好了今天去哩。
王鋤頭說,那中。
二平轉身要走,王鋤頭叫住了他,說你個二呆子,你去哪村,讓我到哪兒找你?
二平笑了,說黃老莊,黃順利黃木匠家。
王鋤頭說,靠,不早說,我就是要去黃老莊給它配種呢。
二平說,我以為你去東黃莊哩,東黃莊不是近嗎?
近地兒第一配輪不著咱,遠一點兒競爭對手少么。王鋤頭說罷,去拍堂屋東耳房的窗戶。黃貴香黃貴香,趕快起!喊了兩遍,又去敲西耳房的窗戶,王小叉王小叉趕快起!今天是星期天,王鋤頭的兒子王小叉不去上學。
黃桂香和王小叉都起來了。王小叉有意見,一邊摳眼屎,一邊抱怨,說人家好不容易過個星期天,連個大頭覺都睡不得。
王鋤頭從口袋里摸出一個鋼镚,說這是對你大頭覺的補償,等豬配完種,你將豬攆回來,讓你媽遠遠地跟著。
王小叉接過錢,馬上不摳眼屎了,說OK(歐科)!給豬去配種他也不是第一次干,這營生對他不難。
二
二平的同學是個女的,叫韓紹麗。她男人黃順利是個木匠,與黃貴香五百年前是一家。
黃木匠在院子偏右的地方用木棍畫了個四方框,說就在這兒打,三米見方,二米五深。點罷地方,黃木匠開始發牢騷,說以前村里的機井三天送一次水,現在他媽的半個月送一回,不打水窖就得渴死!
二平說,一準是那些吃水不拿水費的家伙把風氣搞壞了,村里才出此下策,俺村就那樣,真是一顆老鼠屎壞得滿鍋腥。可打一個水窖兩千多塊,這些錢能吃二十年水哩。
可不是么。黃木匠詛咒那些賴皮貨娶媳婦不生孩子,生孩子沒屁眼。
一天活兒干下來,在黃木匠家吃過飯已是繁星滿天。回來的路上,王鋤頭對二平說,黃老莊可是個賴人窩子,你趁早跟你同學把話說死,活兒罷給工錢利索些,別到時候仨月兩月要不回錢!
二平說,哪能呢,我看黃木匠不像個賴人,再說了他老婆是我同學呢,年輕的時候俺倆還有過那層意思哩。
王鋤頭說,我早就看出你的花花腸子了,人家黃木匠一不在眼前你就盯著韓紹麗的屁股看。可有句老話說得好,熟人操熟人,不用很淘神,咱可不能干那放屁用手抓的傻事!
二平拍拍胸脯,鋤頭哥你太謹慎了,不要誰都信不過么。
王鋤頭說,不是咱信不過別人,以前吃的虧還少嗎?本來說得好好的價錢,人家總要少給些錢,有些操蛋貨還拖著不給,甚至說賴話。這回咱給你同學少要了一百五十塊,等于給她家白打了三天工,到時候他們要是再少給錢或拖著不給我可不答應。
那不可能的。二平說,他們咋好意思呢?
王鋤頭說,這都是給你面子,你的同學么。王鋤頭在黑暗里眨眨眼睛。女同學哩!
二平看不到王鋤頭黑暗中的表情,但他聽出了王鋤頭話里曖昧的意思。
你別歪想,我跟韓紹麗可是小蔥豆腐一清二白的。
王鋤頭說,誰說你們不清白了?看你針鼻兒大的膽子也干不成個出息的事,頂多拉拉人家的手罷了。
二平卻說,你也太小看人了,我還……我還親……話沒說出來,人自怯了,不得不佩服王鋤頭的眼光。他真的跟韓紹麗沒有一絲瓜葛,有一次他是強行吻了她一下,可睜開眼卻是個夢。
水窖開始抹水泥了,這是非常關鍵的一道工序。王鋤頭對黃木匠說,你可要拿出給人家打嫁妝的勁頭監督俺們,俺們保證把吃奶的勁頭使出來,把活兒給你做好,一準滴水不滲。王鋤頭的意思是他們把活兒干漂亮,結賬的時候黃木匠要痛快些。
黃木匠蹲在水窖邊點點頭,他當然十分關心水窖的質量,萬一滲漏,水洇到宅基底下就壞大事了,還不把房子給毀了。
王鋤頭又說,水窖我們不知打了多少,雖然每一座我們都搞的是優質工程,可給你沏的這座是優中之優哩。黃木匠又點點頭。他嘴上沒開腔,心卻說,嘴皮子再好聽聽而已,等水窖沏好試試水就知道了。
一個月后,工程終于完工了。按事前約定,王鋤頭和二平先拿到了一半工錢,另一半工錢要等到蓄水半個月后不滲漏才可以拿到。
回家的路上,王鋤頭一直繃著臉。二平知道他為啥不高興,但二平憋著不說,他知道一旦說出來,王鋤頭會把不滿像倒垃圾一樣傾倒給他。
走到曲鎮大街上的時候,王鋤頭終于說話了。王鋤頭說,你那個同學太不懂規矩了,太不夠意思了,活兒完了連口酒也舍不得給喝,咱白給他們少要了一百五十塊錢!
二平嗯了一聲,說就是,這個黃木匠還串百家門吃百家飯哩,狗屁不懂。二平把責任往黃木匠身上推,好像責任一落到黃木匠身上,韓紹麗就沒有責任了,韓紹麗沒有責任他李二平自然就沒有責任。
一般來說,王鋤頭他們給人家干完活兒,最后一頓飯東家都要整瓶酒,既是對工程竣工的一個小小慶賀,也是對施工人員的犒勞。這是個不成文的規矩,家家都是這么做的。
難道他在別人家做完活兒連口酒都整不出來?王鋤頭又說,這個黃木匠是個屎橛子里揀黃豆吃的主兒哩!
二平聽王鋤頭把不滿轉向了黃木匠,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一些。但他覺得還是對不住王鋤頭,王鋤頭雖然好較真,但王鋤頭又是個講情講義的人,當初就是他先提出來少收一百五十塊的。王鋤頭當著黃木匠和韓紹麗的面說,少要你們一百五,他們是同學嘛。王鋤頭指一下二平,又指一下韓紹麗。二平當時覺得自己的面子被王鋤頭抻得有臉盆大。
這個時候,小飯館炒菜的香味一波一波飄蕩過來,硬是往鼻子里鉆。王鋤頭吸溜一下鼻子,說,這道菜一定是魚香肉絲,魚香肉絲就大米飯最好吃。說完又吸溜一下鼻子,說,這是醋溜山藥,脆!
二平知道王鋤頭肚子里的饞蟲正活蹦亂跳地折磨他,口水也洶涌得在口腔里翻浪。做完活兒喝幾口酒的習慣他已經養成了,今天沒喝上酒他一定很難受。
二平說,今兒我請哥喝酒。
王鋤頭馬上說,真的?
那當然。二平說著走到一家小賣部買了一瓶“叢臺大曲”。
那天王鋤頭喝得很高興,畢竟飯店炒的菜要比自家菜有味道,但喝酒的時候王鋤頭沒有忘記數落黃木匠兩口子。那是兩個不守規矩的人,我最討厭不守規矩的人,你看人家外國人,做啥都是有板有眼,從不亂規矩,咱中國人不行,真的不行,亂章法!王鋤頭發表了一通感慨,好像自己是一個有別于國人的高素質高水準的人。
二平只好“嗯啊”地附和他。
三
半個月后,王鋤頭和二平來到黃木匠家。王鋤頭迫不及待地揭開水窖的水泥蓋子,雙手撐住窖沿,撅起腚,探頭往窖里瞧。這一瞧,把他嚇出一身冷汗。原本存得滿當當的水,下去了有一尺多深。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機點著,水果然不滿。他用紅油漆在窖壁上畫的那道橫線,孤零零地懸在水面一尺以上,像一道暗紅的傷疤。王鋤頭倒吸了一口涼氣。怪不得這幾天總是無緣由地心發慌,昨晚還做了一個不吉利的夢,夢見黃木匠家的水窖下面裂開一個大口子,水全部跑光了。被嚇醒后,他拉著電燈看一眼桌上的馬蹄表,十一點五十九分,正是前半夜。媽的,真臭!王鋤頭克制不住罵了一聲。當地對夢有個說法,說夢在前半夜與現實是對接的,后半夜則與現實相反。王鋤頭睡不著了,從來都是沾枕頭就睡著的他破天荒地失眠了。傍明時分,他剛剛迷糊著,就聽到院子里有人吵嚷,是黃木匠,黃木匠蹦著高在罵,罵王鋤頭給他家沏的水窖是個鳥水窖,浪費了他的材料,非要王鋤頭賠償他五千塊。王鋤頭掙呀掙呀想跟黃木匠理論,可怎么也張不開嘴。掙了好久才將眼睛睜開,發現自己的嘴巴被黏液糊得像膠封住了似的。
王鋤頭艱難地直起身,他迷惑不解地看著二平。二平說,咋樣,不滲水吧?王鋤頭沒有吭聲,他仍然一臉迷惑地去看韓紹麗。韓紹麗的臉卻紅了,她有些結巴地說,對……對不起,那天俺去串親戚,孩子他爺看門,見院里的菜旱了,他打水澆了菜。
一聽這話,本來心里惶惶的王鋤頭一下子變得憤怒了。他兩鬢的青筋像扭曲的蛇一樣跳著,一字一頓地說,你們愛咋用咋用,既然不守規矩,那就給錢吧。我們不能為這事老耽誤功夫!
韓紹麗說,明天機井就送水,這回放滿保證不再用了,三天后水沒落下紅線就給你們錢,辛苦你們再跑一趟,行不?
不行,那樣的話我們又得搭上半天工夫。王鋤頭干脆地說。
韓紹麗說,就半天么,又不占你們很多時間。
王鋤頭說,今天半天,下次又半天就是一天,我們還有事干哩,我們可不是閑人!
韓紹麗見王鋤頭這么倔,就拿眼睛掃二平。二平了解王鋤頭的倔脾氣,知道說不下他,所以,韓紹麗的眼睛掃過來時,他慌張地躲開了。可是韓紹麗的眼睛像一只執拗的蚊子一樣追著他不放,盯得他渾身不自在,他只好說,鋤頭哥,要不緩幾天?
我就知道你胳膊肘要向外拐了。王鋤頭狠狠挖了二平一眼,說你有時間你盡可以天天往這里跑,我可忙得腳后跟打腚哩。
二平只好閉嘴。對王鋤頭咬著鳥毛打滴溜的個性他是再清楚不過了,他就是一頭死板倔犟的叫驢。也正因為這樣,他才愿意跟王鋤頭一塊做活兒,最讓人頭疼的要賬活兒都是王鋤頭出面呢,他省了不少心。
這時,韓紹麗換了一種柔婉的口氣,她說王大哥,看你不是個難說話的人哪,咋就不能通融通融,誰說話辦事就那么可丁可卯,三差二錯總是免不了的么。再說,俺那口子外出干活去了,錢他管著,這會兒我就是想給你們也拿不出來呀。
韓紹麗這么一說,王鋤頭沒有辦法了,他看得出,黃木匠臨走時一定給她下了話,韓紹麗現在是鸚鵡學舌,沒有實權的。他耷拉著臉子沉默了有一分多鐘,才很不情愿地說,三天后讓二平來拿錢。說完,一甩手跨出了黃木匠家的大門。
四
王鋤頭正在豬圈里起糞,二平來了。王鋤頭將糞叉靠在圈墻上,望著二平說,錢拿來了?
二平臉紅了,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說沒有。
咦,這個黃木匠,還賴上了!
不是,是那個啥……二平結巴起來。
是什么,除了賴還能是什么?王鋤頭幾乎是在喊了。
那個、那個黃木匠病了。二平說。
嚯,裝病賴賬呀。
好像不是、不是……裝的。二平的底氣不足。他雖然看見黃木匠躺在床上輸液,可他懷疑健健壯壯的黃木匠咋突然就病了,再說,就是真的病了,也不能因此不給他們的辛苦錢呀。可是韓紹麗說,眼看兩個孩子就要開學了,得一千多塊,黃木匠的病又得到縣醫院去治療,手頭實在是緊得掰扯不開呢。韓紹麗的臉苦著,那樣子恨不得讓二平借錢給她。二平能說什么,在這個他曾經喜歡過的女人面前只有一再說不要緊。
王鋤頭跳出豬圈,把手上的臟在圈墻上抹拉兩下,換下腳上的水靴就出了門。二平知道他這是要去黃老莊。他有些不好意思,說改天再去吧,我剛剛回來!
王鋤頭沒有搭理二平,只管腳步帶風地向前走。二平只好跟上去。
一進黃木匠的家,王鋤頭就問韓紹麗,你家的水窖滲不滲水?
正要做飯的韓紹麗一邊用圍裙擦手上的濕,一邊局促地說,不滲。
該不該給錢?王鋤頭緊接著說。
該。韓紹麗的聲音很小,好像她早晨沒有吃飯缺乏力氣。
那為啥不給?
我男人病了,孩子上學又需要錢。韓紹麗的聲音依然很小。
你男人病了,你孩子上學,我們家就沒有點兒事,我們家的孩子就不上學?
韓紹麗低下了頭。很久,她喃喃著說,我男人他病得很重,要花很多錢。她的眼淚噙在眼里,這副樣子讓誰見了都覺得她沒有說謊。
王鋤頭不相信她。王鋤頭心說,真會演戲呀,這個韓紹麗真會演戲,你到黃老莊學會這一套了,賴人多多的黃老莊就是他媽一個大染缸呀!
我們管不著你男人生病,總之,欠我們的錢沒有不還的道理。
韓紹麗咬著嘴唇保持沉默,可她又沉默不下去,她說,我家正在坎上哩,正在四處借錢救他的命哩。
王鋤頭心想,人要鐵了心不要臉,真是啥招都能使出來,韓紹麗居然拿她男人的命來堵他們了。王鋤頭冷笑著說,我們家三天沒吃飯了,全家人餓得哇哇叫等米下鍋呢。
俺男人真的病了,剛剛輸完液,正在床上躺著哩,不信你去瞅瞅。
我們又不是醫生,瞅他干嗎?王鋤頭一口拒絕。
要不,你看俺家啥東西值錢你盡管搬走,俺現在是真的拿不出錢來。
嗬,你這不是要我們搶嗎?我們是良民,不是賴皮混混。王鋤頭大聲說,把賴皮兩個字咬得很重,明顯是指向黃木匠和韓紹麗。
那你要我怎么辦?我現時真的沒法子還你們的錢。韓紹麗抽泣起來。
你別這樣呀,好像我們干了什么壞事似的。王鋤頭叫起來。
鋤頭哥,要不咱就晚幾天!二平見韓紹麗那樣,心里不忍,他相信韓紹麗說的是實話。
你少多嘴。王鋤頭馬上制止二平開腔。王鋤頭心說,你個傻二平,你沒見過鱷魚的眼淚!這個黑心的女人現在就是鱷魚在表演,她想用幾滴眼淚就糊弄住我王鋤頭?她算盤打錯了!
你不給錢也中,從明天開始我天天上你們家來,我敲著鑼打著鼓來討債,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你們欠我們的血汗錢。臨走時,王鋤頭威脅道。
第二天一大早,王鋤頭又去了黃木匠家,他真的拿了一只銅鑼。他像個潑婦一樣來討債了。對這樣的賴皮戶有什么法子呢?
黃木匠家的大門上著鎖。一打聽,鄰居說黃木匠去縣城住院了。
王鋤頭悻悻地往回走,心想,我才不管他住不住院呢,對不守規矩的人我是不會給他們發善心的,他們應該為破壞規矩付出代價,我要天天上門來討債,不信就逮不著他們!
又過了十幾天,王鋤頭終于把韓紹麗堵在了家里。
韓紹麗見到王鋤頭的瞬間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王鋤頭心里笑了,但他臉上依然繃得梆梆硬。王鋤頭說,總算見著你了,見你比見省長都難。
我們真的拿不出錢來還你。韓紹麗從剛才的驚慌中掙脫出來。她的口氣是堅決的,神情是堅毅的。她不打算向這個難纏的家伙說軟話了。
好呀,這回說明白話了,真真的就是賴呀!王鋤頭叫起來。他“咣”地敲了一下銅鑼,說你賴我也不怕,我這就敲著鑼滿大街去喊,我要讓黃老莊的人都知道你們賴我們的血汗錢。王鋤頭說著就往門外走。
噯你別、別……韓紹麗急忙奔過去拉住了王鋤頭。韓紹麗看著王鋤頭忽然笑了。她說,那就給你吧。說著轉身向臥屋走去。王鋤頭一陣驚喜,趕忙隨過去。
韓紹麗在臥屋轉過身來,他又沖著王鋤頭笑了,她說王大哥,我現在只能把我自己給你了。說著,韓紹麗開始解衣扣。
你要干什么,你把我王鋤頭當什么人了?王鋤頭一邊閉眼,一邊慌亂地往后退,退出屋門,他狼狽地逃出了黃木匠的家。
王鋤頭氣憤極了,心想,這個看上去文文靜靜的韓紹麗咋這么不要臉,她居然使出如此下三濫的招數,我居然被她打敗了!媽的,下次叫上二平,一人為私,二人為公,看你這一招還咋用!這么想著,王鋤頭突然產生了一種快感,跟韓紹麗斗智斗勇的快感。
五
二平正蹲在街門口跟人下象棋。他的水平很臭,還好下,輸了就給人家煙抽,他口袋里的煙有一大半被贏家抽掉了。
臭成雞巴這樣還下,你干脆把煙都給人家算了,省得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王鋤頭踢了二平的腚子一下,他是恨鐵不成鋼。二平的棋齡少說也有十幾年了,可他就像個老也小學畢不了業的白癡,沒有絲毫長進。在這個表弟面前,王鋤頭是又委屈又驕傲,委屈的是干活兒中的難纏事,比如價錢的談判,完工后要賬等等都是他王鋤頭,二平就像個甩手掌柜。驕傲的是二平好脾氣,從來不跟他頂嘴,叫弄啥就弄啥,干活兒從來不偷懶。王鋤頭可以在二平面前紅脖子黑臉地裝大,這讓王鋤頭有一種領導者的滿足感。
領導么,困難的事情就是要你解決,否則,你憑什么當領導?王鋤頭總是這樣平衡自己。
來啦鋤頭哥。二平站起身領王鋤頭進家去。
你那個同學可真不是個東西,不要臉呢。還沒有落座,王鋤頭就開始講述昨天上午要賬發生的事。
二平說,不會吧?韓紹麗可不是那樣的人,她是個很愛面子的人哩。二平有些不相信王鋤頭的話。
你呀,就是個不長進的傻鳥,現在啥時代了,你還用老眼光看人。王鋤頭批評道。
那咋著?她給不了咱也沒法子呀。二平苦著臉。
瞧你那熊樣,都像你這樣軟不拉唧,干完活兒要不回錢,咱吃屁喝風呀?
那咋著?二平還是沒有主張。
明天你跟我一塊去要債,她要是還不給,咱就把她家院子里的那臺手扶拖拉機弄回來,我看她家也就那個物件值千多塊。王鋤頭說。
二平想說再等一等,他實在有些做不出來,同學哩,咋能那樣干!可他沒敢說出來。
王鋤頭和二平來到韓紹麗家,他們只見到一把安靜的鎖頭。
媽的,又躲了。王鋤頭罵道。
問韓紹麗的鄰家,說她去醫院了。
咋,咱去醫院找她?王鋤頭跟二平商量。
那咋行,人家黃木匠那兒開膛破肚的,咱咋好意思開口?二平連連擺手。
那咋著,咱不能就這樣算了吧?對他們這種人咱沒必要仁慈。王鋤頭嘴上雖然這樣說,也覺得到醫院討債不合適,口氣就緩了些。
再等等吧,等黃木匠出了院咱再來。二平見王鋤頭不堅持到醫院討債,松了一口氣。
王鋤頭瞥一眼黃木匠家大門上的鎖,轉身就走,二平趕緊跟上。
過了三天,二平來找王鋤頭,說縣城的一所中學要蓋個車棚,請他一塊去干活兒。
王鋤頭故意說,不去,跟你一塊光鳥毛白干,要不回錢。
二平說,就黃木匠一家么,又不是都要不回。
王鋤頭說,嗬,一回還不夠嗆,回回要不回你雞巴吃啥喝啥,你老婆孩子吃啥喝啥?
二平臉又紅了,說這次的活兒是他小舅子介紹的。二平的小舅子在縣城的學校里是總務主任。
王鋤頭默了一會兒,說既然是你小舅子介紹的活兒,錢的問題應該不大,你就負責要賬,讓我也輕松一下,我還沒有嘗過不要賬是個啥滋味哩。
中。二平高興起來,我小舅子說了,干完活兒就給錢。
縣城的學校是一所重點中學,是新蓋的,非常氣派。蓋好后學校發現忽略了車棚一項,結果一個雨季把學生的自行車淋壞了不少,學生和家長都有意見,學校就決定蓋個車棚。
到學校找到二平的小舅子,見他辦公室里有三四個民工模樣的人。二平介紹說,他們幾個是校長的親戚,這次蓋車棚的事就和他們幾個一塊兒來完成。
王鋤頭見校長的親戚都來了,就很高興,他不擔心工錢的事了,校長不會不給他親戚們工錢的,那也就不會欠他們工錢。
活兒是小包工,包工頭兒是那個黑瘦的中年人,校長的表舅。王鋤頭和二平掙日工,一天二十五塊,工錢不低。
干了幾天活兒,王鋤頭和看大門的老莫熟了。老莫喜歡喝酒,每天學生放了學,他總要整幾口。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王鋤頭從門崗經過,一鼻子就聞到了從里面撲出來的酒香。王鋤頭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他往小屋里探一下頭,說喝酒呢?老莫說,嗯哪,咋,你也來整兩口?王鋤頭倒不客氣,說中,我去整兩個小菜。出門好多天了,王鋤頭沒沾上酒,他是真的饞了。
老莫跟王鋤頭很快就熟了,兩人居然很投脾氣。隔三差五就弄瓶二鍋頭啥的喝一回。有一天晚上喝酒的時候,老莫問王鋤頭,出來這么些天想不想老婆?
王鋤頭嘿嘿一笑說,想有啥用,我又沒飛機,有飛機這會兒就飛回去干她一炮。
老莫說,干老婆有啥意思,高粱面子還沒有吃夠?
咋,你讓咱去嫖?咱可不辦那事。王鋤頭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其實,他是口袋太癟,他聽說城里的小姐一次得幾百塊錢呢。
老莫好像了解王鋤頭的心思,他揮揮手說,小姐太貴,咱干不起。
那一定是暗門子了?王鋤頭說。
老莫笑笑不答,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見王鋤頭沒動彈,就說,走呀,讓你見識見識。
王鋤頭揣著好奇跟上老莫走。他摸一下口袋,知道里面還有差不多一百塊錢。串個暗門子還是綽綽有余的。娘的,就腐敗一回,我王鋤頭還沒有嘗過別的女人啥滋味哩。
走著走著,王鋤頭不走了,他發現走到了縣人民醫院,醫院的霓虹招牌正華麗地閃爍。黃木匠就在這里住院呢,也不知他家伙咋樣了,王鋤頭想到醫院去看一下。
走呀,就在前面呢,再走幾步就到了。老莫催促道。
王鋤頭卻不挪腳步,一想到黃木匠欠他們的錢,他心里就像被老鼠噬咬似的難受。
老莫推了他一下。王鋤頭裝出一副害羞的樣子,說老莫,這事咱從來沒有干過,你先給咱示范一下,咋跟那女人接頭。
老莫說,鋤頭你是心疼錢吧?就雞巴三十塊,別老摳了,錢那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現時快活是實的,再說,那女人不賴呢。
王鋤頭從口袋里掏出三十塊,說就當我請客,你給示范一下。
老莫高興地接過錢,心說這回揀大便宜了,白干一炮。那你就跟我后面看我咋跟她接頭,喏,她就在前面的陰影里。老莫用手指了一下。王鋤頭果然看見不遠處昏暗的燈影里站著一個女人。那女人胳肢窩里夾著什么東西,王鋤頭仔細看,好像是編織袋一類的東西。王鋤頭笑了,心說,這女人還挺敬業哩!
老莫過去跟女人說了幾句什么,女人就跟著他走了。王鋤頭不知他們要到哪里去,但他知道,無論在公園的角落或城邊的小樹林他們都可以解決他們想要解決的問題。王鋤頭悄悄地跟過去,他忽然發現,那個女人的身影看上去十分熟悉,那不是黃木匠的媳婦韓紹麗么!王鋤頭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跟著他們走了好長一段路,終于確定那個女人就是韓紹麗。
媽的,韓紹麗不在醫院伺候黃木匠,干起這個了,這叫快活掙錢兩不誤哪,這個韓紹麗真行!
第二天,王鋤頭對二平說要去醫院跟黃木匠要錢。二平咧咧嘴,說那咋行,人家那樣咱咋好張口?
王鋤頭擠眉弄眼地說他們有錢,就差點破韓紹麗做暗門子的事了。二平卻咋也不去,甚至說,要去你去吧,要回來錢我不要了,都是你的。王鋤頭無奈,只好決定過兩天自己去醫院要債。
就在王鋤頭決定下午下班后去醫院要債這天中午,韓紹麗突然來了。韓紹麗見到王鋤頭,向他躬了躬身,說才知道你和二平在這里干活兒,錢我們湊齊了,給你。韓紹麗將一個紙包遞給王鋤頭。王鋤頭在那一刻居然愣住了,他接過錢想說點兒啥,卻張了張嘴沒說出來。等韓紹麗走出去老遠,他才“哦”了一聲。他的目光像牛一樣被韓紹麗牽引著,他看到原本豐滿瓷實的韓紹麗瘦得走路都有些發飄。
晚上在燈光下,王鋤頭拿著一張二十元錢翻來覆去地看,那是他那天晚上給老莫的,上面有他寫的“王鋤頭是百萬富翁”幾個字。
二平說,你一直看那張錢干嗎?它又不能變成一百的。
王鋤頭說,問問你小舅子,完工后能不能馬上給錢。
二平說,能,今兒晌午我還問他來著。
二平小舅子果然說話算話,一個星期后車棚蓋好了,王鋤頭他們馬上領到了工錢。
出了學校的大門,王鋤頭對二平說,把你的錢給我。二平乖乖地將錢掏給王鋤頭。每次在外掙了錢,回家的時候,錢都是揣在王鋤頭身上,他怕二平的錢被賊扒了。
王鋤頭領著二平到超市買了些營養品,來到了人民醫院。二平說,人家韓紹麗已經給了錢,咱跟他們也不沾親帶故的,還是別去了,見了面說什么?
王鋤頭說,把咱的錢借給黃木匠看病。
二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你說什么?
王鋤頭大聲地說,把咱的錢借給黃木匠看病!
二平張著嘴不知該說什么,心說,這個王鋤頭莫不是有病吧?好不容易把錢要回來了,這又要送給人家。
來到醫院,見黃木匠的病床已經空了。同病室的人告訴他們,那個木匠已經死了,就在今天上午。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