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人家

羊角畔就像兩只羊角插入黃海。漁夫和他的老婆及三個孩子就住在畔的一只角尖上。那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只鳥巢一樣掛在山的半坡，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房頂上苫著厚厚的海草，冬暖夏涼。漁夫的船就那樣靜靜地泊在黃海里，纜繩拴在門檻上，用的是梅花扣。潮流好的時候，漁夫五點就起來了，這時妻子已給他烙好餅。漁夫就把漁網放到船上，只聽妻子在細細地叮嚀：“早去早回，別太貪呀，千萬注意天氣。”妻子的聲音細小、溫柔、純凈，看著漁夫那寬厚的脊背，她的心里就像靠上一座大山一樣安穩踏實。漁夫升起了帆，擺好了舵，小船就慢悠悠地像蝸牛一樣起航。妻子站在岸邊向漁夫直招手，直看著漁船愈來愈遠，像一粒黑點，她踅過身子才走回家。漁夫的船去得不遠，就在洋那面。漁夫說那里的海水不深，也就有幾個山墻高。可每逢漁夫輕描淡寫這樣說時，她的心就立馬提到喉嚨。幾個山墻還不高呀？她體諒丈夫的膽量和氣魄，你想，偌大的黃海，洋面風帆一點，還不是一只無依無靠的蜻蜓，是多么地孤獨和惶呀！盡管她家的房子遠離村舍人煙，可她有三個孩子陪伴呀，何況她的大女兒已善解人意，每逢看到她一人癡呆呆地遐想時，就逗弄母親一陣子：“媽，你又想我爸了？”母親故作散淡地將嘴一撇：“丫頭多嘴，誰想他了！”女人就把眼睛瞟向洋面。“媽，你看那里有條船！”“不是他的，他的船不在這個時候回來。”女人最了解自己的男人，比女兒了解。她的男人不愧為大海的兒子，最熟悉黃海的脾性，每次出海從不空手而歸。大女兒要走五里路上小學，鉛筆、橡皮、書本，每每是靠丈夫船上的收獲。一次大女兒在晚上聽媽說：“你中午就把那條加吉魚吃了吧，你是家里的頂梁柱，身子金貴。”“說哪話呢，你去鎮上賣了吧，多攢點錢，扯幾尺布，給孩子縫幾件衣服。”妻子把下集賣魚的錢又攢了起來，并沒扯布，但她卻偷偷買了一瓶酒，放在男人的干糧袋里。男人要在海里頂風抗浪，需要一瓶燒酒不時來暖和暖和身子。男人每每在船上喝了幾口燒酒，就拼命地干活。有一天傍晚，天像燕子的翅膀一樣黑下來，女人就把三個孩子牽小雞一樣，列隊站在坡上，等候男人的歸來。可是那晚男人回來得很晚，他打了一條幾百斤的大魚，又是頂頭風，光靠風帆不行，他還要搖櫓，直到八九點才回來。女人和孩子七手八腳地把那條大魚卸了下來。上炕睡覺時，孩子們把頭龜縮在被窩里，聽母親說話了：“孩他爸，魚那么大，你怎么拉上來的？”“我從船上跳下去，把它抱了上來。”“喲——喲——”女人嚇出一身冷汗，孩子也嚇出一身冷汗。“再不要這樣了，你一個人下那樣深的海，可怕死了。”那一晚女人睡得很香，她十分敬佩自己的男人，她覺著偌大的海，有自家的男人在那里舞馬勺，分得一杯羹，太不容易了。早晨，孩子看媽媽把父親送走后，就顯得很興奮，她一邊哼哼著自編的漁歌，一邊用靈巧的雙手在做一件東西。開始孩子們只見母親拿一玻璃罩，那是父親從大海上撿來的，后來又拿了支蠟燭，兒女們這才看出門道，紛紛說：“媽，你做一盞燈干什么？”母親只管抿著嘴唇不言語，猴急的小兒子又問：“媽，到底用它做什么？”女人只是莞爾：“天黑了，你會知道的。”

那一天，由于潮流的關系，男人依舊回來得很晚。家里已掌燈了，洋面漆黑如墨。女人踩著門前的石條，慢慢地爬到門口的一棵老榆樹上，大女兒就把那盞白天媽媽自制的玻璃罩燈遞了上來，母親就將它掛在一棵樹枝上，用火柴點了蠟，罩子燈亮了，給黑■■的海，掃出了一條白亮的胡同。正在洋面奮力搖櫓的男人，驀然看到這一亮光，就像看到一輪呼地躍出云層的太陽，這是誰家的燈塔？噢，近了，近了，他終于看清是自家的，就掛在門口那棵老榆樹上。

那一晚，漁夫用羨慕的目光看著自家女人說：“你真會鼓搗些玩意兒！”“給你照個亮兒，黑燈瞎火的。”“咋還用呢？看你，我輕車熟路的，再黑的天，也能找到回家的路。”“我怕……”女人說。“怕啥？”男人說。女人無語，只把身子向他那邊偎了又偎。那一夜的下半夜刮起很大的風，榆樹葉子落了一地，秋天來了。半夜后的炕很暖和，孩子們睡得恁瓷實，都發出的鼾聲。天慢慢就像早霜一樣白了，男人下炕，捧了一捧柴火插入灶里。女人說：“今天，就別出海了，怪涼的。”男人說：“哪里話，發了一夜的海，會有貨的。”女人覺著不十分踏實，一骨碌爬起來，搓了幾把臉，就給男人烙餅。男人在院子里修漁具，發出丁丁當當、空空落落的聲音。女人只穿一件秋衣，黑油油的頭發抿在耳后，露一截粉嫩的脖頸，就像鲅魚的白肚皮。今天，她給男人烙的是千層餅，一層層的，就像窗戶紙。她往灶里添柴，低垂粉頸，渾圓的肩，愈發顯出她的壯碩與健旺。這是一個心細如發的女人，又是一個激情和魅力四射的女人。她俯著身子搟餅時，身子一起一伏的，就像一張拉滿弦的弓；她的臉龐在燈光映照下，水汪汪的，如一輪噴薄欲出的朝陽。這個家離不開她，更離不開那位像山一樣雄壯、像海一樣廣漠的男人。如果說男人是帆，那她就是托舉帆的海；如果說男人是船，那她就是系住船的錨。餅的香味，就像潮水一樣激蕩著院里干活的男人，海風的腥味和咸味，一陣陣朝窗子灌進來，住慣海的人都喜歡這種咸咸淡淡的腥味。

船在東方魚肚白時，姍姍下海了。女人扯了一把男人，沒扯住，因為今天早上盡管風平浪靜，她總覺著有什么事情要發生，這是女人的纖細，男人所沒有的。但男人還是揚帆起航，他要去征服這個和他一樣雄性的大海。大海是神秘的，那里有漁人幾千年的夢，有氣勢洶洶的鯊魚，有虎視眈眈的魚，有臃腫肥胖的鯨魚，有憨態可掬的海豚。黃海邊的男人，幾輩子都在黃海里漂浮，他們的家就是海。爺爺死了，有兒子，兒子死了，有孫子，祖祖輩輩無窮盡。漁夫的兩位叔叔都死于海事，但并沒有嚇倒這位粗壯如牛的男人。今天過了千里巖島，他就要撒網。此時撒網，可謂舉網得魚。這時的天就像一塊青石板，藍炯炯的，時不時還能發現昨夜的星星像釘子一樣釘在上面。寶石藍的天幕下，是藍瑩瑩的海，無風無浪的時候，大海就像一塊綢緞，魚類就像梭子一樣在綢緞下面穿梭飄逸。漁夫的網緩緩撒下，他自然撒的是流網。一會兒，他就找個地方拋了錨，靜靜地抽幾袋煙，等魚落網。

漁夫抽煙的時候，他家的煙囪里也冒出一股灰白淡藍的煙，靜靜地裊上天，他的女人在做中午飯；而漁夫就覺著像早上剛出門，這就是大海和陸地的相對論。這時的陸地已有些炎熱，而大海卻如金風送爽，盡管太陽像一面銅鑼一樣敲得很響。漁夫的女人燒火用的那種長滿籽粒的高高的山草，房子的后坡上就有，一大片一大片，推不動，割不完。女人煮飯時，漁夫和他的小帆海鷗一樣孤獨在海里。他既聞不見山草畢畢剝剝燃燒時發出的香味，更見不到他家煙囪那股筆管一樣細直的白煙；但他那饑腸轆轆的胃，卻聞到油餅蔥花一樣的香味，他喜歡這樣的香味，喜歡女人那烙餅時的姿勢，胸脯一鼓一脹的。他覺著男人在海里，女人在家里；就是太陽和月亮，一個白天一個黑夜，天經地義。

女人兀自拉著風箱，孩子們在后山坡吵鬧，她隱隱約約聽著就像一片夢囈一樣。高高的茅草那白白的花穗，就像一片白蝴蝶，在招展著搖曳著。她那些孩子在那片一起一伏的茅草地上捉著螞蚱，和平，安寧，悠閑。女人看灶里的火，一陣蓬勃激昂，一陣萎靡不振，一如她現在的心情。她想起那位像一只野鶴一樣孤寂海里的男人，那可是一片求天天不應，告地地不靈的大海，風來了，誰為他擋帆？雨來了，誰為他遮雨？女人離不開男人，就像船兒離不開錨，再強壯的男人，總要泊在女人柔軟的港灣里。她透過那扇被海風剝蝕的破敗的街門，向洋面望去，那里是一片幽藍，一些海鷗鼓動著亮麗的翅膀，就像亂紛紛的日子一樣款款飛動。

女人顯得心事重重，她默默地凝視著寬廣的洋面，把心事就像鳥兒的翅膀一樣掛到夫君的船上。這時的夫君正脫得一絲不掛，仰歪八叉地睡大覺。太陽的眼睫毛磕碰得他的眼睫毛嘎吧直響，他卻鼾聲如雷。突然一陣清涼的風，把他激起渾身一片雞皮疙瘩。風從西北方向像一群海盜一樣靜悄悄襲來，風的胡須觸動了船上飽滿恬靜、知事懂理的帆，帆是風親密無間如膠似漆的朋友；遇見風便一見如故，熱情洋溢，立刻要載著船體款款起動了；然而錨卻打著墜墜，它是這條船的把門將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帆和錨一陣不停地吵鬧，終于把漁夫吵醒了。由于當時天藍海碧，萬里無云，風絲不見，漁夫就沒收下帆，用帆的影子來籠罩那香酣的睡眠，遮蔽陽光的毒烈。

風就像信差一樣拍響了街門，女人一激靈，關了風箱，滅了灶火出來。見西北天上，有一層烏蒙蒙的云，就像鯊魚的翅膀。不好，起風了！女人的心格登一下。這時的洋面，再不像先時那樣清澄，宛如干凈的心田里，猛地罩上一塊毛玻璃，往事越千年。孩子們在后坡上起勁捉迷藏，連母親大聲呼喚他們回家吃飯，都置若罔聞；大女兒遠在五里外的學校，洋面還有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男人，女人的心里嘀嘀咕咕，就像門口那棵榆樹嘩嘩啦啦、凄凄切切直響，又像那些在樹上打嘴仗的鳥兒，心里七上八下。男人，孩子，這是一個完美女人的全部。洋面就像西北那層突如其來的云，在漸漸暗下來。潮水拍打著岸邊的巖石，咣咣直響，浪花飛得愈來愈高，星星點點飄進院子里來。女人重重嘆了一口氣。

男人在海里收網，忙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那些魚撲棱棱長翅膀一樣飛到他的船上，有滿肚籽兒的黃花魚，有漂亮修長的鲅魚，有款款擺動像女人身子一樣的鰻魚，有修長如白練兇猛如獸的大刀魚，船兒太小，魚兒太多，漁夫可要滿載而歸了！他記著女人那句話：別太貪呀。要是個平靜的好天，他還準備撒一網。見船上那些白的、藍的、長的、圓的、扁的魚，他心花怒放；但一見這愁云慘淡的天空，他又驀地心有余悸。他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漁夫，暗下決心，必須果斷掉轉船頭返航，然而這時帆卻無濟于事，因為行的是頂頭風，于是他放下帆，搖起櫓。搖櫓是需要膂力的，特別是逆風而行。中午，多虧他獨吞了女人那一張餅，胃撐飽了，他又麻搭了一覺，就覺著渾身是勁，歸心似箭。今天，他滿載而歸，一個人的快樂不是快樂，他要把這快樂分一半給女人。

天愈來愈暗了，女人坐在門口的捶布石上，她的大女兒已回來了。榆樹上的花喜雀也都陸陸續續回到了家。女人恨恨的，她恨自己的男人心太硬，出門就忘了她，忘了這個家，連鳥兒都回來了，他還未見個影兒。她看著暗無天日的洋面，就像站在一口古井邊，向下俯視，井很深，水很渾，時間很慢，井壁很滑，見不到底，見不著影兒，她那幾個孩子，也像榆樹上的小鳥兒偎在母親的身邊，啁啁啾啾等父親歸來。

父親的船在洋里，就像小孩打著陀螺，團團亂轉，舉步維艱。風一會兒把它推向這邊，一會兒推向那邊，又像在玩一枚棋子，他頭上的云愈來愈低，愈來愈黑，黑云壓船船欲摧。看著搖櫓的勁愈來愈小了，他毫不吝惜地把船上的魚掀進海里，這時的船輕裝上陣，加快了腳步。可是風卻愈來愈大，把他的船罩在里面，就像巨人把一個小孩兒壓在懷里。小船在風的懷里左沖右突，岌岌可危。漁夫深知船上總要留點魚，來增強船的抗風力。這時的漁夫力拔山兮氣蓋世，他拿出了全部的智慧和膽量，迎風而上，知難而進。漁夫的家在岸上，船的情人是岸，漁夫的女人和孩子在等待，好像在向小船頻頻招手。一個浪濤像蟒蛇一樣躥來，漁夫的船立馬就像條小魚湮入波浪中，陷進地獄一般；剛一掙扎出來，又一浪狠狠地砸來，他的船舷已發出坼裂的響聲，看看要解體，漁夫死命地搖著櫓，兩腿像釘子一樣釘在船上。天漸漸黑了，洋面風高浪快，與黑暗一起演繹著一處群魔亂舞的鬧劇，浪與浪互相傾軋，船與海勾心斗角。這時浪的咆哮聲，蓋過萬馬奔騰，風就像無數能看得見的軍旗，在獵獵直響。漁夫單人獨馬，與浪共舞。

岸上的女人急了，一會站起，一會坐下。她的孩子仿佛看出了母親的慌亂，一個個用熱切的眼神看著她，惟恐母親也被海浪卷走。大女兒問：“媽，我爸是不是找地方避風了？”女人心想：夫君出了半輩子海，從來都是早出晚歸，她深深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是無處躲藏的，但是依舊把那顆揪緊的心，深深包裹在心窩，害怕心靈的窗扉洞開在臉上，讓孩子們害怕。她覺著自己的男人一定會回來，為了她，也為了這個家。于是她把慌亂的心情急急收攏，平靜地看著三個孩子說：“相信，你爸會回來的。”她對大女兒說：“回屋拿梳子去。”女人就坐在門口的捶布石上，用一把木梳梳起她那一頭濃密的被大風吹亂的烏發，她靜靜地梳著，但卻不錯眼珠地看著洋面，明察秋毫之末。她要梳兩條寬寬的大辮子，獻給夫君，她要給他個驚喜。梳完頭，她和孩子們一起把燈籠掛上了，盡管當時天未全黑。燈籠藏在榆樹的深處，但它的眼神卻穿透洋面。

洋面上，她的男人在拚命地與海浪展開一場殊死的搏斗。這時的小船已被海浪打碎了，他死命地抓著一塊船板，他被海浪一會舉上波峰，一會摜進波谷。有時他的頭被砸昏了，但醒來時，兩手還箍著船板，就像焊在上面一樣。他確知有幾口又辣又咸的海水沖入他的鼻管，但是他不能死，盡管死神在躍躍欲試地垂青他。突地，他又再次被舉上浪尖，這下他看到了岸上那點螢火蟲一樣的亮光，那是生命之火，他必須活著，那里有她的溫暖、幸福、渾圓和生命的全部。他仿佛看到女人和孩子在向他狂呼。于是他把頭緊緊伏在船板上，以便接受下次跌入波谷時海浪重重的拳擊。只要頭腦暫時清醒，他就有信心把自己擺渡到對岸。

那盞生命之燈，航標之燈，在樹上被大風吹得“噗噗”直響，“叭啦”地一下摔到地上，燈罩摔碎了，蠟燭摔掉了。只聽女人說：“快！”她就和孩子們進了屋，以最短的時間趕制出另一盞燈。這次她爬到樹頂，用身體護著這盞燈，再沒下來。那些樹葉咣咣地摑著她的臉，把她原本紅暈的臉，摑出一塊塊紫紅的斑。風與樹沆瀣一氣，就像刀子割著她的手和臉，萬箭鉆心，但她依舊把燈摟得緊緊的，她知道男人一定會看到它，只要有了光明，男人遲早能找到回家的路，真的，她相信他；然而她眼眶里的淚旋著旋著就出來了，她是一個非常美麗豐腴的女人，然而她更是一個剛強執著的女人。

這時的男人已不知第幾次昏在那塊船板上，當他被波浪舉起再次睜開眼時，他又看到那點微光，就像女人的眼睛，在向他暗送秋波，那是望穿秋水的眼睛呀！這時他的手已凍僵了，手上的皮和肉已脫落了，有的手指露出骨頭；但他一如既往地抱定這塊船板，就像女人抱定那團生命之火。他們都在堅持，堅持到最后就是勝利。

這時樹枝“咔嚓”一聲斷了，女人掉了下來。幾個孩子嗷嗷撲了過來，母親在孩子的聲聲呼喚中醒來，她懷里那盞燈還亮著。她掙扎著坐起來，趔趄地站起來，又向那棵樹爬去。大女兒抱著她：“媽，你別照了，爸不回來了。”“傻孩子，胡說，只要這燈亮著，我相信你爸會回來的。”三個孩子哭了，女人再次咬緊嘴唇向樹上爬去，她盡管昏昏沉沉的，但這次她爬得比上次還高。她一邊用兩腿夾著樹，一邊用身子護著燈罩，那盞燈被再次高高舉起，浮雕一樣鑲嵌在樹杈間。

這時的男人，已渾身赤裸，他的衣服已一綹一綹的，他一臂夾緊船板，一臂劃著水，向那束燈光趕去，信心和勇氣全集聚到那條光明之路上。

有一條大魚在緊緊尾隨他，他覺出身邊有它飄忽的影子，可能是一條尖鯊，它大概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氣。他摟緊那塊生命之板，用兩只已漸漸失去知覺的腳，鴨子一樣倔強地劃著水，兩眼緊緊盯著那束越來越亮越來越近的燈光。岸就在前面，家就在眼前，他不能死，他必須擺脫那條兇惡的尖鯊。于是下定決心背水一戰，一個猛子向前扎過去，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的頭被一塊東西頂住，原來是伸在水里的一塊礁石，他克服了短暫的昏厥，終于向礁石上爬去。尖嘴鯊咬脫他一只鞋，影子一樣躥了。

這時樹上的女人已見到礁石上蠕動的身影和那條逃之夭夭的尖鯊攪起的巨大波浪，她深深地捏了一把汗，從樹上滑下來，想喊男人的名字，但嘴張著卻難出聲。她領著孩子們機械地向礁石跑去，孩子們站在岸上打著燈籠，他們親眼看到母親幾近瘋狂地抱著礁石上的父親，酣暢淋漓的生命之吻無所顧忌地傳到孩子們的耳朵……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