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３５年的兄弟

一路上都是李家旺走在前邊，張二狗時遠時近地跟在后面。兩個人都低著頭，打不起精神的樣子。另外，兩個人都是莊稼人的打扮，對襟衣衫上都打了補丁。深秋午后的日頭白花花地壓在了萬物的頭頂，他們二人的衣背早已被汗水打透。

張二狗就解開了衣扣，袒出古銅色的肚皮。偶爾有一陣小風吹來，撩起他的衣襟，他的雙側肋骨就露出來了，像塊搓衣板似的。

李家旺就有點羨慕張二狗了。張二狗熱了，可以解開衣扣，甚至可以干脆光著膀子。而他再熱也得忍著。

因為他的腰間別著手槍。

出了縣城，這條蛇一般向南爬行的黃土路上就漸漸沒了別的行人。

李家旺停下腳步，回過身來。見張二狗低著頭遠遠地落在了后邊，李家旺就喊，你就不能給我快點走？總耷拉個腦袋，想媳婦呢?

張二狗就跑到李家旺近前，梗著脖子、瞪著眼睛，氣喘吁吁地說，李班長，俺都告訴你了，俺爹沒給俺成家，牛就把俺爹頂死了，俺沒有媳婦。周扒皮家那頭子，俺爹說它沒有八百斤沉，也得有九百斤沉。兩個大角這么老長。張二狗邊說邊用雙手比畫。一下頂俺爹肚子上了，俺爹……

李家旺說，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張二狗說，那頭子……

李家旺再次打斷張二狗的話，說，那頭牛把你爹頂死了，你哥又把牛殺死了，周扒皮要打死你哥給牛償命，你哥跑了。你都說過八百回了。快走！

兩個人就繼續往南走。

張二狗說，班長，俺剛才是在琢磨，馬連長說俺娘希匹是因為啥？馬連長認識俺娘，俺咋不知道呢？

李家旺就哈哈大笑，說，張二狗啊張二狗，那是蔣委員長罵軍長，讓師長聽見了，傳給旅長，旅長又傳給團長，一級一級往下傳，馬連長就學會了。

張二狗又瞪著眼睛說，俺沒聽懂你說的。

李家旺說，那是蔣委員長在發脾氣。發脾氣你懂不?就是生氣了！

張二狗說，蔣、蔣啥長？

李家旺就有點發愣地盯著張二狗，之后就嘆了口氣。他知道張二狗有點傻了，他挺不耐煩地甩了甩手，沒理張二狗。

張二狗說，蔣、蔣啥長，俺娘可沒說過認識他，他咋認識俺娘？

李家旺就笑了，他說，張二狗，你說老實話，有沒有人說過你傻？

張二狗說，周扒皮說過俺傻，可俺知道俺不傻。

李家旺就想戲弄一下張二狗，他說，你既然不傻，那你想不想要個媳婦？

張二狗的臉紅了，他撓了撓鬢角，又搓手，說，想，想。可俺爹讓周扒皮家子……

李家旺突然高聲喊，立正！張二狗就擺出了稍息。李家旺又喊，稍息。啪，張二狗來了個極標準的立正。

嗯，嗯。李家旺清了清嗓子，板著臉孔說，蔣委員長跟我說了，一會兒你要是能把那個紅軍抓住，蔣委員長就白給你個媳婦。

張二狗就問蔣委員長到底是誰。

李家旺知道跟張二狗說不清，他就說，皇上你知道不?

張二狗點頭說，俺知道。

李家旺說，蔣委員長就是皇上。

張二狗一聽蹦得老高。

李家旺和張二狗來到那棵老榆樹下時，也就來到了一個丁字路口。

李家旺剛想說在這歇一會兒，張二狗突然一拍大腿，說，班長班長，你得跟蔣委員長好好說說，俺哥也沒成家，讓他把給俺的媳婦給俺哥當媳婦吧。

李家旺本來是要笑的，但卻沒有笑出來。他想，我要是有個這樣的弟弟，其實也很不錯的。而事實上，李家旺真的有一個弟弟，差不多兩年以前被狗咬死了，是日本兵的狼狗。

李家旺就沒說什么，坐在了樹下。

張二狗也急忙蹲下來，說，班長，俺得讓俺哥先成家。

李家旺就又笑了，想既然已經戲弄了張二狗，就接著戲弄吧。他說，一切就看你的表現了。你要是能把那個紅軍活捉，蔣委員長就給你一個媳婦，也給你哥一個媳婦。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行，蔣委員長也能給你哥一個媳婦。我再跟蔣委員長好好說說，蔣委員長一高興，也能給你一個媳婦。

張二狗就嘿嘿笑了，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迭聲地說，中，中，中。

李家旺尋思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張二狗說的中，應該是行或者好的意思。他就想問問張二狗是什么地方人，但只是想了想就算了。

張二狗說，俺從家里出來那天，俺娘告訴俺紅軍的衣服是紅的，頭發也是紅的。一會兒他來，俺非得逮著他，俺可不打死他，俺娘說打死人要償命。

李家旺沒有理睬張二狗。他突然覺得心里很悶，很亂。對于一會兒能不能抓住那個紅軍，李家旺一點把握也沒有。就連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個紅軍，李家旺也不能肯定。李家旺還后悔是跟張二狗一起來執行這個任務。李家旺有一種預感，萬一那個紅軍真的出現了，傻呵呵的張二狗除了給他李家旺添亂之外，恐怕什么忙也幫不上。

李家旺所在的團是兩天前來到澗河縣城的。剛到縣城，團部就得到了確切消息，他們風風火火趕來要堵截和消滅的紅軍大部隊，只是在澗河縣城稍作停留，前一天晚上就已離開了。李家旺的心里就挺納悶的。他聽說紅軍就是靠兩條腿一步步前行，而他們可是坐火車過來的，居然被紅軍甩到了后邊。接下來團長就按上級的命令，帶著隊伍去追紅軍，把李家旺所在的連留在了縣城，以便應對那些可能跟大部隊走散了的紅軍。

李家旺就偷偷在心里苦笑。一年多以前，李家旺是抱著把日本人趕出中國的信念當兵的。日本兵用狼狗咬死了他的弟弟，他一定要給弟弟報仇。可當了一年多兵，并且做了班長，李家旺卻沒跟日本兵打上哪怕只一場仗，跟共產黨軍隊的戰斗反倒是打了一場又一場。李家旺就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當兵了，就為了中國人打中國人？而當初跟他一起當兵的老鄉，陣亡的陣亡，傷殘的傷殘。李家旺對于戰爭就不僅僅是厭倦，而且恐懼了。但不管怎么說，留在澗河縣城，活下去的機會，總比那些去追趕紅軍大部隊的戰友要多。想到這，李家旺心里就有了些慶幸。

可是，就在今天午飯過后，馬連長吩咐李家旺去趙家拐子。說是有個跟大部隊走散的紅軍，受傷了，正在趙家拐子村養傷。馬連長讓李家旺把這個紅軍抓回來，還說新來的張二狗對趙家拐子挺熟，讓張二狗跟李家旺一起去。

李家旺就知道，馬連長這是在報復他呢。一定是。

站在這座滿是荒草的山頭上，遠遠地就看得見趙家拐子了。這個時候，先前白花花的日頭已成了緋紅色，卡在了西邊的地平線上。

張二狗又問李家旺，班長，蔣委員長給俺哥和俺一人一個媳婦，俺哥現在在哪?馬連長說幫俺找，他啥時候能找著俺哥？

李家旺說，你就等著吧。

張二狗說，那俺得等到啥時候?

李家旺此時已沒有先前耍弄張二狗的心情，但他還是說，快了，你首先得把紅軍抓住，抓不著紅軍，哪來的媳婦?

張二狗就低下了頭，說，也是這個理。

在路上，李家旺已經從張二狗東一句西一句的話語中，知道張二狗是怎么來到他們部隊的了。地主周扒皮要打死張二狗的哥哥給那頭牛償命，張二狗的哥哥就逃走了。之后不久，張二狗也離開家鄉，四處尋找哥哥。張二狗來到澗河縣城時，也就是昨天，在大街上遇到了馬連長。馬連長見張二狗有點傻呵呵的，卻有把憨力氣，而炊事班人手又大多被團長帶走了，馬連長就把張二狗留下。他對張二狗說，你先幫我們做幾天飯，我手下一百多號弟兄，我讓他們幫著找，準能找到你哥。張二狗來到部隊，第一頓飯吃了九個饅頭，第一次洗碗打了六個。馬連長就扇了張二狗一個大嘴巴，罵了句娘希匹。

李家旺就問張二狗是否真的熟悉趙家拐子的情況。讓李家旺有些驚訝的是，張二狗對趙家拐子幾乎是了如指掌。趙家拐子只有二十幾戶人家，大多姓趙。張二狗為了找他哥哥，他就挨家挨戶去問了。張二狗一邊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介紹趙家拐子的情況，李家旺一邊撿了根柴棍，在地上畫地形圖。哪是街道，哪是胡同，哪是住房，哪是柴垛，哪是水井，李家旺都一一標了出來，并向張二狗核實。

這片白樺林距離趙家拐子大約也就一里地了。李家旺和張二狗來到這里時，天色就有點黑下來了。

李家旺拿出壓縮餅干，兩個人吃了起來。張二狗是第一次吃壓縮餅干，吃得狼吞虎咽。李家旺就大聲說，你慢點吃，吃多了，一會兒脹破你肚子。

張二狗說，班長，你說蔣委員長能不能把二丫給俺做媳婦？

李家旺說，誰？二丫是誰？

張二狗說，俺們張家莊張鐵匠家二丫頭，大辮子又長又黑。

李家旺說，哦，能，能吧。

張二狗就笑了，把一雙手合在一起來回搓。

李家旺終于決定不帶張二狗進趙家拐子了。這畢竟是一次軍事行動，帶上張二狗這么個傻子的話，那可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李家旺就想讓張二狗獨自回縣城，但一想到抓住紅軍，蔣委員長就給媳婦這個玩笑張二狗已經信以為真了，他只好讓張二狗在這片樹林里等他。

你就在樹林里呆著，哪也不許去。李家旺說，你精神著點，要是有人路過這里，你就躲起來。你聽見沒有？

張二狗說，俺聽見了，可俺想抓紅軍。

李家旺說，我先去抓那個紅軍，可我打不過他，我就往回跑，他就追我，追到這里，你幫我打他，咱倆準能抓住他。抓住他，你和你哥就都有媳婦了。

張二狗就有些不情愿地點了點頭。李家旺讓張二狗重復了一遍他的囑咐，之后就一個人向趙家拐子走去。

趙家拐子近在眼前了，李家旺真的緊張起來了。這個時候的李家旺，更進一步地發現了馬連長的陰狠。

難道不是嗎？如果趙家拐子真有一個紅軍，那么，李家旺孤身一人能夠抓獲這個紅軍的可能也就只有五成，另外的五成是他李家旺被紅軍抓獲。要是再加上張二狗這個傻瓜的話，李家旺能抓獲紅軍的可能大概連一成也沒有了。張二狗只要扯著他的大嗓門喊兩聲班長，那么紅軍早就隱藏起來了。如此，李家旺就更難抓獲紅軍了。

如果趙家拐子沒有紅軍呢，那么，李家旺就更不可能抓獲他了。

就是說，無論趙家拐子有沒有紅軍，李家旺都很難甚至是根本完不成馬連長交給的任務。而只要完不成馬連長的任務，馬連長就可以軍法處置李家旺。

軍命難違呀！李家旺就使勁咬了咬牙。

李家旺知道，馬連長把這個任務安排給他，是因為他沒有像別的班長、排長那樣，把自己的軍餉拿出一小部分甚至一半孝敬馬連長。

可是，我憑什么要孝敬他呀？李家旺就又使勁咬了咬牙。

李家旺走進趙家拐子時，天色真的黑下來了，半個月亮已升上了夜空。一條狗突然汪汪汪地叫了起來。根據張二狗的講述，李家旺知道這是村西趙二聾子家的狗。

李家旺就隔著外衣，將手按在了別在腰間的手槍上。

張二狗沒有按照李家旺吩咐的那樣一直呆在白樺林里等候。這倒不是說他不想聽李家旺的話，也不是說他抗不住蚊蟲的叮咬，而是因為吃過壓縮餅干后，他渴得實在受不了。

在李家旺離開少半個時辰的時候，張二狗也向趙家拐子走來了。張二狗想，俺就進村要口水喝，喝完俺就再回來等李班長。

張二狗一進趙家拐子，村西趙二聾子家的狗又汪汪汪地叫了起來，但只叫了幾聲就不叫了。張二狗四處打量了一番，只有趙鐵錘家的窗子透出一點昏暗的油燈燈光，他就向趙鐵錘家走去。張二狗相信趙鐵錘一定會給他水喝的。他還記得，前些日子，他到趙鐵錘家打聽哥哥的下落時，趙鐵錘給了他一個餅子吃呢。

張二狗還沒走到趙鐵錘家，就看到地上躺著兩個人。不，是躺著一個人，另一個人背對著張二狗，這個人正騎坐在躺在地上的那個人身上。

張二狗就嚇得猛地停住了腳步。緊接著，他就看出來了，這兩個人正在廝打。

仰面躺在地上的人突然一使勁，上半身抬了起來，又被騎坐在身上的人按倒。可是，就在這人抬身又被按倒的一瞬間，憑借天上的半輪月亮，張二狗還是看出來了，這人正是李家旺。

而李家旺也看見了張二狗。李家旺就使勁抓住騎坐在他身上這人的兩個手腕，這人的雙手正在使勁掐著他的脖子。感覺透過一口氣時，李家旺就喊了兩個字：紅軍。

張二狗噌一步沖了上來，一把抓住騎在李家旺身上這人的兩個肩膀。張二狗猛一使勁，就把這人仰面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張二狗正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李家旺已爬了起來，掏出手槍，啪一槍，打在了這人的前胸。

趙二聾子家的狗又汪汪汪地叫了起來。趙家拐子的一些百姓，急忙把探出門縫的頭縮了回去。

張二狗嚇得渾身一激靈，差點坐到地上。李家旺嗬嗬地急促喘息著，他說，二狗，多虧了你。

這時候，被李家旺打了一槍的人猛地坐起，他大喊了一聲二狗，就頭一歪，倒在了地上，再不動了。

張二狗急忙跑到了這人近前，蹲下身子，緊接著他就跳了起來，沖到李家旺面前，哐地一拳打在了李家旺的前胸。李家旺疼得彎下了腰，手中的槍也掉到了地上。

張二狗哭嚎著大喊，你還俺哥哥！你還俺哥哥！

李家旺回到澗河縣城時，天色已經大亮了。昨晚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場夢魘一樣，讓他骨子里發冷。

李家旺沒有想到，昨晚他剛進趙家拐子，憑著天上烏濁濁的半輪月亮，他還真就看到迎面走來一個穿著紅軍軍裝的男子。李家旺本來可以掏出手槍，當場擊斃這個男子，但他害怕村子里還有其他紅軍。就算沒有其他紅軍，驚動村民，也是件挺麻煩的事。

男子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這讓李家旺有了徒手捉獲他的信心。可真的打起來時，受傷的這個紅軍反倒把他騎在了身下。要不是張二狗及時趕來，李家旺相信自己一定會被這個紅軍掐死。

正因為這個紅軍差一點就掐死李家旺，氣憤到極點的李家旺爬起身時，就一槍打死了這個紅軍。

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打死的這個紅軍，正是張二狗一直在尋找著的哥哥。

張二狗哭嚎著將李家旺打倒在地，又撿起了地上的手槍，對準了李家旺。

李家旺就閉上了眼睛。他相信張二狗一定會打死他的，可他一點也不恐懼，更沒有打算反抗或逃避。李家旺又想起了他弟弟被日本兵的狼狗咬死的情形，骨頭白森森的，血流了一地，碎肉和碎布片橫飛。

可是，張二狗卻沒有開槍。他啪一下把槍摔在了地上，抽泣著說，李班長，俺不能殺你，俺娘告訴過俺，殺人得償命。

之后，張二狗就抱著哥哥的尸體，向趙家拐子村的深處走去。李家旺從地上爬起來時，張二狗又轉過身說，班長，你回去告訴蔣委員長，他給俺的媳婦，俺不要了。

李家旺說，我有重要情報向馬連長匯報。

把門的士兵就讓李家旺進去了。

馬連長耷拉著眼皮說，李班長，把紅軍抓回來了？

李家旺掏出了手槍，極冷靜地將槍膛里的所有子彈都打在了馬連長的頭上。

之后，李家旺說，娘希匹。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