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鐵鋪
在打鐵鋪
拉風箱的從無半點猶疑
他鼓動著風
讓火焰發出急促的吼叫
在一把鐮刀成形之前
你可以看到火光中
一張提前憔悴的臉
那是1978年。我八歲
只要路過打鐵鋪
總要停下腳步 久久地觀看
紅色的火苗 在窄狹幽深的屋門口跳躍
屋子里的明暗迅速變換
在一個少年心里布下了最初的疑惑
釘掌
打鐵鋪前的白楊樹經常赤裸著
高大的棗紅馬用繩子
勒掉它的樹皮
棗紅馬或者白馬、黑馬咴咴地叫著
使勁想抬起腳,從樹上掙脫
但是不行,幾個人使出更大的勁
抬起它漂亮的腳掌
把鐵掌一錘一錘地砸進去
那塊地總不平整
布滿了馬兒疼痛時
刨出的深坑
圓
余下來的歲月還長
足夠我為石磨找一個
恰當的比喻——
兩排緊密的牙齒或嘴唇
比多年后的我說出了更多的收成
雖然年幼,但對蒙著眼罩的驢子
已懷著同情
不敢向它多看
那時我數過,我們周遭有六個圓
兩磨盤、一磨杠、驢子,外面是外婆和我
現在我知道,絕不僅止于此
墻上的影子
煤油燈焰細小如豆
外婆映在墻上的影子寬大而飄忽
我躺在一把麥稈燒暖的土炕上
盯著那影子開始奇思怪想
這是我每天臨睡前的功課
一個黑袍怪物、一片烏云
一個山頭,忽然飛出一只靈巧的鳥
忽然一片洪水,漫溢過來了
就要到我睡的地方來了……
外婆在紡棉花。在縫鞋墊
在和村里幾個老婆婆說話
他們的聲音布下另一種影子
和抽出來的棉線影子一樣難以捉摸
冬天,月亮穿過窗花
照到外婆的蕎麥枕頭上
她就小聲叫我:黑,起來上學啦
我們走在月光上,在咯吱咯吱的雪上
一兩聲狗吠薄薄地點綴在黎明的額頭
我家門前的路
的篤的篤
一雙高跟鞋從車站路那邊叩過來
我家門前的路面沒有叫疼
這是一條新鋪的柏油路
一直通向山后的金礦
她有理由傲視小鎮
——凡是恰巧站在門前的男人們
都在看她。一條路靜得只剩下她
小鎮的陽光樸實,她身上有波浪在閃
卻不是出于那長長的卷發
她唇邊蕩著一絲笑
把蒼老的、年輕的目光一一折斷
我迷惑地看著她
我家門前的路夜里不得安寧
早先是后山一車車的木材往山外走
年少的我鬧失眠,冬夜里
聽,丁鈴丁鈴的聲音由遠而近
神秘而飄忽。那是一輛馬拉車
我能想像出馬脖上銅鈴斑駁的銹跡
被鼻息打濕的紅穗兒
如果它曾經涉水過河,馬鬃上結滿冰溜子
我還能想像出那個不得不夜里趕路的人
軟軟地牽著韁繩 在黑暗里只露出兩只迷蒙的眼
一天下午
一個四輪怪獸轉過橋
很快地沖過來
我第一次發現,寬大的路面是那么窄小
男孩子在后面追趕,驚奇地大叫:
汽車,汽車
我飛速返身,關上家門
耳朵貼在門縫上 屏住了呼吸
外面和里面
對于愛、生和死
我不能知道得更多
因為我現在是愛者、生者
將來還是一個死者
從始到終,我不能站到它們的外面去
然而,對于愛、生和死
我知道得比什么都多
因為現在,我活著、愛著
將來還是一個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