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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轉水袖

2007-12-31 00:00:00楊輕抒
飛天 2007年11期

楊輕抒,生于1969年末,公務員,主業寫公文,業余寫小說、散文,在《青年文學》、《飛天》、《四川文學》、《芒種》等發表過作品數十萬字,有作品入選中學語文讀本等三十余家選刊、書籍。有小說集、散文集出版。四川省德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跑龍套的小武穿著雙拖鞋從外邊噼噼叭叭地跑進來,徑直穿過化妝間,直沖到舞臺上,悄悄揭開幕布看了一眼,忍不住呵地叫了一聲。唱老旦的何潔說,小武,你吃到耗子屎了?小武回頭說,你懂啥?今晚要出大事!何潔問,啥大事?房要塌了還是地要震了?是樓價垮了還是股市崩盤了?小武把嘴一撇,俗!小武說,今晚劇場來了兩個大款,啊呀呀,開的凌志,保不準咱團有救了!

何潔一聽,立即跑過去掀幕布往外看,也驚叫起來,噫,穿得可不一般,派頭大著呢。回過頭來,對一屋子人說,今晚好好表現表現,說不定人家一高興,隨便往包里一掏,就夠咱們吃十年八年了。

聽了這話,大家都很興奮,跑到臺上擠作一堆看大款。只有水袖坐在那里不動聲色,對著鏡子認真貼著片子。水袖已經貼了六張了,還有最后一張。水袖仔仔細細地把最后一張片子往額上貼,像小心翼翼地掩飾一種最隱秘的心情。

何潔看水袖仿佛入定了一般,嘖嘖一聲,對水袖說,干嘛那么認真?誰知道這戲還能唱多久?看看你何姐我,當初不也是劇團一枝花嗎?現在呢?

水袖從鏡子里瞟了何潔一眼,卻似乎沒看出當年那朵花的影子。

得得,就你了不得行了吧?何潔對水袖的無動于衷有些惱,不過,水袖你想沒想過,要是哪天這劇團真散了,你咋辦?何潔忽然沖水袖神秘一笑,把嘴貼著水袖的耳朵,低聲道,要不——我給介紹介紹,你也去串串場子?我表哥的同學剛開了一家場子,你只要……

何潔話沒說完,就聽見團長莊則威氣呼呼的聲音:還磨蹭啥?快點快點,該開場了!

何潔哼了一聲,小聲嘀咕一句:有幾個人看咱的戲?還那么當回事!

水袖忽然覺得眼前有些水蒙蒙的。

周小生是被高勾踐騙到零州來的。至少周小生是這么認為。

起先,是周小生無意中向高勾踐說起曾祖的一段軼聞,大致故事是周小生的曾祖父當年上任江南小縣,途經零州,時逢大疫,在零州病過三個月,蒙零州父老鄉親照料,終得病愈上路。因此,曾祖父在文章中將零州視為再生之地,發誓要學歐陽文忠公之任滁州,他年若得零州令,定要將零州建得山明水秀花團錦簇。可惜老人家仕途不順,小縣令只做得三年,尚不得機會請求轉任零州,便被削職還鄉,零州遂成老人家一生的牽掛。此段往事,是周小生父親整理周小生曾祖佚文時偶然發現的。沒想到高勾踐一聽,立即在電話那端大罵周小生數典忘祖,忘恩負義,命令周小生立即回來,說保證零州老百姓會像照顧周小生曾祖一樣照顧他,說一定讓周小生在零州開創人生新的輝煌。

周小生不信零州一個小地方也適合做事業,但是回來看看曾祖曾經念念不忘的地方,倒未必是件壞事,所以周小生說話間倒真就穿過江南煙雨而來了。

回來,高勾踐二話不說,就拉周小生去看零州地方戲。高勾踐說,只有戲里才保留了一個地方的文化與傳統,保留了一個地方的文脈與精神,那種流淌在骨子里的東西只有在戲里才看得見,摸得著。高勾踐拍拍周小生的肩,這點淺顯道理,不會不懂吧?

周小生看著高勾踐,說,我咋覺得這有點像一個圈套呢?高勾踐立即批周小生是疑心過重商人習氣。

其實周小生也知道高勾踐是拿準了自己喜歡戲的這個弱點,但這人吧有時候就是不爭氣,一說到戲,自己渾身汗毛都抖了起來。當然,來精神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高勾踐描述的提督街分外迷人。高勾踐嘴里的提督街那是風清月白古色古香,一水的青石板路,一色的大紅燈籠,家家門前春水碧,戶戶檐上酒旗飛。而提督街的住戶,個個清雅高古,手不釋卷,詩書耕讀是傳家之寶。那街盡頭,一所老劇場,數排紅木椅,小旦面如桃花回眸而笑,武生威風八面氣勢如虹,一曲長生殿,半城盡回腸。

周小生也曾表示過懷疑,現在哪還有這種地方?高勾踐信誓旦旦,說周小生是眼淺,沒見過這世上也有人間樂土。高勾踐語重心長地說,回來吧,真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周小生沉吟,這話耳熟,有種黑色幽默味道。高勾踐大笑。

等周小生站在了提督街面上,才發現被高勾踐騙了。周小生眼前的提督街與其他城市的小街小巷并無二致,青石板路是看不見的,潺潺流水是找不到的,大紅燈籠家家春水更是子虛烏有,什么風清月白桃花如血那是哄鬼的事情。一條小街本就只三步寬,兩邊的居民又紛紛把自家的墻拆了,往外支篷子,搭房子,開店子,街又窄了幾分。就在中間窄窄的一條縫里,推車的,蹬人力三輪的,賣泡菜的,川流不息,好好的一條街立即就成了死胡同。

高勾踐并不慚愧,把一本縣志翻得嘩嘩嘩亂響,說,看看看看,這縣志上記載著呢,只是忘了告訴你,我說的那情景是百年前的罷了。

周小生罵高勾踐是良心大大的壞了。

高勾踐不理周小生,指著臺上,看戲看戲。

今晚唱的是《西廂記》。

高勾踐告訴過周小生,說團里經費緊張,排不起新劇目,只好把一些老曲目翻來覆去地唱,直唱得那些老戲迷都敢在臺下指點誰誰誰哪個音唱高了,哪個地方跑調了。高勾踐說,所以,要是再不來看看,恐怕三年兩年這團就要散了,這零州地方戲就要從歷史上抹去了。我們這是看一場少一場呢!周小生說,難得你高勾踐也有悲天憫人的時候。高勾踐說,那當然。不過估計現在你也起了惻隱之心吧?周小生說,關我屁事!

周小生和高勾踐坐在第二排,周小生回頭看了一眼,覺得有些滑稽——劇場人本就不多,還都是一些老頭老太,而且似乎多數都是附近的老熟人,提著籃子帶著孫子的,抽著劣質紙煙或葉子煙,大聲咳嗽,吐痰,相互說著一些張家米李家醬油話題的。周小生明顯覺得和高勾踐兩個人在這中間顯得太過扎眼:一是年齡,明顯比周圍人小上一代甚至兩代;二是衣著打扮,西裝革履,分外惹人注目。周小生有些不自在,回頭看高勾踐,高勾踐卻正半笑不笑地,腿跟著鑼鼓點子打著拍子,一副怡然自得模樣。周小生有些哭笑不得。

正亂想著,戲開始了,唱的是第二本《崔鶯鶯夜聽琴雜劇》。

高勾踐用手肘靠了靠周小生,指著臺上,那個唱紅娘的如何?

周小生成心打算氣一氣高勾踐,道,不咋樣,我看那個唱崔鶯鶯的倒真的滿身是戲,不錯不錯。

哎呀呀,高踐勾扯著念白腔,轉過頭來看著周小生,此話——當真么?

周小生想笑,真又咋樣,假又咋樣?

高勾踐還念道,設若只是玩笑,那便罷了;要是當真覺得那崔鶯鶯不錯,待戲散場,我自當負責請將出來,一起坐坐,敘談敘談?

周小生哈哈一笑,就憑你?你以為你是誰?

高勾踐一點都不生氣,笑道,只怕真請出來時你眼里就要長鉤了。

散場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卸罷妝,唱紅娘的苗青過來,悄悄約水袖一起去喝咖啡,水袖問有什么事,苗青說高勾踐來了。水袖知道苗青的男朋友叫高勾踐,好像是個老板,但是似乎從來沒見過。苗青說,高勾踐還有個朋友——大家一起坐坐吧。說著話,苗青順手端起桌上水袖的水杯,響響地喝了一口,道,這年頭,多個朋友多條路,尤其像我們這種唱戲的。

水袖不喜歡別人用自己的水杯,哪怕是多年來的好姐妹苗青。苗青看出了水袖的意思,在水袖臉上擰了一把,笑道,別小氣了,有人打算送你一個更漂亮的水杯!說著,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嶄新的景德鎮高級水杯來。這個比起你的如何?苗青說,一比,你那個就顯出寒磣了吧?

水袖覺得苗青這話里有話。

苗青拉著水袖剛想往臺下走,就被一個人攔住了。是團長莊則威。莊團長沒好氣地問,這么晚了,又想上哪瞎混去?

苗青一臉奇怪地看著莊團長,難道我們的私生活也歸團長管?

莊團長罵道,這些日子我看你是懶得昏了頭,今晚那句念白是怎么回事?差點沒一口水嗆死我!

苗青嘻皮笑臉的,沒事沒事,明天我多念兩遍就是了。莊團長哼了一聲。

你真的不對,水袖低聲說,你咋把“我將被兒薰得香香的”念成“我把那兒薰得香香的”?水袖哧哧地笑,低聲說,那會兒我突然想到那事兒上去了……水袖一聽,滿面通紅。

走吧走吧,苗青拉著水袖往外走。水袖回過頭,恍惚看見莊團長滿臉頹喪,站在昏黃的燈影下,躬著腰的樣子讓人突然覺得莊團長老了。

的確,莊團長也覺得自己真的老了。

這種老的感覺是近兩年突然出現的。其實才幾年啊,莊團長想,一個人老起來真的就那么快?想當年,唱武生的莊團長在臺上那氣勢,真真一只下山虎。那時候,莊團長所到之處,雖說不上萬人空巷,前呼后擁卻是有的。人們說起看戲,必問有沒有莊老虎。記得提督街街口那會兒還有一棵古樟樹,劇團的演出牌子就掛在樹杈上,莊團長的名字總是最大最醒目。當然,那時候劇團也一派熱火朝天景象,劇團的演員出了門,處處受人尊重,就是買點小菜,小攤販都要主動給多撿幾片菜葉子硬塞在籃子里。莊團長就更是局里甚至縣里領導的座上賓,一介紹,這是我們劇團的莊老虎——那種榮耀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然而,世事無常,短短的幾年,城上就變換了大王旗。提督街周圍一夜之間就冒出了什么游戲中心、KTV、洗浴中心、網吧、肯德基……反正,老茶館是越來越小,劇場是越來越破,戲迷也越來越少,劇團自然是越來越不景氣了。莊團長更覺得氣不順的是,當年劇團紅火自己風光無限的時候,這團長職位跟自己邊都挨不上,等到劇團大勢已去,文化局一紙公文,倒把團長帽子給自己硬戴上了。這哪是重視人才?分明是把一輛破車讓自己拉著!雖說這團長算劇團唯一的正規事業編制,可是劇團撐不下去,這編制還有啥用?專業荒了是小事,一大堆人等著發工資養家糊口卻是大事。莊團長覺得自己活得像舊社會的賬房先生,成天耷拉著張苦瓜臉,提著個破算盤,算啊算,算這個月又該欠大伙多少錢。

劇團這幫演員水平其實不低,像唱小旦的水袖、苗青,唱老生的和家歡,唱老旦的何潔,唱丑角的歐陽……這些都是上任團長留下來的人才,也是莊團長曾經的驕傲,可是現在呢?技藝是普遍荒了,改行的,攔不住,走穴的,不好管,就算留下的,也多半心氣不足,老想著謀點其他事干。莊團長知道,按這種趨勢,劇團遲早是要散的。

莊團長當然也嘗試著想了很多辦法,比如厚著臉皮找領導要錢,求著讓機關單位搞活動時給安排個小段子,遇上縣里有大型演出活動,死皮賴臉往里擠——這些辦法多少也能弄點小錢,卻不是長法。

究竟還有沒有其他辦法挽救劇團?莊團長不敢說絕對沒有,但是至少目前自己是沒想出來。雖說當了這么些年的團長,臉皮練得厚多了,嘴巴練得順多了,損招也敢使了,歪主意也敢想了,但畢竟自己文化不高,又少天賦,要經營好目前狀態下的劇團,有點勉為其難。所以莊團長也曾試圖辭去這破團長職務,局里卻不同意,局長批莊團長是撂挑子出難題覺悟低。垂頭喪氣的莊團長現在整天夢想的就是有誰能突然大發善心,給劇團贊助一筆錢什么的。

這世上什么都要花錢,就只有做夢不用花錢,不過夢想當不得飯吃,所以莊團長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夢有一天也會變成現實。不過世界上的事從來就是無巧不成書,莊團長正胡思亂想著,就瞟見一個人沿著昏黑的樓梯走上來。這么晚了誰還上來?莊團長以為是提督街上哪家的親戚想借劇團的廁所用。沒等人開口,莊團長就直接揮揮手:廁所在下面左手小門出去就是了!沒想到那人卻笑了一下,說,難道莊團長這兒只剩下廁所讓人喜歡了?

莊團長這才抬起頭來,卻發現是一個自己并不認識的女人。女人看莊團長發愣,沖莊團長一笑,難道莊團長連條凳子都舍不得?莊團長問,你是……女人說,如果莊團長不介意的話,到你辦公室里談?我不喜歡在這戲臺上談事情,不嚴肅,像唱戲。

莊團長并不知道女人要談什么,但是深夜來訪,這中間定有緣故。莊團長也顧不得想那么多,便把女人請到自己的辦公室。

說是辦公室,其實是雜物間,劇團里稍值錢一點的東西都往里邊堆,莊團長說破家值萬貫,還是自己守著放心些。墻角有一張小床,是莊團長平時呆晚了,回家老婆不給開門,臨時睡覺用的。還有一張舊雜木桌子,是莊團長從舊貨市場淘來的;一張三座的老藤椅是一個戲迷送的——這些東西就把屋子塞得滿滿的了。莊團長用自己洗臉的毛巾擦了擦藤椅,請女人坐,自己就坐在床沿上。

女人瞄了一眼莊團長的所謂的辦公室,似笑非笑地,莊團長這日子看起來……

莊團長臉有些紅。

女人瞟了一眼墻上掛著的那一溜用框子精心裝了的獎狀、劇照,說,莊團長有如此好的人力資源,完全可以改變一下現狀,何況,這年頭藝術哪能光是受窮呢?

莊團長更加慚愧。

是這樣的,女人也不想擠兌莊團長了,說,如果莊團長不嫌棄,我倒是有想法給點支持什么的。

莊團長有點意外,支持?

錢嘛,倒不是太多,一年,八萬。女人口氣顯得輕描淡寫。

八萬!莊團長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全團二十來口子,夠半年的工資了。

但是,莊團長立即又警惕起來,這錢怎么可能來得無緣無故呢?莫非……莊團長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斜靠在墻壁上的一面破鏡子。

莊團長不用緊張。女人半躺在椅子上,也不知是不是把剛才莊團長瞟鏡子的動作看在了眼里。這贊助的確是有條件的——這樣跟你說吧,女人長長地吐了一口煙,那煙圈一層層疊上去,然后散開。莊團長忽然覺得這屋子里有些仙氣的感覺——我看上了你這兒一個人。女人說。

看上一個人?誰?莊團長問。

和家歡。

莊團長心里暗道聲慚愧。

有什么問題嗎?女人問。

沒什么沒什么。莊團長連忙說。不過莊團長還是鬧不懂這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和家歡唱戲當然是把好手,以前唱小生,唱得提督街一街的女人心神不寧;后來倒了嗓改唱老生,短短幾年時間,便又修煉得有模有樣了。可是和家歡畢竟就是一個唱戲的,除了唱戲,他還能干什么?

看來莊團長還不懂我的意思。女人四顧,看樣子是找煙灰缸。可是莊團長不抽煙,屋里也沒有煙灰缸。情急之下,莊團長把自己平時喝水的水杯遞了上去。

其實也沒什么,我只是想見見他,跟他交流交流藝術——女人當真把半截煙灰摁到了莊團長的水杯里,莊團長聽見自己心里哧的一聲——我知道莊團長待和家歡如同己出,和家歡最聽莊團長話,所以,希望莊團長幫忙吹吹風,就說一切聽我的,我不會虧待他的。

莊團長還是有些沒頭沒腦的,頭卻早已點得如同雞啄米似的了,莊團長很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要不,現在我就把和家歡給你找來?莊團長討好地問。

粉面、紅唇、娥眉、鳳眼、云鬢,一樣不能馬虎。老師講過的,藝術是一個藝人的生命,任何一點漫不經心都是對藝術的褻瀆。別人化妝是草草了事,只有水袖不愿意落下半個程序。水袖覺得自己就是為藝術而生的:從小生活在劇團旁邊,打小就天天跑劇場看戲;耳濡目染,嗓子條件也好,不自覺便把大段大段的戲詞記下了。小學三年級學校慶六一,水袖上臺,一嗓子傾倒一操場的人。原計劃讀完中學讀大學,初一時卻遇上零州戲校老師到學校招生,一句拖腔沒唱完,招生的老師就起了身——要了!……再之后,戲校畢業,分進團里,做念唱打,一切都圍繞著一個戲字,二十多年來,戲是水袖生命的全部。

不過,就像高手需要對頭,廚師需要美食家,唱戲的人如果沒有觀眾,那就是最大的悲哀。當觀眾的眼神越來越差,劇場里空出的凳子越來越多的時候,作為演員,總會被一種落寞絲絲纏繞。而且,當與你同臺唱戲的演員已經不再為臺上一個角色、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討論和爭執,而是開始把買樓、炒股、開店、買彩票當作每天唯一話題的時候,一個真正的演員會有一種溺水的、絕望的孤獨。

現如今,上臺前只有水袖固執地、一絲不茍地化自己的妝。水袖固執地認為,作為一名演員,上臺之前,永遠都應該保持一種破繭時的狀態,而那戲臺,便是春日的天空,永遠在那里等待自己張開美麗的雙翅,翩翩起舞。而也只有把自己化得完美無缺時,才會真正抵達一種忘我的至高境界,才會遠離塵世,遠離孤獨,找到一份安全感,生命也才由此變得如魚得水,變得有滋有味。

一個戲字,讓水袖多年來以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另一種真正的、喜歡的狀態。

化妝間是一個小貯物間改建的,窄窄的一條巷子。往東,通往一段破舊的樓梯,下樓梯,盡頭是一道不易為人覺察出來的舊木板門,門上一把鎖已經壞掉了,所以那門其實是關不住的,只是外人并不知情。團里說過好幾次要買把新鎖,卻因為沒錢,說過了就過了,而且劇場里也沒啥重要東西,也不怕小偷什么的進來。而門外,就是市聲喧囂的提督街了。往西,五步之外是戲臺,坐在化妝間里邊可以看到戲臺的紫紅絨幕布。那幕布多年不曾換過,原先的鮮艷已經不再,咋看都像塊灰抹布。戲臺上的燈光設備也很簡陋,一直沒錢換,這時候燈還沒全開,戲臺顯得有些陰暗。樂隊的老王他們在劇場角落里調音,板胡有一聲沒一聲。

苗青端條凳子半靠在水袖的旁邊,用右手肘支著桌子,瞅四周沒人注意,便顯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問水袖,覺得周小生如何?

什么如何?水袖正在描眉,那鏡中細眉彎如新月。

裝傻吧?苗青說,你難道就沒發現人家周小生對你有意思?

意思?什么意思?

苗青有些不高興,說,覺得天底下只有你高雅得不行,別人都是垃圾?

說什么呢?水袖說,我哪有那意思?水袖猜想苗青生氣是因為高勾踐是周小生的朋友,苗青產生了誤會。水袖轉過頭來,看見苗青粉底沒打勻,燈光一照,像臉上長了塊胎記。水袖撲哧一笑,又收住口。水袖認真地說,我只覺得……沒什么感覺而已。

感覺?苗青夸張地叫了一聲,什么叫感覺?你以為你是門口那個見了女人就拉住人家要朗誦詩歌的瘋子詩人?你我就是一唱戲的,人家周小生可是從大上海來的,要文憑有文憑,要形象有形象,要經濟基礎有經濟基礎,人家也是在社會上拼搏出來的,再不濟也算這個社會的優秀人才了吧?輪得上你沒感覺?

水袖說,我真的是……

苗青恨鐵不成鋼,你還忘不了和家歡?你知道人家和家歡現在在干什么嗎?你知道人家和家歡現在跟誰在一起嗎?真是的!

水袖無言。對于和家歡,水袖也隱約聽到了一些傳聞,卻不敢肯定那些傳聞是真是假,又不好問,只好悶在心里。聽見苗青這么一說,水袖猜苗青肯定知道些什么,但是水袖是那種什么事都裝在心里的人,即便是跟苗青在一起,水袖也不愿意張口打聽。好在苗青也知道水袖的脾氣和心思,苗青看了水袖半天,說,一個人有時候不能光感情用事,何況你那份心思,人家保不準就當個笑話了呢!

這話太狠,錐子一樣,水袖覺得心底有些發紅的液體汩汩地淌出來了,一種鉆心的疼痛差點讓水袖叫出聲來。

水袖在心底長長地嘆了口氣。

和家歡是水袖在零州戲校時的師兄。那會兒的和家歡長得清清瘦瘦的,眼睛里有一種水一樣的東西滟滟地撩人,聲音里也像有只小手,癢癢地撓人。水袖特別喜歡看和家歡的眼睛,聽和家歡的聲音,尤其是和家歡扮那張生隔墻低吟淺唱:“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水袖心里早伸出了一雙小手,天衣無縫地接上了:“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那種情景之下,水袖便覺得自己真的是那滿心歡喜的崔鶯鶯,而和家歡,自然是那情深意重的張生張君瑞。

心有靈犀一點通。兩人雖只十來歲,心里那份朦朧的愛慕卻似乎早已珠圓玉潤。有一個夏天的晚上,下了課,和家歡在墻角燈影里突然拉住了水袖,雖然只是拉了手,水袖已經覺得在一瞬便昏了頭,像喝醉陳年黃酒。那時刻,路旁的梔子花開得香氣四溢,空氣里蕩漾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讓人頭暈目眩。兩個人一言不發,身體卻不自覺地挨近了,水袖聽見自己心里叫著一些含混不清的詞,像戲詞,又似乎很陌生。恍惚之間人便要化成水了,找不著了。

是苗青一聲驚叫打破了這種氛圍。

苗青的突然出現讓一切轉回現實。苗青一臉好奇地問,你們在這兒干嘛?是不是水袖的肩又痛了?

水袖的肩痛不痛與和家歡有什么關系?何況兩個人擁在一起能治肩痛?這事兒本就沒道理,但是那會兒水袖早已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和家歡也慌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正為水袖……苗青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又馬上收起了笑,憑你那點功夫?還是明天找醫生吧。和家歡說是是。

外人聽起來這些話好像沒什么問題,但是后來水袖才覺得荒誕,也才悟出其實苗青是有意的。當然,第二天苗青似乎忘了這事兒,從此再沒提過,水袖自然也沒找過醫生治那本不存在的肩痛,而和家歡,再沒敢拉過水袖,連瞟都沒敢瞟過。

后來水袖想,要是那次與和家歡……

再后來,世道天翻地覆,聽戲的人少了,學戲的也少了,戲校就辦不下去了。直到有一天,戲校教師星散,人去樓空,文化局將戲校的地盤租給了一個外地人辦廠。有一次,水袖路過,見戲校已是高墻鐵絲網,而野草叢生的墻外,一只狗正滿地撒歡。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油然而生。

水袖已經很長時間沒見到和家歡了。讀戲校時兩人那份默契早已不再,自從和家歡改老生后,兩人同臺的機會驟減;而在臺下,和家歡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常常繞著水袖走,水袖不明所以,又不好問,便常常暗自嘆息,也許人生中最美好的那段情愫只能在某一段歲月,某一種環境,某一份心境中產生,也許人生很多美好的東西注定只能是拿來回憶。

如果這是真的,這人生是不是也太殘酷了?水袖有些悲從中來。

正胡思亂想著,莊團長微微嘶啞的破嗓子又響起來了。苗青匆匆忙忙地對水袖低聲道,這事兒你真要好好想想,早下決心比晚下決心好,過了這村可就沒那店了。

在劇場里表揚水袖,那不過是一句玩笑,是成心想跟高勾踐作對。不過,事情還真讓高勾踐說準了——當水袖一亮嗓,周小生真的眼就直了。對于戲劇,周小生并不外行,那是屬于有家族基因的,當初曾祖當的雖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家道卻還算富足,甚至家里還養著一個小戲班子。后來雖然一代不如一代,但是對于戲劇,卻是流淌在骨子里的一種東西,周小生父親作為省劇團的凈角,還得過戲劇梅花獎。周小生雖然自己不唱,不會唱,但對于戲劇卻是一個明白人,水袖唱腔清麗悠遠,美妙精致,情緒低處,聲音如一月懸絲,纖指撥弦;而微笑之間,讓人想起萬花繽紛,粉蝶翩躚。周小生那一刻暗嘆這水袖真是一塊深埋零州的美玉。

晚上喝咖啡,周小生仔細打量對面的水袖,果然是膚如凝脂,手若柔荑,特別是那笑,果然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周小生覺得自己的心忽然就亂了。也許是骨子里流淌著的,基因里帶來的那種對于古典美人的好感,忽然找到了對接之處,周小生覺得這三月的江南好比一幅水墨,而水袖是最重要的那枚印章;自己周身好比有一股子春氣,而水袖是那聲帶著落花的春雷。周小生面上雖波瀾不驚,心里卻已幾經花開花落。

高勾踐看著周小生笑,周小生問高勾踐笑什么,高勾踐附在周小生耳邊悄聲說,都說一個人只有眼睛不會騙人,果真如此。周小生佯裝不解,高勾踐說,看你面上一派風清云淡,眼睛里卻早已波瀾起伏,來來來,讓我仔細看看——呵呵,高勾踐說,果然命犯桃花啊。

你什么時候學會了街頭瞎子的那一套?周小生罵道,這么些年,就學了這個?

高勾踐嘆了口氣,這就叫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哪!反正,我已經算準了,你遲早得在這件事上求我的。

水袖給人一種很純粹的感覺,這種純粹甚至表現為單純,而單純在這個世上已經稀少得像不打農藥的食品了。水袖對于周小生和高勾踐生意上的事不懂,這跟苗青不一樣,苗青是覺得只要高勾踐懂了就成,自己是沒必要,懶得動腦子去懂;而水袖是天生排斥戲劇之外的事物,水袖只對戲劇敏感。而一個人只要對一件喜歡的事情投入全部心思,這就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單純的人,一個精致如玉的人。

周小生覺得,水袖的那種精致與古典,觸動了自己心里最柔軟的那根神經。周小生有種想保護一件稀世玉瓶的沖動。

但是,水袖似乎并沒有明白這一點。至少周小生沒有感覺出來水袖對自己有什么特別之處。整個晚上,水袖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個世界是那樣的單純與美妙。

那晚只有一個話題,就是戲劇,而一提到戲劇,水袖眼中就生出一種異樣的光彩來。高勾踐和苗青看了周小生又看水袖,最后說,周小生,認識你這么長時間,還是第一次聽你高談戲劇呢!出來的時候,高勾踐似笑非笑地問周小生,感覺不錯吧?要不,我讓苗青幫你探探?

周小生說,滾!

高勾踐大笑。

和家歡剛剛從醫院出來。

和家歡母親是在家里擦拭和家歡那些獎證時突然不行了的,醫院檢查說是中風。醫院院長沒事喜歡唱兩句戲詞,跟劇團的人熟,聽說是和家歡的母親,也就本著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給搶救了,雖然和家歡繳的錢不夠。不過和家歡是保證了的,一定盡快把錢繳齊。話雖這么說,錢卻哪是那么好弄的?和家歡自幼喪父,母親后來又嫁了一次人,但幾年后繼父卻在一次車禍中丟了命,留下和家歡和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三個人一起生活。母親沒有工作,妹妹在街邊擺了一個煙攤,收入也少得可憐,一家就指著和家歡那不多的工資過日子,余錢自然是沒有的。遇上這么一場意外,和家歡覺得自己都快喘不上氣來了。

和家歡沒敢見醫生,只偷偷地到病房看了母親一眼,把買的兩瓶八寶粥交給妹妹,然后做賊一樣溜出來。

和家歡出來等趙麗茹。

那天晚上,莊團長叫住和家歡,說是有個趙老板想見見他。和家歡進去一看,是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莊團長介紹說,這就是趙總。女人自我介紹,說叫趙麗茹,又把和家歡猛夸了一番,和家歡這才知道趙麗茹很早之前,自己還唱小生的時候就注意到了自己。趙麗茹說,想請和家歡一起出去坐坐——當然,也請莊團長一起。莊團長有些尷尬地笑笑,說自己就算了,團里事還多;又回過頭來把和家歡拉到一邊,悄悄對和家歡說,好好陪趙總,人家可是答應給我們一大筆贊助的。記住,她說啥你答應啥,對你,對劇團,保準沒錯的。

其實,莊團長已經猜出來這中間有些別樣的東西了,但是想想那誘人的八萬元錢,莊團長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力氣拒絕。不過又一想,事情到底會到哪個份上,還得看和家歡自己。這樣一想,心里又安慰了些。只是莊團長覺得自己越活越沒骨氣沒臉皮了。

和家歡那會兒倒真沒覺出有什么異樣。對于和家歡來說,團長的重托當然不能辜負,劇團的情況和家歡哪能不知?目前可就指望著別人贊助過日子呢。所以團長經常教育大家,凡事要為劇團的生存大計作想,凡事要想著劇團,否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個人就是付出再大的犧牲,都要把劇團的生存放在第一位。所以,團里有些女演員經常被團長派出去陪領導、老板喝酒。但是,讓自己一個大男人去陪客,還是第一次。

以后就別叫我趙總,叫麗茹就行了——要不,叫茹茹也成。趙麗茹說。

和家歡覺得茹茹這兩個字是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的,便把趙字去了,算個折衷。趙麗茹也沒強求。

那天晚上趙麗茹請和家歡到天河聚喝咖啡,天河聚是縣里最好的賓館,五星級,這讓和家歡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惴惴不安。整個晚上,趙麗茹表情一直很豐富,主動跟和家歡談起了戲劇,談起了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的心情。和家歡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趙麗茹說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后來不知道說到了什么傷心事,趙麗茹哭了,哭得呼天搶地淚水橫飛,一個大廳的客人回頭來看,讓和家歡很是手足無措。和家歡回去之后才發現自己的衣服全讓趙麗茹給弄濕了。

第二天醒來,和家歡想起了幾件事,一件是母親還在醫院躺著,而自己還沒借到錢給母親繳藥費;第二件事是趙麗茹說她老公出了國,要一年才能回來;第三件事是答應趙麗茹,好好考慮一下,同意不同意陪她一年,一年之后兩人友好分手,當然,到時和家歡可以得到十二萬元補償。

十二萬元對別人來說也許不多,但是對于等著錢救命的和家歡來說,卻足以動搖一些原本以為很堅定的信念和決心,包括背叛一些人和事。這人,當然是指水袖。

想起當年在戲劇學校學習時,與水袖一個攻小生,一個唱旦角,在臺上,一個風流倜儻,一個萬般柔情。尤其是唱那《西廂記》,二人四目相對,情也生了,魂也散了。后來戲校畢業,又到一個團里,依然是臺上天作之合,臺下生死連理。那事兒雖未挑破,但是臺上臺下,一顰一笑,莫不牽動人心。眼見得年齡都大了,靈犀一點也通了,只差一陣小風把那層紙捅破,便成人間佳偶,卻因為劇團越來越不景氣,收入越來越少,而回頭再看這零州城,商住樓一天比一天高,天天有歡天喜地搬新家的;私車越來越多,有錢人連出門打瓶醋都要開了車摁著喇叭。再想想自己,住的是劇團的老宿舍,存款不超過四位數,這日子怎么過?水袖雖然從不提錢字,但是作為一個男人,和家歡不可能沒有壓力。所以,有些事兒便只好擱在心里。而此時,一筆十二萬的巨款擺在面前,和家歡怎能心如止水無動于衷?

想起唱老生的老吳早已辭職下海賣咸魚,雖不是什么大生意,卻也鬧得風生水起;唱丑角的歐陽隔三差五到歌廳趕場子,每一個節目五十元,也算活得有滋有味。自己在業務上雖是尖子,這些年大大小小的獎也得了不少,卻落得個掰著指頭過日子,這是怎樣一種悲哀?罷罷罷,和家歡半瓶酒下去,把牙一咬,給趙麗茹打電話,說那事兒……趙麗茹立即在電話那邊嘉許和家歡,說果然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和家歡搞不懂這話到底是贊美還是諷刺。

說好是三點鐘來的,現在已經三點半了,還沒見到趙麗茹的影子。天很悶,一絲風都沒有,站在路口的和家歡說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悲哀?氣憤?或者是無奈?

站累了,和家歡便蹲下來看對面的店面又換了主人,正在改招牌;看一個開QQ車的少婦把一個賣菜的老頭罵得狗血淋頭;看左邊十層樓上一群人在立廣告牌,搖搖晃晃的,有點要砸下來的意思;看一只臘腸狗在街邊一棵合歡樹下抬起腿撒尿,那個胖胖的女人一邊看一邊樂。

又過了半個小時,和家歡終于看見趙麗茹那輛雅閣車過來了。看見麗茹的車的時候,和家歡心里有些難過,又有種自己把自己賣了的感覺。

和家歡正要下臺階,卻見莊團長騎著輛破自行車從面前嗖的一聲就竄過去了。和家歡下意識叫了一聲莊團長,莊團長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心里有愧,并未回頭。和家歡有些發愣,心想,莊團長到底有武生的底子,這年紀了,還這么敏捷。

莊團長氣喘吁吁地趕到局里,見到了局長。

局長沒起身,只是指指沙發,示意莊團長坐。莊團長不知道局長把自己急慌慌地招來到底有什么事。局長卻似乎不急,讓人給莊團長泡茶。等茶上來了,門帶上了,局長又東拉西扯問些劇團的情況,莊團長家里的情況,說一些官場中的帶色的笑話。莊團長覺得局長這是故意在繞圈子,說,局長大人有什么指示明說不成嗎?這么繞來繞去不嫌累?局長笑,說,你莊老虎還改不了急脾氣!局長這才正經八百地告訴莊團長,說縣里已經基本明確了,不保劇團,要放劇團在市場經濟中去經歷風吹雨打,去發展壯大。

局長坐在寬大的老板椅上,只看得到莊團長小半身——這還是局長欠起身子時的情形,如果局長順勢往下躺點,幾乎就只能看到莊團長那張憤怒的臉了。

莊團長呼一聲站了起來,什么狗屁風吹雨打?什么狗屁發展壯大?這不就是扔下不管了嗎?局長把眉頭皺著,怎么說話呢?文化體制改革你懂不懂?文化體制改革的關鍵是什么你懂不懂?那就是要斷奶!老虎只有放到山里才能有野性,狼關在籠子里就會變成狗,劇團再靠局里撥錢,會有什么前途?

前途?一個地方小劇團能有什么前途?不過是縣里覺得劇團是個無底洞,想扔包袱罷了。莊團長氣得想罵人,花言巧語誰不會?誰要有本事讓劇團發展壯大起來,誰就來干!

局長看著莊團長氣得都變形了的一張黑臉,心忽然軟了。坐下說坐下說,局長說,其實你也別急,你是有編制的,劇團散了,你回局里來上班。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可能——縣里其實已經初步研究了——你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有人愿意買下劇團的話,縣里不會收一分錢,也就是零轉讓。當然,劇團原先兩百萬的負債我們也是不管的。至于人家買下來怎么經營,我們就不過問了。

莊團長還想跳腳,但想想,又忍住了。

就沒有半點商量余地了?莊團長有些可憐巴巴的。

沒有!局長很干脆。

莊團長知道再說下去已經于事無補。既然這是縣里的決定,局長是無法改變的,自己一個屁大的劇團團長更無法說上一句話了。莊團長沒喝局長特意叫人泡上的龍井茶,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

當然,莊團長畢竟不是小孩了,當了幾年團長,也知道什么時候該沖動,什么時候該保持理智。從局里出來,太陽明晃晃地刺眼,莊團長低著頭走在大街上,像個迷路的半大孩子,有點茫然無措。不過再茫然,莊團長也知道,現在自己要做的,就是由自己來找一個愿意出錢的主,當然,肯定得是有點文化、懂戲劇的,把劇團買下來,繼續搞,那樣的話,也許團里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還不至于從此就徹底荒了技藝,也還有口飯吃。

把這事兒預先透露給莊團長,也是局長想給莊團長一個機會。機會這話局長雖然沒直接說出來,但是莊團長知道局長的意思。看來局長其實也是理解自己的心的,想出這個理,莊團長覺得心里似乎好受些了。

正走著,有輛車突然停在了莊團長的身旁,莊團長抬頭,看見車里有人把車窗搖下來,沖自己笑。莊團長一時想不起是誰,那人摘了墨鏡,說,莊叔,不認識我了?

苗青掏心掏肺地對水袖說,這人活得可要實際一些,天底下哪有光靠你情我愛過日子的?你就說那崔鶯鶯和張生吧,要是張生借不來大軍,考不中狀元,你說兩個人能靠吟詩就飽了肚子?

誰說我就要跟……

苗青哼一聲,你肚里那點小九九我還不懂?表面上打死不承認,其實心里……跟你說,感情這東西是培養出來的,誰跟誰是上輩子就注定的?要是你或者和家歡不上戲校,要是你們不到一個團里,你跟他會生出感情來?就當和家歡壓根就沒出現過總可以吧?就當你第一個遇上的就是周小生總可以吧?苗青說,一個人別太自以為是,有時候最信不得的人其實就是自己!

苗青這話是說給水袖聽,但其實也是在拿自己的故事說事。一年前,高勾踐在一次酒會上看苗青的演出,晚上突然提出要請劇團人吃飯。飯桌上,大家起哄,讓苗青跟高勾踐坐一塊,苗青連想都沒想就一屁股坐了過去。當然,苗青是打定主意不僅僅要跟高勾踐交流戲劇的,而高勾踐偏又喜歡苗青這種大大咧咧的女孩,一來二去兩個人還真的對上了眼。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高勾踐親自開車要送苗青回去,結果車沒往苗青家開,卻停在了另一家酒店的停車場里。對這事兒苗青一點都不后悔,一來苗青相信自己的魅力,二來就算自己看高勾踐看走了眼,自己又損失了什么?不過就是失戀了一場吧。一年后,苗青覺得自己當時近乎賭博的那一個決定是絕對正確的選擇。而且在一年中,苗青又進一步驗證了一個事實:和一個事業有成的男人在一起,與一個普通男人一起,感受是絕對不一樣的。至少自己可以活得自在一些,可以不在每次花錢的時候都小心地算計半天,至少能找到一種成就感,不至于非要把唱戲當作自己養家糊口的工具。只可惜,這一切水袖從來沒有體會過,這讓苗青對水袖有一種不為人知的同情,有種要救水袖于水火的強烈愿望。

別死繃著了,聽姐的,沒錯!苗青又說。

苗青的話雖說不能完全說服水袖,但是苗青的話也不是沒道理,水袖心里其實也有些動搖了。

再說了,穿杰尼亞襯衫,都彭皮鞋,用ZIPO打火機,夾路易威登公文包,周小生在時尚中透出那么種成功人士的氣質,這的確讓人無可挑剔。按一個正常人來看,水袖絕對沒有理由拒絕周小生,尤其是苗青一通說教,讓水袖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有些瞎清高。加上水袖也知道周小生其實對戲劇是有家學功底的,心里便又近了一層。

但水袖還是低著頭不說話。

行了行了。苗青說,死要面子活受罪,到這份上你還那么繃著,有意思嗎?

是沒啥意思,水袖也覺得苗青說得有道理。但是水袖天生多疑,這邊剛覺得有點意思,那邊又犯了嘀咕,這會兒水袖一轉念又覺得這周小生似乎過于完美了,過于完美的男人總是讓人感覺不踏實。再說了,這樣一個有錢有學識修養又那么好的完美男人,有什么理由看上你一個落魄的唱戲的小女子?何況這個小女子生性多疑,又只知道唱戲,在戲之外表現得近乎弱智。一時間水袖心里千回百轉。

好吧,水袖有些遲疑地說,要不,就照你說的,先試試?

你是勾踐!高友善的兒子!莊團長終于認出來了。三十年代,高勾踐的曾祖是當時零州劇社的經理,解放后,高勾踐的祖父成了劇團的第一任團長,在文革中被打成右派,直接折磨死了;高勾踐的父親雖有天賦,卻從此再不跟戲沾邊。莊團長記得高勾踐小的時候還鬧著要跟莊團長學唱戲,當然,那是小孩子好玩,莊團長看高友善臉色不善,也就沒敢當真。高友善去世后,只聽說高勾踐到北京讀了大學,卻沒想到如今高勾踐出息得這樣了。莊團長心里嘆了口氣,看來自己真的老了!高勾踐看著莊團長笑,莊叔叔是不是遇上啥難事了?跟我說說?說著,高勾踐下來打開車門,直接把莊團長塞了進去。走吧,高勾踐說,找個地方坐坐,聽高叔叔再唱兩嗓子!

莊團長讓高勾踐拉著就上了天河聚。

莊團長還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說起來都慚愧,在零州也算活過大半輩子了,還是第一次上這么高檔的地方。這就是你經常來的地方?莊團長有些幼稚地問高勾踐。高勾踐笑笑,說,其實我也不是經常來,只是陪生意上的朋友一起來。不過莊叔叔是貴人,見了莊叔叔,總不能去太寒磣的地方吧?

莊團長有些感動,不過莊團長認真地說,來這種地方太浪費了,何必這樣破費!

高勾踐問莊團長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煩事了,說在路上看見莊團長神情不對勁,好像有心事。

莊團長長嘆一聲,便把劇團的景況和局長的意思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高勾踐。

高勾踐不相信,說,零州劇團也是八十年的老劇團了,要說零州地方戲的歷史,那就更源遠流長了。劇團存在,那是零州一塊牌子,再不濟也要算非物質遺產吧?要是沒了,那可是零州一大損失!

莊團長說,誰說不是?可這話我說了算個啥?所以我希望能找個接手的,而且這個接手的人要愛零州地方戲——至少要懂戲,不然,這地方戲就真的從此消失了,要是真的那樣的話,我們是要被后人罵的!

莊叔叔真的舍得把劇團賣了?真的舍得離開劇團?高勾踐問。

一句話說得莊團長眼淚都快下來了,誰啥得?可是舍不得又有啥辦法?要是再這么下去,這劇團毀在我手里,不是更糟?

縣里也是這意思?高勾踐問,縣里就沒想過其他辦法?

說起縣里莊團長就來氣,他們懂什么?他們只懂得錢!哪樣能給他們弄到財政收入他們就喜歡哪樣,什么狗屁新經濟增長點,什么狗屁GDP,還不是就想著政績?只要有政績,他們管你什么文化不文化!他們的文化產業是什么?就是賺錢!只要能賺到錢的東西就是產業了!當初劇團紅的時候,他們哪兒不把劇團拉上?現在不行了,就像扔包袱一樣想扔了。

其實話也不一定這樣說,高勾踐給莊團長續上水,也許換一種經營方式,保不準這劇團就真的活起來了呢。

莊團長品了一口茶,說,這是最好的鐵觀音!高勾踐笑,看來莊叔叔對茶還有研究。

莊團長搖搖頭,當初我最紅的時候,喝過縣長給泡的鐵觀音,就是這味道,喝了那一次,現在都還忘不了。沒想到這回又嘗到了。我算是想明白了,這劇團和這人一樣,有紅火的時候,也有走麥城的時候。比如現在,我算是盡了力,卻無力回天,所以我也想,干脆有個懂行的人接了去算了,保不齊像你說的,真的這一脈戲劇種子就給留下了呢。

我不懂戲,高勾踐說,我是商人,所以我想的跟你想的不一樣。我想的是,真要想有人接手,那得縣里真正下決心,不設置障礙。縣里一天沒對外宣布,一天都不會有人敢去接手。而且接手的這人不可能是慈善家,人家買了去,肯定會有一些改變,甚至是比較大的改變,這樣才有利于發展。至于您擔心是不是從此就讓團里的人去擺地攤,我覺得那倒不至于,您想,就憑這些演慣了戲的演員,擺地攤能擺過下崗職工嗎?

莊團長一想也是。這樣吧,好久沒唱過了,要不,莊叔叔就在這兒給你唱一小段,就算莊叔叔這輩子最后一次唱戲了?莊團長長嘆一聲,說不準再過一段日子,你可就再也聽不到莊叔叔唱戲了呢!

那敢情好!高勾踐說,莊叔叔可一定要唱一段拿手的!

那就唱《八大錘》吧。莊團長說。

不過,唱并沒能把心情唱輕松下來,畢竟那些麻煩不是唱一出戲就能解決的。莊團長喝得多了些,回到家里氣不順,借著酒勁在屋子里甩杯子砸碗。老婆一邊掃地上的破磁片,一邊罵莊團長,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想離婚你直接提出來,你以為離了你我就不活人了?莊團長不敢跟老婆較勁,只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心里窩火得很。沒文化,跟沒文化的人就是沒法溝通!莊團長小聲嘀咕。你說什么?老婆人長得不怎么樣,耳朵倒靈得很,沒文化?那時候你咋沒嫌我沒文化?老婆罵道,這會兒倒覺得自己很像文化人了!你也不想想,就你一個唱戲的,還是團長呢,跟人家老吳比比,跟人家歐陽比比,你咋不羞死?老婆一向不把莊團長的面子當回事,說話專揭莊團長的老底。兒子眼看要考大學了,錢呢?我媽身體不好,說了幾次上醫院,問你意見,你光傻笑,誰不知道你那意思,就是不想出錢!老婆說,一個大男人活到這份上,還有臉了!

老婆夾七夾八一頓罵,讓莊團長酒醒了一半。莊團長知道,再扯下去自己肯定要弄得灰頭土臉的,于是,趁老婆回身的一瞬,莊團長一溜煙跑了出來。

出來也沒地方去,一街的人都在各忙各的生活,也沒人顧得上跟莊團長打招呼。莊團長心想,這世道到底是不一樣了,要是那些年……莊團長嘆了口氣,看見街邊擺菜攤的,晚上沒城管過來,個個都像澆足了水的莊稼,神氣活現的,心想,要不,哪天自己也擺個小菜攤賣黃瓜土豆算了。

回過頭,莊團長用李興民煙攤上的公用電話想再給局長打個電話,緊挨著李興民攤子的賣春卷的李子貴看見了,說,喲,莊團長節約,手機不用,用上公用電話了!是不是現在又流行這個了?莊團長扭頭罵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撥號,電話通了,那邊好像正在打麻將,局長問莊團長有啥事,莊團長說,劇團真的要……局長不耐煩,說你個莊老虎啥時候學得這么婆婆媽媽的?不嫌■嗦?說罷,啪一聲掛了電話。莊團長心想,關系著老老少少一大堆人的生計,我能不■嗦嗎?

回過頭來,莊團長看見孫河山電器店里一臺電視正在播福利彩票開獎,突然想,要是自己能中個大獎啥的就好了,要是那樣的話,自己就立馬將劇團買下來,那些印盒、喝牌、威武架、道鑼、招文袋、車旗、轎旗……都舊了,通通換新的;戲自然也要排新戲,還要請省里的大牌來定期指導授課……就不信這零州戲真就落到無人要的地步了!

莊團長想得有些發熱,忽然看見開豆腐店的趙子爵在街邊支著一個小凳子,就著一盤煮花生喝酒,趙子爵的老婆在店里忙得熱火朝天。莊團長說,老趙,日子過得愜意呀!趙子爵看著莊團長笑,要不,也喝一盅?莊團長說,行啊!便作勢要伸手端杯子。趙子爵一看,慌了,一把捂住杯子,你這人咋那么實在?我不過是客套客套。真要喝里邊坐著請!莊團長罵道,就知道你是個小氣鬼!趙子爵嘿嘿地笑了。

水袖對周小生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蠢話——水袖說,你能不能讓我穿著戲裝從12000米高空跳一次傘?

事情是這樣的,水袖解釋說,當時,你知道的,我們正在喝咖啡,小生他……他的手……我一急,就說出那句話來了。我真的……不知道是咋想的……

水袖說的周小生的手的問題,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過是戀人情到深處,難免意亂神迷,摟摟抱抱之余,手不聽使喚罷了,比起高勾踐一踩油門直奔主題,周小生還算優雅的了。可是,既然你二人已到這份上,又何必故作矜持?何必出些莫名其妙的難題?苗青覺得水袖有時真的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當然,這世上了解水袖的,莫過于苗青,苗青知道周小生那一伸手,在那一瞬間逼出了水袖心底最隱秘的那個意識。苗青看著水袖,冷笑一聲,你咋想的我還不知道?不過就是丟不下你那和家歡罷了——你呀,啥時候才能從戲里出來?!

四月的零州春寒料峭,灰黑的木格窗外,風輕雨斜的天空里有一種莫名的清冷和感傷的氣息,水袖想起幾句戲詞:“迢迢千里赴京畿,你必須要保重千金體;荒村雨露宜早眠,野店風霜你要遲起;節飲食,常添衣,鞍馬秋風你自調理”——這話本是崔鶯鶯對張生說的,而此時,水袖果真便是那崔鶯鶯,而誰又是那讓人魂牽夢繞的張生?周小生,還是和家歡?水袖心里一片迷惘。

難道是真的,還放不下那個和家歡?難道是真的,這輩子果然要和和家歡有一種冥冥中的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如果真是這樣,那該怎么辦?

你要后悔的!苗青哼了一聲。

水袖感覺頭開始痛起來。水袖只想鬧明白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個想法,是不是像苗青說的那樣,自己一直想要的,其實只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可憐的夢?

水袖突然決定要見一見和家歡。

其實,要見到和家歡也不是太困難的事,和家歡雖倒了嗓改唱老生,但畢竟和水袖是一個團,要在一起排練,上臺下臺的時候也偶爾會擦肩而過。只是和家歡明顯有些回避水袖的眼神,聽見水袖的聲音,常常繞道走。水袖明明聽見和家歡熟悉的腳步聲,回過頭,卻常常只有小風吹過,氣息雖在,人卻無蹤影,一時間更添了幾分傷心。但是,一個大活人,總不會平白無故就消失了吧,所以只要留心,總是有機會的。那天,第二天下午恰好有排練,水袖站在臺階盡頭的樹下,遠遠望見和家歡青著眼低著頭過來,便低低地叫一聲:和師兄!

一聲和師兄,讓和家歡立即呆若木雞。

兩人相對無言,而此時,水袖才發現,自己縱有千言萬語,也無從說起了。四目相對半晌,水袖才道:她——讓你受苦了?

水袖原本不想提起另一個女人的事,可是一見和家歡發黑的眼眶,卻忍不住脫口而出。話一出口,水袖立即追悔莫及。

和家歡面色赧然。你也——還好吧?

水袖低著頭,看腳下一雙繡鞋,那鞋雖舊,卻還干干凈凈。世上哪來十全十美的事?水袖低聲道,對一個女人來說,男人對自己不錯,真心實意,就夠了。

水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說,其實水袖只是想說對和家歡的牽掛和放不下。

那得祝福你。和家歡說,你是對的。

一聽這話,水袖突然淚如雨下,一雙手緊緊抓住和家歡,和師兄,難道我們今生真的無緣?

雖情到深處,卻仍是水流花落。水袖告訴和家歡,和周小生一起這么長時間,卻從沒讓周小生近過身。此身要為師兄留,如蒙師兄不棄,就請拿去罷……

和家歡心亂如麻,此時劇團里其他人一個都還沒來,只有風吹過提督街上的黃桷樹,發出沙沙的聲音,一只布谷不知藏在哪片葉下,有一聲沒一聲地叫: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和家歡呆了半晌,卻推開了水袖,我得……到八月份合同期滿……和家歡顯得十分頹唐。

水袖感覺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記耳光,有種被狠狠地羞辱卻哭不出來的感覺。水袖突然想起那個舊茶杯,那是和家歡送的,但是,也的確很久都沒用過了,而且水袖一時竟然想不起那只舊茶杯擱哪兒了,難道真的像苗青說的那樣,是該扔了?

高勾踐聽周小生說要找架飛機讓水袖跳傘,笑得直不起腰來,說,周小生啊周小生,你啥時候也把一個女人不著邊際的想法當了真了?你當水袖真的敢穿了戲裝從12000米的天上跳下來?周小生說,你家苗青有沒有那膽量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水袖就敢。所以,周小生說,你要不幫忙把這事解決了,我跟你沒完!

高勾踐想了半天,說,要不,去鳳凰路27號問問?也許他們會有辦法。

鳳凰路27號?周小生一時想不起那是哪家單位。問高勾踐,高勾踐卻死也不說。周小生無奈,只好自己開了車去找。

找是找到了,周小生卻差點沒給氣糊涂了,那哪是什么可以幫助跳傘的?那是空軍司令部!空軍司令部能開動飛機讓你玩跳傘游戲嗎?周小生看見兩個解放軍戰士荷槍實彈站在崗臺上,心想,別說進去說事,就是能讓你在門口往里看一眼就已經很不錯了!周小生罵道,高勾踐,你長的什么狼心狗肺?高勾踐說,我能想到的大概就那兒比較合適了,除了那兒,誰還能滿足你家水袖的要求?

堂堂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當然不可能陪你周小生玩游戲,但是真的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高勾踐嘆了口氣,說,好吧,還有一個地方,你去試試看。周小生說,你要再……高勾踐連忙保證,這回絕對是真的!

那是一家民營跳傘公司。但是聽說一個女孩想穿著戲裝從12000米高空往下跳的時候,那個業務員吃驚得差點沒從椅子上掉下來。你是拿我們開涮還是拿自己的命不當命?

周小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讓那位大嘴巴的業務員相信自己不是開玩笑。但是,業務員雖然信了,卻還是表示無能為力。第一,我們租不到民航機,也沒膽量去偷一架軍用運輸機陪你玩;第二,穿著戲裝,要是衣服把傘繩纏住了,那不是找死嗎?我們賠不起;第三,我們的公司就是想借你炒作,也不會膽大到那種瘋狂的地步。所以,業務員往門外一指,先生您請吧,別妨礙我們的正常工作。

周小生說,那我們可以再商量一下?比如,降低高度?

那也不行。業務員說,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不要飛機也成啊,周小生已經快哀求那個小業務員了,從其他地方往下跳也行哪!

小業務員看著周小生,您那朋友該不是有病吧?我可先把話說明了,要是因病或其他身體原因出了問題,我們可不負責任,這中間有一大堆手續,最后還要先簽合約的!

周小生小心地問:這危險……到底有多大?

小業務員真心實意地對周小生說,我看,您還是勸您那朋友趁早回家歇著得了。

這樣吧,周小生把牙一咬,我先試試行不?我先試著跳一回?

十一

苗青去找水袖取一件戲裝,在路上碰到了小學同學,建設局宣傳科科長張春春,張春春正匆匆忙忙地趕路。苗青一把抓住張春春,問張春春干嘛那么急,張春春說最近要搞三下鄉,正在緊張排練節目。苗青問,節目排定了?張春春說是。苗青問,就沒邀請我們劇團?張春春說,現在誰還愛看戲呀?就算是要一個戲劇節目點綴一下,也得請省里的大牌不是?現在鄉下農民口味也高著呢!苗青說,聽你這意思,我們的節目檔次不行,連鄉下農民都看不上眼了?張春春笑,說,這可是你說的。不過年年都是那幾張老面孔,我們局長說沒啥新意。所以這次就沒敢勞你們劇團的大駕。苗青說,別說好聽的,快點滾下鄉去吧!

張春春說的沒錯,現在看戲的人的確是越來越少了。每當聽說提督街誰誰誰昨夜去了,大家就知道,晚上劇場里肯定又永久性地多了一張空凳子。這種事情以前倒不顯得那么突出,也沒人那么太在意,因為以前還十天半月能出去幫這家單位那家單位搞搞行業慶祝、開業典禮什么的,也多多少少能有個補助。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那些人像突然消失了一般,再也沒人來劇團談演出的事了,莊團長自己厚著臉皮上門,大家都躲,好像莊團長剛從傳染病房出來似的。之前傳聞過一陣子,說縣里要把劇團作為文化品牌保起來養起來,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沒了動靜。人心當然也就更散了,排練也基本停了下來,有門道的,該干啥干啥去;沒門道的,千方百計托人找關系想另謀高就。苗青當然不在乎,高勾踐有的是錢,也沒指望苗青能成大事業,掙大錢。只有水袖,既沒看出有另謀高就的意思,也沒表現出心浮氣躁來。起初苗青還以為水袖跟自己一樣,靠著周小生心里不慌,但是多看看,卻發現事情好像不是想象的那樣。水袖好久都沒出去了,沒事的時候就坐在二樓的宿舍門口背戲詞,還哼哼,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樣。更奇怪的是,也沒見周小生來接水袖,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像突然之間消失了一般,這讓苗青很不放心。

作為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姐妹,苗青太了解水袖了,水袖不是那種凡事沒心沒肺,做事瀟灑大氣的人,水袖什么事都裝在心里不露半點痕跡。但是又天生是一個心細如發,入了情就出不來的情種,這也是為什么偏就水袖能唱崔鶯鶯,而自己只能唱紅娘的原因。苗青有時候也挺為水袖遺憾的,要是早些年,以水袖的功夫,不說紅遍大江南北,江南數省紅透當是沒有問題的。

趕走張春春,苗青噔噔噔地跑上樓去找水袖,果然見粉面紅唇、娥眉鳳眼的水袖站在走廊盡頭,神情專注,正唱“從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淺淡櫻桃顆,這相思何時是可!……白頭娘不負荷,青春女成擔擱,將俺那錦片也似前程蹬脫。俺娘把甜句兒落空了他,虛名兒誤賺了我……”苗青又好氣又想笑,氣的是,戲里的崔鶯鶯一心盼情人高中狀元好落個夫貴妻榮,而唱了十年崔鶯鶯的水袖明知道那個比張生強百倍的周小生對自己情真意切,卻又如此把人家當作兒戲;笑的是,明明她自己對人家周小生冷落慢待,卻偏偏在這里唱玉容寂寞梨花朵。

苗青故意不作聲,待水袖唱完了,才問,現在團里都亂成一鍋粥了,你倒是沉得住氣,還有心在這里溫戲。你是不是心里有底了?

水袖不明白,問:什么底?苗青笑,說,就是有依靠嘛。看你家周小生,上海的生意做得轟轟烈烈,到零州才幾個月,就把局面打開了,你還愁啥?

苗青本想開個玩笑,沒想到水袖卻把臉色一寒,說什么呢?什么我家你家的?周先生跟我有啥關系?

周先生?叫人家周先生?苗青不屑,之前兩人不是已經你情我愛情意綿綿了嗎?怎么現在突然生分起來了?莫不是有事瞞著我?

你——水袖真的生氣了,你記住,從今以后,別在我面前提他!

呵呵,苗青冷笑一聲,很不以為然,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是梅蘭芳還是荀慧生?你不就一個小劇團唱戲的嗎,值得那么把自己當一回事?你以為你紅顏不老?你以為你還可以待價而沽?這世上有情有意的男人你水袖能遇上幾個?說句不好聽的話,我覺得你水袖是不知天高地厚!

苗青原以為這話要把水袖氣暈過去,沒想到水袖卻突然淡然一笑,說,我當然明白,像我們這種只會唱戲百無一用吃青春飯的女子能有個好歸宿是最好的,只是我不知怎么了,突然覺得一切一點意思都沒有,什么是愛?什么是情?一切都只是一場幻覺罷了。

你倒是想得開,苗青沒好氣地說,我就不明白,一個小小的和家歡,至于讓你這樣嗎?他是誰啊?他算哪根蔥?

水袖不經意抬頭看了一眼墻上貼著的一張舊報紙。報紙上有一張照片,是水袖和和家歡唱《西廂》時的劇照,苗青依稀記得,那是當初劇團正紅火時照的。那會兒水袖剛從戲劇學校出來兩年,卻一舉在省里拿了大獎,于是一炮走紅,當時記者采訪,還拍了一張演出照。難道就這一張小小的照片,就值得水袖記一輩子?

自從與和師兄那次見面,便已看穿了這世上的男人。水袖神情淡淡的,道,自己與和師兄算是情投意合了,到頭來卻被那樣羞辱;周小生對我雖然好,但未必不會再尋新歡。與其如此,還不如自己一襲青衣唱到老,也少了許多的煩。

鬧了半天你是自己心虛!苗青有些看不起水袖,說,你不過就是怕被人拋棄罷了,你也不想想,你去找和家歡干什么?你明知道他已經……這不是找上門去自取其辱嗎?你以為這時候他心里還會有你?

水袖不作聲,但那神情分明是不認同苗青的話。

苗青無可奈何,好吧,就算有,苗青說,可是,那又怎么樣?難道周小生心里就沒你嗎?難道周小生對你的感情就不如那個什么和家歡嗎?苗青哼了一聲,你知道這段時間周小生在干嘛嗎?水袖問:干嘛?苗青說,還不是為了你那該死的一句戲言,人家周小生當真到處找地方讓你跳傘!

水袖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十二

天陰陰的,像人的心情,江南的雨又要下起來了。剛剛從報上看完彩票開獎,這回又是一個數字都沒對上。莊團長背著老婆偷偷設了個小金庫,錢當然是買菜時克扣下來的,克扣下來的錢就是為了買彩票,一來二去已經花掉一百多了,還是連個泡都沒見著。莊團長想起一名俗話:這人要真的倒霉,連喝水都塞牙。塞牙也罷,不塞牙也罷,這劇團還是天天要來的,雖然現在的情況是如果第二天沒有演出,一般不要求排練。可是莊團長是習慣了,不管有沒有排練,反正每天不上劇團來看看,心里就不踏實。其實來了也沒啥事,但是莊團長覺得,只有往自己這張破椅子上一坐,心里才會安穩些,哪怕坐上一整天,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

這些天莊團長一直感覺胸口有些隱隱的疼痛,卻一直沒有去醫院檢查。當然是因為錢的原因,老婆失業好幾年了,靠在醫院重癥病房當臨時護工為生,收入不高,而且不固定;另一個原因,是莊團長顧不上去醫院。劇團的出路,演員的出路,莊團長覺得這個問題像塊大石頭,一直重重地壓在心上。除了托付高勾踐,莊團長又悄悄四處找人,但凡有點名氣的,對戲劇感點興趣的,莊團長都一一拜訪過了,但是,要么人家說沒那閑錢,要么說自己不會經營民營演藝團體,怕虧本。而有想法的,莊團長又覺得那些人對戲一竅不通,純粹是當一筆生意做,不放心。一時間心里亂紛紛的。

老婆罵莊團長瞎操心,說,誰要當上這破團長,還不一樣?我倒覺得這破團早完早好,這樣你也可以回局里上班了,省得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莊團長嘆了口氣,道,我只是心不甘哪。妻子說,不甘心?你知道啥叫命?這就叫命!三十年河西,四十年河東,你們不是已經風光過了嗎?現在也該走走下坡路了吧。莊團長知道現在說這些都瞎扯淡,要想保住這已有八十多年歷史的劇團,唯一的辦法就是有懂行的人接手。可是,這人又在哪里?

但是,就這么放任自流下去也不是辦法,而且在莊團長心里,一直還有一個極不現實極隱秘的奢望,就是想在自己任上搞一臺盛大的戲劇晚會——一場戲是要結尾,但總得有個高潮的時候吧;一場盛宴就算要散場了,也總得有最當家的菜上來吧?以前的團長們卸任的時候都要轟轟烈烈地搞這么一回,自從自己當上這團長,劇團的景況就一直像一條往下滑的K線,也不知道哪里是底,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來個跌停。如果劇團就在自己手上這么無聲無息地散掉,恐怕自己這輩子都不得安寧,就是到了地下,也會讓那些前輩們罵得狗血淋頭。

然而,劇團連生存都成問題,哪來閑錢干這種事情?

正頭痛著,莊團長聽見有人在門口叫自己。再一聽,竟然是和家歡的聲音。

進來的果然是和家歡。

我知道團長您一定在這兒。和家歡說。

看見和家歡,莊團長嚇了一跳。和家歡怎么就這么憔悴了?當初臺上英氣逼人的英俊小生,現在竟然眼眶發青,神色黯然,想起和家歡落到這步田地,多少跟自己有關,莊團長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和家歡手里提著一罐烏龍茶,兩瓶劍南春,輕輕放在桌上。莊團長盯著那酒,說,你這是……和家歡說,沒什么,就是來看看團長。莊團長說,這些東西太貴了!你何必……

和家歡笑了笑,有些慘然的樣子,讓人心都揪緊了。這算什么?這點東西在有錢人眼里根本就不算一回事。

莊團長問,你母親……

和家歡說,沒大礙了。不就是錢么?繳了錢,醫院就有了藥,繳了錢,人就有了命。

可是你這臉上……你到底怎么了?

沒啥。和家歡淡淡地說,讓門碰了一下。聽說——劇團要解散了?

莊團長說,你聽誰說的?和家歡說,這不都傳遍了嗎,團長你還瞞著我?莊團長說,什么瞞著不瞞著的?誰說要解散了?只是縣里有改制的想法而已。實話對你說了吧,縣里意思,希望能夠找到一家買主,把劇團買下來,搞成民營演出團體。現在這社會,民營的就是比集體的靈光。

要是改了制,大家還有戲可唱嗎?和家歡有些急了。

怎么沒戲可唱?莊團長說,大家都是唱戲的,總不至于讓大家去擺地攤吧?

話是這么說,莊團長其實心里也沒底,要是人家真的把劇團買了去,真讓這群演員擺地攤去,你莊團長也管不著。

和家歡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水袖——水袖她現在怎么樣了?

提起水袖,莊團長心里就發痛。莊團長說,水袖……說了水袖兩個字,莊團長忽然住了口。早就聽說水袖和和家歡有那層意思,可是說來說去都好些年了,卻一直沒見動靜,現在倒是聽說水袖另找了個有錢的男朋友。這會兒和家歡問起,莊團長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和家歡笑了笑,要是不好說的話……其實我也知道,我配不上水袖,我只是……希望知道一點她的情況。

配不上?莊團長有些奇怪,不是早就聽說你們倆……

和家歡苦笑,您又不是不知道水袖的脾氣,眼中揉不得半點沙子,她怎么會不知道我的情況?您說,她會看得起我嗎?再說了,我也沒敢對水袖存啥想法,我只是……放不下……

看著和家歡臉上的傷和眼中憔悴的神情,莊團長更加覺得自己干了一件天理不容的蠢事。

沒啥沒啥,這也是我自愿的。和家歡安慰莊團長說,要是我不愿意,誰還能強迫我不成?再說了,我不是把我媽的命救回來了嗎?

聽了這話,莊團長更不好意思。莊團長嘆了口氣。看得出來,你也……受了那么多的苦。

這點苦沒啥,男人嘛。再說,時間也……差不多了……只是,以后要是真的沒機會上臺了,這才是……

一聽這話,莊團長的眼淚都快下來了,來來來,莊團長說,都別傷心,今天咱爺倆干脆喝一杯,一醉解千愁嘛。

莊團長出去買了幾塊豆腐干,一袋生花生,幾小袋小蝦,回來,和家歡已經把桌子收拾出了塊空地,酒也開了一瓶,又找出個水杯來,倒上酒,兩人便你一口我一口,轉眼間就喝得兩眼蒙■悲壯萬分。

酒到深處,和家歡兩眼開始放光,團長,要不,咱們就在這兒唱一出?莊團長一聽這話,把腿一拍,唱就唱!要唱就唱《長坂坡》!

不知道多年之后,有沒有人會知道,兩個大男人,借著酒意,在破劇團的角落里唱過一場戲,也不知道有誰是不是曾經聽到過兩個大男人的帶著酒氣的聲音,反正兩個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唱得氣勢如虹,唱得驚天動地,唱得孤獨絕望。

十三

周小生覺得很多事情似乎都在意料之外。

比如僅僅就是因為高勾踐一個電話,自己就傻呵呵地到零州來了;比如僅僅是看過一場演出,就愛上了那個叫水袖的唱戲的女子;比如僅僅因為水袖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自己就當真到處找人要學跳傘——這是不是太奇怪了?

更想不通的是,聽說零州劇團要轉讓,自己竟然就動了收購的心思,這又為了什么?

沒什么好奇怪的。高勾踐拍拍周小生的肩,安慰說,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其他先不說,只說劇團這事,你心里除了想讓水袖繼續唱戲之外,還有一層,你知道這其實是個難得的商機——你一個外地人,沒有復雜的人際關系牽絆,又有自己的路子和市場,這團到了你手里,肯定會有前途和效益。

周小生說,這就是你高勾踐事先設好的套,沒錯吧?

高勾踐一愣,笑,咋這么說?我還不是為了你好?

周小生罵,屁!我看你是藏了私心的,你就是不愿意看見這零州劇團垮掉——這劇團垮掉跟你有什么關系?

高勾踐嘆了口氣。

劇團垮不垮掉跟自己本也沒什么關系——至少是沒直接關系。但是想起上世紀三十年代,曾祖一手創立這么個劇團,而解放后,祖父作為第一任劇團團長被人斗得吐血而亡卻始終不悔,自己心里便總有個結解不開,那就是真的不希望這劇團就這么垮掉了,高勾踐實話實說,劇團走到今天這一步,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個經營理念問題和市場開拓問題,而能解決這個問題,也讓自己真正放心的,唯有周小生。高勾踐承認,拉你周小生來接這劇團,的確是有私心的。

周小生看高勾踐的神情,笑了,你那點破心思我還能不懂?周小生說,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懷好意。不過,好在你利己的同時也還算利他,所以,也就不怪你了。去吧,聽縣長怎么開條件,如果條件合適,這團,我接!

高勾踐看了周小生半天,把手一拍,兄弟,到底是兄弟!今天要不把縣長收拾了,就讓老天罰我高勾踐從此天天看戲!

周小生笑罵:你高勾踐啥時候丟得下一個戲字?!

不說了不說了,既然話已挑明,我這就去見縣長,高勾踐說,你聽我回音。

高勾踐趕到縣政府,發現來的人還不少,個個都是本地有實力的人物。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清楚縣長的真實意圖,反正個個都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表情。縣長好像并不著急,先帶大家參觀了幾家不錯的企業,重點聽了企業文化方面的介紹,然后才浩浩蕩蕩地拐進劇團。

莊團長顯然沒料到縣長會帶著一幫子企業家來,一時慌了手腳。縣長倒不在意,帶著大家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嘆了口氣,說,這可是零州的一大品牌哪,沒想到一轉眼就落到了這境地。企業要做大,要講企業文化,一個地區要有競爭力,也要有文化底蘊。這零州戲要真消亡了,那就太可惜了!

縣長感嘆完,也沒走的意思,就站在舞臺上,回頭問,如果縣里想把這劇團重組一下,不知道哪位有這膽量?

一聽這話,一群人都把頭低下去,顯然是沒人愿意接手。縣長看了看大家,說,我們現在站在這舞臺上,舞臺是什么?是演出的地方,其實這文化也就是一個大舞臺,只要你是好演員,就能把戲唱好了,就能唱出新意來。高勾踐接了一句,還要唱出效益來才行。大家說,就是,沒有效益,再怎么唱都白搭。縣長看著高勾踐笑,我記得在縣志上看過,你曾祖曾經就是零州劇團的經理,你祖父是解放后第一任劇團團長。——怎么著,如今有這么個機會,你卻不抓住?其他人一聽,也跟著起哄,說,就是,縣長這都點將了,還不快接著?高勾踐笑,縣長這是給我下套呢。但我不上這套。您知道,這文化產業不是誰想干就能干好的,要是誰都能干好,還能等著縣長您來點名?縣長說,廢話,要是誰都能搞好我還點你們的名?高勾踐搖搖頭,這劇團要活起來,一定要轉換經營體制,而且要專業公司來經營。我知道大家為什么不吭聲,大家都是本地企業,接了劇團,很多事難免……要是有一家外地公司來接手,情況就不一樣了。只是不知道縣長大人是不是有那氣魄……縣長罵道,好你個高勾踐,看我是那種無知的排外的人嗎?現在什么都全球化了,我還在乎當地人外地人?要說外地人,我還是外地人呢!你們是不是也該排擠我了?縣長這話倒也實在,因為縣長是省里下來的,說起來也真算外地人。高勾踐笑,既然縣長有這氣魄,不怕人說是仔賣爺田不心疼,那我就推薦一個人。縣長不問這人姓啥名啥,先問,這人現在在哪?高勾踐說,自然是在零州。縣長一聽,二話不說,拉起高勾踐就走。高勾踐問縣長這是干嘛?縣長說,我想拜望一下你嘴里的那位專業的大企業家不行嗎?

回過頭來,縣長又對那群站在臺上發呆的企業家說,看看人家高勾踐給我下的套,我就甘愿往里跳!你們?哼!晚上我請高勾踐吃飯,沒你們的份!

十四

莊團長是一周之后得到劇團接手的消息的,在這之前,莊團長只是隱約感覺出自己的這個團長使命真的到頭了。

到頭就到頭吧,莊團長原以為自己要傷心欲絕,可一周下來,自己卻似乎并沒有什么要抹脖子上吊之類的想法。是有種茫然的感覺,莊團長承認,但是這又能說明什么呢?相反,莊團長似乎還隱隱覺出了一絲絲的輕松感,肩上的擔子突然松了,困擾自己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似乎突然就煙消云散了。晚上,莊團長一個人跑到趙子爵的豆腐店里喝酒,趙子爵有些驚奇,說,怎么?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莊團長也舍得到我小店里來賞光了?莊團長罵,你那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來!有酒就上,沒酒就少給我東拉西扯!趙子爵肩上搭著一條舊抹布,順手扯下來擦嘴,莊團長看見了,皺著眉頭。趙子爵,莊團長說,你咋一輩子不講究?就不知道病從口入的道理?就你這模樣,誰還敢來?趙子爵笑,這不,連大名鼎鼎的莊老虎莊團長都舍得到我這店里來了,還有誰敢說我這店半個不字?莊團長說,滾!啥老虎?老虎老了,團長完了,從此之后,我就是這提督街上的一閑人。趙子爵不信,說,莊團長開玩笑呢,誰把你給免了?誰不知道你莊團長是零州戲臺上一只虎?莊團長不想跟趙子爵閑扯,問,酒呢?你是賣酒還是賣嘴皮子?趙子爵卻還是不動,還問,到底是咋回事?這話大有來頭呢。莊團長氣得起身就要走,趙子爵這才急了,慌忙拉住莊團長,看看這是咋說的呢,不是喝酒么?說走就走?要哪種酒?我這兒可是品種齊全,青梅酒,枸杞酒,人參酒,螞蟻酒……趙子爵把嘴附在莊團長耳邊,悄悄道,我這兒還藏有虎骨酒,要不我給您……

莊團長說,去去去,那么臭,又沒刷牙是不是?告訴你,弄虎骨那是犯法的,要不要我現在就……趙子爵一把捂住莊團長的嘴,我的天吶,趙子爵說,莊團長你這是想害我是不是?您說要啥酒就啥酒行不行?莊團長想了想,說,要不,先來二兩青梅酒?

青梅酒其實是最不值錢的酒,五毛錢一兩。趙子爵有些失望,莊團長,趙子爵說,以您的身份,就喝這種……是不是有點……

莊團長罵道,哪來那么多的廢話?你要嫌消費少了,我現在就走人!趙子爵一把拉住莊團長,看看看看,生氣了不是?我趙子爵哪敢有那心思?青梅酒好啊,滋陰壯陽,不傷喉,喝了青梅酒,一嗓子出去,半城都聽得見。

豆腐店很冷清,一直沒什么客人。莊團長點了一個小蔥拌豆腐和一個家常豆腐下酒。

平時二兩酒對于莊團長來說根本沒什么感覺,但是今晚不知什么原因,莊團長覺得越喝心里越堵,越喝越覺得頭暈目眩。莊團長回頭問趙子爵,是不是你這酒摻了蒙汗藥?趙子爵說,莊團長你還想著唱《十字坡》吧?你當我這兒是人肉店哪?莊團長皺著眉頭,要是沒下藥,這酒怎么……

趙子爵走過去一摸莊團長的額頭,嚇了一跳——莊團長這是在發高燒呢!

第二天莊團長從醫院出來,接到了局里的電話。這回是局長親自打的電話。

莊團長感覺頭還是有些暈,問,是不是局長大人又要批評人了?局長說,你狗東西真的廢話不少!還不快滾過來!

莊團長沒回家,直接趕到局里,一看局長,一臉的似笑非笑。這一回沒要你的命吧?局長問。

要我的命?莊團長把腰一挺,我莊老虎是那么容易就倒下的?

屁!局長說,我還不清楚你?要真那么硬實,昨晚咋倒在人家破酒館里了?咋滿嘴胡言亂語了?什么振興零州戲,什么中彩票得大獎,什么搞戲劇晚會……你那狗肚里想法還不少嘛!

莊團長臉騰地就紅了,真沒想到自己竟然借酒勁說了那么多的胡話,這些話這么快就傳到局長耳朵里去了。

得得得,局長說,你也別臉紅了,叫你來,就是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不是做夢都想搞臺戲劇晚會嗎?這回你真的遇上貴人了!

真的?莊團長覺得這事兒太突兀,有點不真實。

局長把一摞材料往莊團長面前一擺,好好看看吧,這是人家的策劃書。不過,局長哼了一聲,我可聽說你膽子不小,敢把團里的演員弄去當……你可把咱們局里的臉給丟盡了。

你聽誰說的?莊團長知道局長要說什么,不過莊團長也聽出了局長剛才的話,局長說的是聽說兩個字,這說明局長其實并沒有真憑實據。只要沒有真憑實據,莊團長就決定來個死不承認。

誰又在背后打我黑槍?誰又潑我污水?莊團長罵道,我要知道是誰,我抄了他家的祖墳!

行了行了,局長說,別虛張聲勢了,我還不知道你?人要被逼到這份上,啥事兒干不出來?反正這事兒我也不追究了。局長很難得地站起來,走到莊團長面前,現在你的任務,就是把這策劃書好好看看,把這次活動搞得像模像樣。局里最后給你一萬塊錢,其他的,人家答應出。這次要是搞砸了,讓人家覺得你這劇團沒人才沒本事,哼哼,有你好看的!

莊團長小心地問,敢問這位貴人——到底是誰啊?

局長說,這事兒你就別問了,反正到時人家就是劇團的老板了。

老板?那不行!莊團長忽然就急了,要是我沒見過這老板,我不同意劇團賣出去!

局長對莊團長態度的突然轉變感覺意外,你咋了?局長說,這劇團的未來啥時候由你決定了?啥時候需要你同意了?是不是昨晚發燒把腦子燒壞了?

我就是不同意!莊團長有些耍無賴了。誰知道這人是干啥的?誰知道是不是干正經文化的?誰知道今后劇團老老少少二三十口人還有沒有飯吃?

局長火了,你到底想干啥?訛上我了是不是?好你個莊死狗——以前叫你聲莊老虎是看得起你,現在你還算個啥?局長罵道,我給你機會去找買家,你辦不到,現在縣里決定了,你倒犯犟了,還不快滾!

莊團長賴在局長辦公室里不走。

好好好,局長看了莊團長半天,突然笑了,我怕你了行不行?這樣吧,本來這是商業機密,我要先告訴你我是犯錯誤。不過,你可以去問一個人,那人想來你也認識。

莊團長問,是誰?

高勾踐。局長說。但是,至于人家是不是會告訴你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謝謝局長!莊團長跳起來,心想,早說是高勾踐牽的線不就得了?莊團長拔腿就走。

哎哎,茶才剛剛……局長話音未落,莊團長已經竄到了大街上。

十五

水袖突然想去市里看看自己戲校時的班主任老師。

畢業之后水袖還沒去看過老師。戲校散了之后,傳言很多,最后的說法是老師好像被安排到了文化館,也沒什么正經事,似乎就是守守圖書室什么的。

說不清為什么一直沒去見見老師。是怕往事不堪回首刺激了老師敏感的神經?是劇團境況不好,不愿說起?反正念頭是動了好多回,人卻一直鼓不起勇氣。也不知這回是怎么了,水袖突然有種前所未有的沖動,雖然見了老師的面到底要說什么,心里并沒想清楚。

到了市里,水袖先去買了點水果,又買了一條折價的蘇繡。水袖有些懷疑那是假貨,但是仔細看又似乎看不出什么來,加上水袖帶的錢不多,想想也就將就了。提著東西水袖便來到市文化館。文化館是一座三層的老房子,在水袖的記憶中,一樓當時好像是排練廳,二樓是隔出來的幾間會議室,接待文藝愛好者的,三樓是辦公室。但是,水袖走到文化館門前的時候卻有些疑惑了——一樓原先有一道門,從門外可以看見里邊排練舞蹈的情形,現在沒了,改成了電子游戲廳,聲音很吵,里邊擠滿了十來歲的小孩子。游戲廳門口一張小凳子上坐著一個賣煙的老頭,正低著頭拿一支鉛筆在一個破本上寫著什么。水袖不敢亂跑,決定先問問,于是上前,對老頭說,請問……

話未說完,水袖愣住了,那一蓬亂胡子的干瘦老頭不是當初文化館的戲劇創作輔導老師嗎?那會兒這老頭可不是現在這樣,那時候的老頭接待市里的作者,精神那個好,談起戲劇創作更是頭頭是道,聽說老頭年輕時創作的劇本還在全省得過獎。

水袖看了一眼那個小學生作業本,上面居然是一些唱詞!

老頭頭也不抬,問,要啥煙?水袖說,我……我不買煙,我是向您打聽一個人……

老頭抬起頭來,顯然已經不認識水袖了。打聽人?誰?

水袖說了班主任的名字。

老頭對這名字似乎有些陌生,瞇著眼想了半天,有些恍然的樣子,說,你打聽她呀?她早不在文化館了。

不在文化館了?那她……

上貴州做什么生意去了。已經……六七年了吧。

做生意?水袖有些不信,老師那么文文弱弱的一個女人,除了唱戲還會做生意?

我這把年紀了還騙你不成?老頭真的老了,一行明晃晃的鼻涕眼看就要掉下來,讓人心里顫顫的。這年頭,唱戲的哪有出路啊?老頭的聲音有些蒼涼。

老頭的回答讓水袖有些失望,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謝謝您啊!水袖說。

水袖回身走,走了才三步,又聽老頭在身后說了一句,你一輩子都找不到她了。水袖有些驚奇,回頭正要問為啥,卻見老頭仍低著頭,口里說,有一次她連夜押車過畢節山區,翻了車,從車上摔下來,死了。

水袖呆住了。

十六

從市里回來,水袖心情灰灰的,坐在屋子里發呆。翻開發黃的相冊,里邊有一張畢業合影,中間坐著的那個戴眼鏡的三十來歲的女人就是水袖的班主任。想想那會兒,班主任老師是多么有風采,眼睛里洋溢著的永遠是一種滋潤的光。尤其是當她看水袖的時候,眼中是多么的驕傲和自豪。可是,轉瞬之間,一切就成了故事,一個人在這世上說沒就沒了,仿佛一片葉子落了,一滴水干了,一句話讓風吹跑了。

師妹……

門外似乎有人在小心地說話。

誰會這時候過來?是苗青?苗青可從來不敲門,苗青是直接破門而入——如果手里有斧頭的話。水袖起身打開門,又愣了——竟然是和家歡!

師妹!

再一聲師妹讓水袖的心徹底軟了。水袖不自覺地停住欲關門的手。就聽和家歡低聲說,我是來……告別的……

告別?水袖有些迷惑,你——是要上哪?

和家歡苦笑了一下,我能上哪?反正劇團我是呆不下去了。

呆不下去?為什么?水袖問。

為什么?和家歡顯得有些委屈,為什么你還能不知道?

你這是什么意思?水袖有些生氣。

你真不知道?咱們這團要散了——就是讓人買下了,從此之后,還能不能唱戲,那就很難說了。

買了?水袖倒是第一次聽說。你這是聽誰說的?

和家歡冷笑一聲,師妹,沒想到現在你還瞞著我。難道你不知道,買這劇團的就是周小生!

不可能!水袖脫口而出,要是他買了,我怎么不知道?

看來,你們真的……和家歡忽然覺得這話不妥,馬上轉過話頭,我知道,周小生肯定會在乎我們倆以前的事,他買下了劇團,我遲早是要被清理出去的,所以,和家歡底氣很不足,與其讓人趕走,不如自己走。

水袖聽說周小生買了劇團,也嚇了一跳,有些不相信,雖然這之前也聽說過周小生做的都是文化方面的事,包括策劃全國性的演藝活動,組織歌唱家到國外演出之類。只是水袖一直沒上過心。現在把這些連一塊想,覺得和家歡說的,倒未必就是道聽途說。

其實我也不在乎什么,只是覺得以后再也不能唱戲了,這輩子學的就算全完了。和家歡竟然有點哭腔。

要不,你給問問?和家歡突然有點求水袖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是真的,我希望……希望還能留下……你知道我的情況……

就算聽說和家歡跟了趙麗茹,水袖都沒有那么強烈的反應,但是現在和家歡這樣低三下四來求自己,這哪是以前意氣風發的和家歡,哪是那個認定有藝在身,可以走遍天下的和家歡?和家歡的骨氣哪去了?水袖突然想嚎啕大哭一場。有些事情,看來真的是天意,苗青說的沒錯,和家歡真的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和家歡,和家歡已經再也挺不直脊梁了。

水袖心里很冷,冷得像一片冰。

水袖給周小生打電話,周小生的手機關機。按說周小生是從來不關機的,這回卻是個意外。又給高勾踐打,高勾踐的手機倒是開著的,但是高勾踐也不知道周小生上哪了。水袖突然急了。

水袖沒想到自己會急。按起初的想法,如果周小生關機,那就算了,其實自己對與周小生的事原本也沒抱多大的希望,有點聽之任之的意思。甚至水袖有時都想,要是哪天周小生提出分手,自己估計也不會有多難過。可是當周小生關了機,找不著周小生的時候,水袖才發現事情原本并不是那樣簡單,水袖的心突然就被揪緊了,突然想哭。水袖這才發現,真的像苗青說的,有時候自己未必就是真正了解自己的那個人。

又想起苗青說周小生找地方讓自己跳傘的事,這回水袖的眼淚真的下來了。

和家歡茫然地看著水袖。

別哭別哭,讓我想想!高勾踐說。想了半天,高勾踐把大腿一拍,有了,有一個地方,在那兒肯定可以找到他!

高勾踐很快就開著車來了。水袖問,到底是哪兒?高勾踐顯得有幾分神秘,反正我覺得他應該在那兒,到了你就知道了。

車開出城市,又走了幾十公里,來到一個小鎮上,出了鎮,車又七彎八拐,最后進了一個掛著跳傘訓練營牌子的地方。這時候,水袖遠遠地看見周小生了,不過周小生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一個高達數百米的臺子上的。

水袖的眼淚又忍不住了。

水袖看見站在架子上的周小生像一只鳥,就要起飛的鳥,迎著陽光,顯得美麗而迷人。

小生——水袖低低地叫一聲。

周小生肯定聽不見水袖的聲音,但是水袖相信周小生一定能看到自己。水袖向周小生揮了揮手。

但一切都晚了,水袖突然看見那只鳥飛了起來。

小生——水袖不顧一切地叫起來。

在叫聲里,水袖看見那只鳥好像愣了一下,剛剛張開的翅膀突然歪了,然后就像一塊石頭,直直地砸下來。

水袖的身體突然就軟了,水袖覺得自己像泥一樣就癱到了地上。水袖知道,從此以后,自己的人,自己的心,已經再不屬于自己,從此以后,自己的全部都將屬于從高高的臺上跳下來的那個叫周小生的男人了。

周小生跌下來時,水袖已經完全忘了哭,后來周小生從手術室里被推出來,水袖才像憋了半個月的天,終于下起了滂沱大雨。只是水袖的哭是光見眼淚往下淌,卻聽不見聲音,讓苗青看了直害怕。旁邊的醫生倒不耐煩了,說,哭啥呢?又沒出人命,又沒落下后遺癥,有啥好哭的?一聽這話,水袖立即破啼為笑。苗青在一旁吐吐舌頭。這時候,周小生倒睜開了眼睛,看見水袖,周小生笑了笑,把手抬起來,摸水袖的臉。哭啥呢,周小生說,我不是……好好的嗎?

都怪我,水袖抽泣著,都怪我胡說了那句傻話!

周小生笑了,不,是我從小就有恐高癥。再說,是我自己拉傘線晚了點,跟你沒關系。

聽了這話,水袖哭得更厲害了。周小生說,哭壞了嗓子可就沒法唱戲了。過幾天不是要搞一臺戲劇晚會嗎?到時你還得……登臺唱戲呢。

真的要搞戲劇晚會?那劇團……

周小生認真地說,我是真的喜歡聽你唱戲!我還等著看你在戲劇晚會上唱呢!

水袖撲哧一聲笑了。一旁的苗青忽然舒了口氣。

水袖把站在一旁的和家歡拉過來,這是我師兄,和家歡。

周小生真誠地笑了笑,握住和家歡的手,我知道和老師的老生唱得好,以后,別放棄,幫幫我……

和家歡背過身去。苗青看見和家歡的肩抽了一下。

十七

高勾踐到城郊去了,苗青陪著去的,是為高勾踐的爺爺上墳。

水袖和周小生聽說后也趕去了。四個人站在零州五月的天空下,頭上,風正呼呼地把一些云攪得四處亂滾,再看那矮矮的墳上,卻開出了一些說不出名字的小花。這時候,坡下的村子里似乎有人在唱什么,只是太遠了,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幾個人屏心靜氣地聽了一會,恍惚覺得唱的是《岳母刺字》。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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