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鴻儒梁啟超(1873-1929年)、章太炎(1869-1936年)、胡適(1891-1962年)等人的師生情義,是很感人的。
梁啟超年輕時在萬木草堂受業于康有為(1858-1927年),從他那里接受了今文經學的啟蒙教育,懂得了變法圖存的改良主義的救國之道,康有為是影響他一生的恩師。梁啟超曾回憶當年求學時的情景說:“啟超年十三,與其友陳千秋同學于學海堂……越三年,而康有為以布衣上書被放歸,舉國目為怪;千秋、啟超好奇,相將謁之,一見大服,遂執業為弟子,共請康開館講學,則所謂萬木草堂是也。”民國建立后,康有為仍然充當保皇派,圖謀清室復辟,梁啟超在政治上即與康有為分道揚鑣。但是,當康有為逝世后,梁啟超盡管在天津已經輾轉病榻,還是扶病及時趕到北京,為康有為設祭,并在著作中高度評價康有為的學術成就。當然,他很注意實事求是,并無諛詞。其實,早在康有為還健在時,梁啟超即寫道:“有為以好博好異之故,往往不惜抹殺證據或曲解證據,以犯科學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有為之為人也,萬事純任主觀,自信力極強,而持之極毅;其對于客觀的事實,或竟蔑視,或必欲強之,以從我……其所以自成家數崛起一時者以此,其所以不能立健實之基礎者亦以此;讀《新學偽經考》而可見也。”真可謂知康有為者梁啟超也。
梁啟超與自己弟子的情誼,同樣是很深厚的。蔡鍔(1882-1916年)是梁啟超在長沙時務學堂擔任主講時的學生,梁啟超說他在四十名學生中,“稱高才生焉”。后來蔡鍔留學日本士官學校,歸國后在江西、湖南、廣西、云南訓練新軍,擢云南三十七協協統。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與云南講武學堂總辦李根源在昆明起義,建立軍政府,任云南都督。1913年,袁世凱(1858-1916年)將他調至北京,授將軍,不久又委以經界局督辦,但暗中卻加以監視。袁世凱稱帝的圖謀日益公開化后,梁啟超曾冒著很大風險,與蔡鍔“密議倒袁”,后來精心策劃蔡鍔逃出北京,改名換姓,取道越南回云南。抵昆明的第二天,就出任討伐袁世凱的護國軍總司令;而梁啟超則秘密去廣西,說服陸榮廷起義,并自稱總參謀。在反袁斗爭中,梁啟超、蔡鍔師生,患難與共,舍生忘死。蔡鍔病逝日本后,梁啟超備感哀痛,著文紀念,并在著述中多次寫到蔡鍔。直到蔡鍔逝世十周年時,仍親自至北海公園參加紀念活動。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梁啟超在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擔任導師,培養了一大批歷史學家,成為近代第二代史學家中的中堅。如陳守實(1894-1974年)教授,即為他的高足之一。陳守實先生對梁啟超十分崇敬,把梁氏所輯明遺民、海外孤忠朱舜水(1600-1682年)聯語“氣恒奪而不靡,志恒苦而不弛”當做座右銘,潛心史學,刻苦鉆研。由他親自指導守實先生完成的畢業論文《明史稿考證》,以大量確鑿的證據,證明此書是萬斯同的心血之作,而為王鴻緒剽竊、改篡。梁氏仔細審讀了這篇文章后,在文稿封面寫下評語:“此公案前賢雖已略發其覆,然率皆微詞,未究全讞。得此文發奸伏,貞文先生(按:萬斯同死后,門人私溢曰貞文先生)可瞑于九泉矣。然因此益令人切齒于原稿之淹沒,其罪與殺人滅尸者同科也。十五年十二月廿一日啟超閱竟記。”梁氏與陳先生情誼深厚。陳先生在研究院求學期內寫的日記中,曾驚嘆“任師天資英發,在不可思議間,非學力所關也”。后來,梁氏因患便血病到協和醫院治療及隨后在天津家中休養期間,陳先生都曾數次前往探視,聆聽教誨,見梁病狀,憂心如焚。梁氏在病中囑陳先生辦的事,他都盡力完成。
如王國維(1877-1927年)在昆明湖自沉后,陳先生受梁氏之托與其他弟子一起,向研究院導師募捐,陳寅恪(1890-1969年)等都積極響應,籌足一大筆錢,給王國維立碑。陳先生在清華研究院畢業后,去天津南開中學任教,也是由梁氏親自安排的。梁氏還在病中書贈守實先生對聯,集自溫飛卿的《更漏子》、蘇長公的《念奴嬌》、牛希濟的《生查子》、秦少游的《慶宮春》。全文是:“漱石仁弟乞寫舊集詞句:春欲暮,思無窮,應笑我早生華發;語已多,情未了,問何人會解連環。丁卯浴佛日梁啟超。”此聯現存,已成珍貴文物。
又如梁氏的另一位高足明清史專家謝國楨(1901-1982年)教授,在清華期內,常常得到梁氏的指導。1926年,他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結業后,即應邀隨梁氏至其天津家中,擔任其子女梁思達、梁思懿等人的家庭教師,同時繼續從梁氏問學。他們同桌吃飯,茶前飯后,經常聽梁氏論學。后來,他回憶梁氏對他的隆情高誼時說:
1927年夏,楨在清華大學研究院結業之后,即館于天津梁任公師家中……先生著述之暇,尚有余興,即引楨等而進之,授以古今名著,先生立而講,有時吸紙煙徐徐而行,楨與思達等坐而談。先生朗誦董仲舒《天人三策》,逐句講解,一字不遺。余嘆先生記憶力之強,起而問之。先生笑曰:“余不能背誦《天人三策》,又安能上萬言書乎!”……先生健于談,喜于教誨……每飯余茶后,茗碗之間,為楨講研究歷史之方法,及明末清初甲乙之際史跡,楨輒引筆記之。楨之所以略知史部簿錄之學,纂輯《晚明史籍考》,研治明季“奴變”,清初東南沿海遷界,江南園林建筑,以及南明史跡,粗有輯著,皆由先生啟迪之也。
梁啟超是近代明清之際史學的開山祖師,謝國楨先生在他的親炙下,予以發揚光大,成果累累,對彼此來說,都是幸何如也!謝先生曾吟哦“憶昔梁門空立雪,白頭愧煞老門生”的詩句,那是過謙了。其實,應當說,若非梁門曾立雪,焉能中外傳盛名?
國學大師章太炎(1868-1936年)對本師、學侶、弟子的厚誼,也足為世人風范。
他的本師是清末樸學大師俞樾。俞氏是德清人,三十歲成進士,進了翰林院,旋放河南學政,兩年后被罷官。歸田后,他埋首學術,主攻樸學,旁及藝文。所著《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古書疑義舉例》,尤為博大精深。他在著述之余,主講西湖詁經精舍,培育英才。太炎受業于詁經精舍七載之久,親炙良師,打下了堅實的治學基礎。他對俞樾非常尊敬,至老不渝。俞氏卒后,他親撰《俞先生傳》,盛贊本師的學問成就。但是,太炎對俞樾并不盲從。俞樾對太炎的游歷臺灣,鼓吹反滿,都很不滿,太炎對此當然絕對不能茍同,特地寫了一篇《謝本師》,針對俞樾說他“宣傳革命是不忠,遠去父母之卻是不孝;不忠不孝,非人類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駁斥道:“弟子以治經侍先生,今之經學,淵源在顧寧人,顧公為此,正欲使人推尋國性,識漢虜之別耳,豈以劉殷、崔浩期后生也?”這正是“師無道,即叛之”古訓的體現。但盡管如此,并未影響太炎對本師的崇敬之情。
太炎一生交友甚多,魚龍混雜,也極自負,但對亦師亦友的學問家,仍是很尊重的,與他們切磋學問,友誼匪淺。如:黃以周(1828-1899年)是周禮專家,所著《禮書通考》達百卷之多,蔚為大觀。太炎盛贊此書“與杜氏通典比隆,其校核異義過之,諸先儒不決之義盡明之矣”。孫詒讓(1848-1908年),浙江瑞安人。所著《周禮正義》、《墨子間詁》、《契文舉例》等,皆傳世之作。太炎對他很佩服,說“詒讓學術,蓋龍有金榜、錢大昕、段玉裁、王念孫四家,其明大義,鉤深窮高過之”。宋衡(1863-1911年),平陽人,又名宋恕,通經學,講仁愛,更精研佛學,太炎后來在文章中回憶說:“炳麟少治經,交平子始知佛藏……梵方之學,知微者莫如平子,視天臺、華嚴諸家深遠。”字里行間,洋溢著太炎對這幾位師友的深情。
胡適的學生很多,無論是在早年的上海吳淞中國公學擔任校長,還是后來主持北京大學,他對學生的厚愛,殷殷教誨,都贏得了他們的尊敬。其中一些人成為名滿中外的大學者,對他始終懷著感激之情。如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1893-1980年),是古史辨學派的創始人。但是,在很大程度上,他發起古史辨運動是受胡適講課啟發的結果。民國六年(1917年)七月,胡適從美國學成歸國,九月被聘為北京大學文科教授。他講授《中國哲學史》,所編講義第一章是“中國哲學結胎的時代”,從《詩經》開始,將唐、虞、夏、商拋在一邊,直接從周宣王之后講起,使學生耳目一新。顧頡剛在其所編《古史辨》第一冊的序文中,回憶道:
這一改把我們一班人充滿著三皇、五帝的腦筋驟然作一個重大的打擊,駭得一堂中舌撟而不能下。……胡先生講得的確不差,他有眼光,有膽量,有斷制,確是一個有能力的歷史家。他的議論處處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說而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的。……我的上古史靠不住的觀念在讀了《改制考》之后又經過這樣地一溫。……從此以后,我們對于適之先生非常信服。
顧頡剛在1919年1月17日的日記中,寫道:“下午讀胡適之先生之《周秦諸子進化論》,我佩服極了。我方知我年來研究儒先言命的東西,就是中國的進化學說。”1920年,胡適給顧頡剛寫信,讓他標點姚際恒的《古今偽書考》,并借給他知不足齋本作為底本。并予以指點:“我主張,寧可疑而過,不可信而過。”這對顧頡剛來說,無疑是進一步的啟示。當然,胡適囑顧頡剛標點此書,也是知道他生活比較困難,好拿一筆稿費,貼補家用。此后,胡適與顧頡剛、俞平伯不斷通信討論《紅樓夢》,或贊同,或駁難,一方面,成就了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改定稿》和俞平伯的《紅樓夢辨》,加深了師生情、學友情。另一方面,顧頡剛再次感受到學習胡適治學方法的重要性。他曾經寫道:“我從曹家的故實和《紅樓夢》的本子里,又深感到史實與傳說的變遷情狀的復雜。”凡此,對顧頡剛后來的學術成就,是有深刻影響的。
羅爾綱教授是飲譽中外的太平天國史專家,他嚴謹的學風,對史料的考證辨析功夫,受到史學界的一致好評。在他青年時代,胡適幾乎是耳提面命的恩師。抗戰期間,他著有《師門五年記》(原名《師門辱教記》),追述他三十年代初期住在北京胡適家中邊工作、邊問學的情景。著名歷史學家嚴耕望看了這本書后,說:“深感此書不但示人何以為學,亦且示人何以為師,實為近數十年來之一奇書。”羅爾綱在此書的序中寫道:“我這部小書,不是含笑的回憶錄,而是一本帶著羞慚的自白。其中所表現的不是我這個渺小的人生,而是一個平實慈祥的學者的教訓,與他的那一顆愛護青年人的又慈悲又熱誠的心。”胡適很重視這本書,在給羅爾綱的信中,曾說這部自傳給他的光榮,比他得到三十五個榮譽博士還大。他在這本書的序中深情地寫道:
我的朋友羅爾綱先生曾在我家里住過幾年,幫助我做了許多事,其中最繁重的一件工作是抄寫整理我父親鐵花先生的遺著。他絕對不肯收受報酬,每年還從他家中寄錢來供給他零用。他是我的助手,又是孩子們的家庭教師,但他總覺得他是在我家里做“徒弟”,除吃飯住房之外,不應該再受報酬了。……如果我有什么幫助他的地方,我不過隨時喚醒他特別注意:這種不茍且的習慣是需要自覺的監督的。……所謂科學方法,不過是不茍且的工作習慣,加上自覺的批評與督責。……我的批評,無論是口頭,是書面,爾綱都記錄下來。有些話是頗嚴厲的,他也很虛心地接受。有他那樣一點一畫不敢茍且的精神,加上虛心,加上他那無比的勤勞,無論在什么地方,他都會有良好的學術成績。……我一口氣讀完了這本小書,很使我懷念那幾年的朋友樂趣。……從來沒有人這樣坦白詳細地描寫他做學問經驗,從來也沒有人留下這樣親切的一幅師友切磋樂趣的圖畫。
胡適、羅爾綱師徒充滿感情色彩的話,令人感動,但并無半點夸張。胡適是名流,家中常有貴客臨門。每當羅爾綱遇到這些客人,胡適給客人介紹時,總要隨口夸獎一兩句,既是鼓勵,更是安慰;有時家中有特別的宴會,胡適便預先通知他的堂弟胡成之,接羅爾綱去做客一天;羅爾綱回廣西探親返京,胡適一天兩次親自去火車站迎接;有時一天給羅爾綱寫兩封信,指導他的學業;甚至因病住在醫院,仍然在深夜伏案給羅爾綱寫信,具體指導他研究湘軍志,并逐條列出十條要點;如此等等。胡適對羅爾綱的關懷,從學業到生活,都是無微不至的。
(選自《中國人的情誼》/王春瑜 著/陜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