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四年秋天,在長春依舊是鮮花盛開的時候,我訪問了曾參加過抗戰初期的“北平學生移動劇團”的老人程光烈先生。程老是年九十二歲,曾擔任中共長春市副市長,他精神矍鑠,記憶力清晰,在談話中,回憶起很多歷史往事,并把他的一些日記交給了我,其中,就包括了“軍事調處工作日記”。
一九四六年一月十日,由國、共、美三方代表張治中、周恩來、馬歇爾組成三人軍事調處委員會,就停戰有關問題達成協議。同時,國共雙方下令同年一月十三日停戰。為了監督停戰令的執行,國、共、美三方代表組成了軍事調處執行部,總部設在北平,下設若干執行小組。這樣做的目的實際上是試圖以美國為中間人,在國共兩方之間調處沖突,以在抗戰后的中國避免內戰的發生。
程老早年在北平東北大學讀書時參加共產黨,抗戰初期跟隨“北平學生移動劇團”在前線宣傳抗日,后到延安馬列學院學習。他的英語是在延安軍委外國語學校英文系學的,在東北大學讀書時他學的是俄語,只略懂一點英語,當時延安急需英語人才,請了美軍觀察組的人和美國醫生馬海德等來教英文,程老學習努力,幾個月后就被呂正操要到晉西北軍區司令部交際處,給美軍觀察組的情報人員充當翻譯。我問他,就學了幾個月能翻得了嗎,他哈哈地笑著說:一邊翻,一邊學唄,馬馬虎虎!
一九四六年二月,三十四歲的程光烈隨晉西北軍區副司令許光達一起離開豐鎮前往大同、太原,擔任軍事調處執行部太原執行小組共方翻譯,當時名叫“林澄”。
許光達一行抵達太原時,美方和國方的代表已先期到達。太原執行小組是山西地區停戰談判的中心小組,住在太原南門外的復興飯店,從窗口望出去,前面不遠處綠樹環繞著的就是火車站。飯店共有三層,以赫利上校為組長的美方人員住在底層;國民黨方的組長是軍統干將鄒陸夫,少將軍銜,他帶著翻譯等人住在頂層;許光達是共產黨方面的談判組長,當時我軍還沒有軍銜,為了適應工作需要,故也暫定為少將銜,他們被安排在中間層住,有如夾餡燒餅。每天吃飯時,三位組長和他們的譯員都在樓下餐廳共同進餐,其他隨員則在另外的地方吃飯。
就在這里,程光烈經歷了那場歷史性的、毫無成效的、長達數月的談判。
開始,他堅持每天寫日記,真實地記載了小組談判的情形,描述了當年三方之間的不同立場、矛盾磨擦以及和閻錫山部隊的沖突等事件。由于當時中共方面沒有人作正式記錄,他的日記可以說成了這段歷史的唯一見證??上У氖请S著談判沒有希望的拖延,他的日記也漸漸地越來越稀少,以至最終停止。盡管如此,據我所知,像這樣詳細真實記錄當時談判情景的軍事調處日記依然十分罕見。
一九四六年,在穿越了漫長歷史長河后的今天回頭遙望,那是一個對中國歷史來說極不平常的年份,在那個時刻,歷史曾經提供了許多可能性,但結果卻只有一個……我看過程老一九四六年拍攝的一張照片:冬日的太原,天空清朗,古老的守義門城樓在陽光下默默屹立,城樓下,遠遠近近是一片片破敗的房屋……我似乎聽得見那城樓周圍有鴿子扇動翅膀飛翔的聲音,那低矮的破屋中,有母親對遠方戰場上孩子的叨念和嬰兒的啼哭……一九四六年,走過八年的抗戰歷程,經歷了無數流血和艱辛,心殫力竭的人們是怎樣地思念和平……
國共兩黨達成的停戰協議就是在這樣的時候產生的:“中華民國國軍及共產黨領導下之一切部隊,不論正規部隊、民團、民兵、非正規部隊,或游擊隊”,“一切戰斗行動,立即停止”;“所有中國境內軍事調動一律停止”;“破壞阻礙一切交通線之行動必須停止”……假如這個協議真能實現,中華民族將會怎樣走出戰爭陰影、開始新生活?然而,真正讓人們感到失望的是,勝利后的戰事一天也沒有停止,山西成為一個雙方爭奪激烈的地方,守義門周圍的碉堡不斷修建,沖突不斷,程光烈所在的軍事調處太原執行小組為了監督停戰令的執行,馬不停蹄地奔波于各個沖突爆發的地點,那些驚心動魄的事實從程老的日記中可見一斑。
一個重要事件是閻錫山收編日本戰俘擴充部隊的問題。多年后有材料證明,日軍投降后曾和國民政府達成協議,一些不愿返國的日本兵可以留下來加入國民黨部隊。南京的日軍總司令部甚至有令,要求日軍不可向八路軍投降,必須以武力守在原有陣地,以等候南京方面派遣的受降官到來。在山西的各地日軍也得到命令,只向閻錫山所部投降,同時,閻錫山也承諾給日本軍官優厚待遇,以收編日本戰俘、擴大勢力,對付共產黨。
國民黨的這種做法遭到了共產黨的堅決反對,也成了太原執行小組調查談判的一個重要方面。據程光烈日記,二月十六日,美方代表赫利親自就此詢問了駐扎在山西的日軍總司令———即日軍戰俘負責人澄田睞四郎,后者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始終是含糊其辭、自相矛盾的,當共方代表許光達追問日軍重新武裝起來的槍支是否來自山西政府時,澄田睞四郎開始的回答是肯定的,接著又加以否定,而國民黨方的代表鄒陸夫則把這種自相矛盾說成是翻譯的錯誤。后來盡管閻錫山方面向執行小組作出了解釋,但未被接納,美方代表向閻錫山提出嚴重抗議,要求立刻遣送日軍回國。于是,閻錫山表面答應,背地里又派人通知日軍:為了應酬執行小組,暫時避避風頭,不要在小組面前露臉。日軍接到通知便安排了“躲避”工作,每遇執行小組出巡,步哨便鳴槍為號,示意日大隊退入山中,當被詢問“槍聲何來”時,人們就告訴執行小組:是共軍游擊隊。他們就用這樣的辦法和執行小組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
程光烈在日記中記著:
途中經過一個日本兵營。一隊武裝的日本兵剛剛走到大門口,看見執行小組汽車來了,停下不走了。閻方一個憲兵跑過去和他們說了幾句,實際是命令他們藏匿起來。等執行小組的汽車進去后,日本武裝等都不見了。找到他們的隊長。隊長稱,共有五十八人,有十支步槍,是自衛的。可惜我們當時沒有會日語的,否則可以問出一些更真實情況來。
停止沖突、恢復交通更是一個永遠都扯不清的問題。按照停戰協議,國共雙方武力都應維持在停戰令下達時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彼此相安無事。但事實上,搶占、擴大自己的地盤成了雙方都想實現的一個目標,因此,沖突不斷地發生。執行小組幾乎每天都收到這種有關沖突的報告,于是,三方代表便沒完沒了地在談判桌上打起了嘴仗。
程光烈的日記生動地記載著這些事情:先是二月十六日赫利“拿出雙方沖突報告十份”,看起來這些報告更多的是閻方送來的,因此赫利提出疑問:“中共最高指揮官對隊伍控制能力如何,劉伯承將軍命令是否下級馬上服從?”“指揮官是否下達停戰命令了?!热幌逻_了,為什么到處有沖突,如聞喜被包圍,不準糧食出口等……”接著,是執行小組接見“民眾代表”和“天主教教民代表”,這些代表主要是來控訴共產黨的殘忍行徑的,程光烈在日記中明確指出“這是閻方故意安排的,而赫利接受了這種安排”。赫利呢,他的問題依然多數是沖著共方來的,他一方面啟發式地問那些“代表”:“為什么國共沖突?”“共產黨怎樣興起來的?”一方面向共方索要停戰前的軍隊位置圖,要與閻方交來的地圖“對照研究”。這樣,在小組討論致劉伯承將軍的電報時,便“發生激烈爭執”。接下來,二月二十日,劉伯承作出了反應,他在來電中,對“共軍騷擾……等詞,作駁斥”,說“并非我方進攻,實乃閻方趙承綬等進攻我們,我們不得不采(取)自衛行動”。在爭執不休的情況下,執行小組乘火車奔赴沖突的地點,沿途每到一站,都有“民眾代表”“控訴”“八路軍”,所呼口號所談內容幾乎完全一致,這更讓程光烈們相信,這些代表身份可疑。再接下來,情況就更加復雜了,一方面趙承綬稱共軍有多起破壞鐵路的行為和襲擊行為,另一方面劉伯承提醒小組注意,“閻軍四十團,四十四團,二炮兵團向南移動”,雙方相互攻擊寸土不讓。更有意思的是,此后趙承綬稱抓到了幾個破壞鐵路的俘虜,在赫利和小組代表們的詢問下,俘虜稱他們是共方的,但問起部隊中的情況,卻連連長的名字都不知道,還一口咬定停戰日后打過兩次仗,都是毛澤東下令打的……在談判桌上扯不清,在實地仍然扯不清,赫利時而和共方爭執不已,時而與國方爭辯,吵得不亦樂乎,小組也只好打道返回太原。
三月三日是程光烈記憶深刻的一天,這天北平軍事調處委員會的馬歇爾、周恩來、張治中一行人來山西視察,三方小組的人員紛紛搬家,騰出房間給自己的首領住,許光達的房間就騰給了周恩來。程光烈在日記中簡單地記錄了這天發生的事情:
上午赫利簡單念念他的下午匯報提綱,其中措辭很多對我方不利。
下午馬歇爾、周恩來、張治中及軍調部委員來,包括葉劍英、鄭介民、羅伯遜等。劉伯承同志也同時到達。隨行人員中有我認識的馬列(周的秘書)、周而復(作為新華社記者身份參加)二人。
當我領周恩來同志到宿室時,周問我房間里有無竊聽設施,我們確實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只好說,沒有發現。并告訴他這間房子的上邊就是國民黨代表鄒陸夫的宿舍。周敲敲墻壁,給我以很大啟發。
三人到后,馬上開會。當晚,周、葉等人征詢本小組我方情況,我方將赫利不公正情況作了匯報。然后周稱開個小會。我想我該退出。許光達同志示意我留下。實際上是周將黨中央對當前情況的估計和戰略意圖,向到達此地的高級將領作了傳達。一直到凌晨三時方就寢。會議是大家坐在一起用耳語般的聲音來表達的。
當晚,閻錫山宴請三人組,其他人均作陪。街上電燈裝得比平常多了幾倍。
很多年后,程光烈先生回憶說,實際上為了保密,這天發生的最重要的事情,他沒有記錄在案,但卻一輩子記憶猶新:那天晚上,在周恩來所住的房間里召開的秘密會議,參加的人有周恩來、劉伯承、葉劍英、許光達、陳賡,他們圍坐在一起,始終用耳語般的聲音講話。周恩來說了很多,主要是傳達中央對當時情況的估計和戰略意圖,最后,他壓低聲音,把手攥成拳頭向下用力地揮著:中央決定現在談不了了,要捶!
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要捶”的意思即是“要打”。這是三月三日,離停戰協議的發布只有不到兩個月。
雖說“談不了了”,但周恩來走前還是對小組提出了要求:要搞好團結,工作方式要好。團結的對象大概主要還是指赫利。共方不怕和國方搞僵,但并不想和美方搞僵。
或許從那時候起,談判桌上的一切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一方面表面上的談判還需要維持,另一方面,誰都在下面盤算,這叫邊談邊打。小組也就日夜精神緊張地堅守在崗位上,監督著對方是否有新情況發生。
一天,程光烈從飯店望見不遠處的火車站里忙忙碌碌,好像正在裝載武器彈藥等物品,就急忙告訴了許光達,并立刻找到赫利,一同前往火車站。經查,果然有十四節車皮裝滿了軍火彈藥正待起運。赫利見了無話可說,又制止不了,眼看著十四節車皮的軍火運走了,只有發電報給北平軍事調處執行部報告情況。第二天一早,北平軍調部來電,命令閻錫山立即將軍火運回。又過了一天,閻錫山的參謀長郭宗汾稱,軍火已于當晚運回太原。事實上究竟怎樣就不知道了,程光烈在日記中連呼:真是見鬼了!
談判桌上的情況千變萬化。不久,陳賡到太原小組擔任共方首席代表,許光達副之。陳賡是一個有魄力的將領,他到來后改變了談判方式,提出到現場考察,實地解決問題。在他的堅持下,小組經常奔波在野外。他們或乘鐵蓋子車,或騎馬,或步行,不斷地前住一個又一個陣地,談判就在鐵蓋子車里舉行。于是,程光烈又拍下了這樣的鏡頭:在行進著的悶罐車廂里,三方人員面對面地坐在鋪著白色臺布的小桌前談判,看不出他們臉上的表情,但從他們擠坐在一起的姿勢看,都已相當疲憊;在另一張照片里,國共美三方的代表站在裝甲車前,他們注視著程光烈的鏡頭,沒有人笑,每個人都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倒是另一個鏡頭十分精彩,陳賡在陣地上和閻錫山的高級指揮官談話,他們望著對方,笑得似乎很和諧,閻方的那位指揮官還打著手勢,好像在詳細講述一件有趣的事情,誰也不會覺得他們爭論的是戰爭這種殘酷的話題,看神情和平似乎真的不再遙遠……天氣已經熱了起來,沿途的奔波很辛苦,悶罐車里密不透風,白天熱,夜里涼,還有蚊蟲叮咬,一連多天呆在里面實在難受。閻方的人開始給美軍軍官找女人來陪睡,他們自己晚上出去尋歡作樂,有時也受到他們首席代表的訓斥……
看起來,到實地調處的辦法對共方更有利。閻方情報快,他們經常不斷地送來各種材料,編造謊言,攻擊共軍違反停戰協議。共方雖帶有電臺,但溝通前后方情況終有不便,準備反擊材料不及,常常陷于被動。把在桌上打嘴仗變成深入實地視察后,共方就顯得主動多了。但即便如此,最終大家還是要回到談判桌上的,國方也有對付的辦法,能爭就爭,實在不行就“屢屢逃會,避不見面”,再不行就索性托辭肚子疼,以至于程光烈在日記中總結道:
由于昨天國方代表托辭肚疼回太原了(想起上次國方聯絡員調查龐村時也是托辭肚疼回太原去的),執行小組會也就開不成了。(國閻雙方配合得多出色。從此給我們提供一個重要信息,就是每當國方代表發生肚疼一類事情時,就要警惕他們搞鬼?。?/p>
嘴仗就這樣一天天地打下去。一次,小組在視察中見到閻軍不少人在修碉堡,便致函閻錫山,問是否得到軍事調處執行部的同意,結果鄒陸夫在會上稱“修碉堡是因為經常受到中共的攻擊。在中共區內沒有碉堡,證明不會受到閻軍的攻擊”。如此理論,連一向有偏袒之意的赫利也覺得說不過去了,當場予以反駁,鄒陸夫也只好心中窩火,啞口無言。
無論是美方、共方還是國方都感覺到,談判變得越來越“徒耗精力毫無成效”,沒多久,陳賡也走了,劉建勛做了組長。劉是一個急性子的人,常常嘆氣:“我在這里干啥!”后來,國方首席代表也換了人,美方的赫利也回國了,換了一個叫韓德的美國人。臨行,赫利的屋子里堆滿各式各樣閻錫山送的禮品,“一副躊躇滿意的神色”。
程光烈在太原呆了八個月,他的英語也在這場日夜進行的嘴仗中鍛煉得基本上應對自如。他在工作中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性,一次赫利在小組會上說了一句“我今天才知道共產黨也和中國人一樣”。話雖然不是正式說的,但程光烈聽懂了,而且立刻意識到這是污蔑,應該提出抗議。他把情況告訴了許光達,許在找赫利談話的時候赫利態度很強硬,說那不過是句玩笑話,并專門找程光烈核對,想要否認,直到程光烈嚴肅地告訴他“是的,你的確說過”,他才無話可說了。
除了做翻譯工作,程光烈還是一個攝影師。他的攝影愛好是從十幾歲時開始的,“一二#8226;九”運動中因為拍攝東北大學學生游行,還被捕入獄過。抗戰初期,他曾經使用何思源的一部相機為“北平學生移動劇團”拍攝了許多有價值的照片?,F在,他用許光達送給他的一部戰利品相機,拍攝下許多鏡頭:談判桌上、行軍路上、火車里、陣地上……當他奔前跑后地按下快門的時候,當他在鏡頭里看見國、共、美三方代表對著鏡頭顯露出各自不同的表情時,他或許并沒有意識到,很多年后,后代人會對著這些鏡頭產生很多的感慨和聯想。
(選自《書城》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