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一個“土八路”式的家庭,對待生活歷來有一套自己固定的程式,這程式已經從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影響了我們,使得我們的居家生活總是與周圍的人家有著一些“格色”之處。
比如,我們的家傳是:“吃要一流的,住要二流的,穿要三流的”。這里的意思一目了然。這是我父親的治家方略。而我父親對此貫徹得是不折不扣,非常到位。比如:在1960年代錢還很緊張的時候,他每周來家一次,那一天,我們全家就會去青島的一家老字號餐館吃沙鍋。
記憶中并不多么隆重,也沒有特殊的味道,留在我的腦海里的就是一家四口,在一個垂著白色布簾的小房間里,一人一碗大米飯,一個冒著熱氣的沙鍋,沙鍋里的內容大部分都忘記了,只記得里面有粉條。
我們家長期以來家徒四壁,但背包帶就有四副,還是我父親的主意,他是土八路出身,一切靠部隊供給慣了,也一切以戰爭為頭等大事。他的意思是一打仗就可以背起背包走天下。但這個他準備了后半生的“仗”一直就沒有打響,而他自己卻已經把自己吃到病床上近10年。但是,仍舊堅持他的“三流”生活觀。
現在的世人對吃已經講究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這對我們從小就受到吃的熏陶的人來說,真是幸福無比。每每看到有“饕餮大宴”的廣告,讀廣告的心情就像小時候聽到要過節的心情一樣。吃的花樣層出不窮,每一個時期都會尋找到一個吃的主題。幾年前是吃三文魚,吃的時候要配上日本的芥末,真是吃得五竅冒煙,爽到了骨頭里。北京的東三環有家粵菜館,投善吃三文魚者之好,推出20元一斤的特價三文魚,使得我們家有一段時間常在那里請人吃飯,目的就是要吃那里的特價三文魚。
終于將三文魚吃到沒有滋味的時候了,又興起了吃金山城火鍋,吃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便覺得世界變得非常簡單,吃完火鍋擦擦汗,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后來是譚魚頭,又后來是魚頭燴餅,一直吃將下來,總有夠的時候,只有花樣是不斷翻新的。所以有人就說,食客是最喜新厭舊的。
不過不管怎么翻新,比起過去的吃來,總是覺得里面缺少些東西,甚至還有暴殄天物的愧疚感。尤其是去到海鮮館里看到鮑魚要到幾百元一只,看到三環路上“鮑王府”之類的餐館此起彼伏地熱鬧地開著,就更使我想起小的時候用鮑魚喂雞的特殊年代的吃來。
真的,我說的決不是謊言。
小的時候,我的家鄉青島棧橋一帶,撈到鮑魚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要碰上落大潮,往小青島的方向去,是會有驚人的收獲的。如果你有親戚在團島的海上飛機場里住,海上機場的礁石堆里撈鮑魚更是稀松的事情。稀松到鮑魚肉可以挖下來喂雞,小孩子們更看重的是鮑魚皮,學名叫“石決明”的,那是一種藥材,藥店里收購的。用鮑魚皮換上幾毛錢,可以買很多的冰棍吃,奶油冰棍才5分錢一支。誰也不會想到時隔二十幾年,鮑魚會是海鮮中的大菜。
記憶中有關吃的印象最深、最難忘的是父親做的蘿卜燉肉湯。
70年代的肉是憑票供應的,一家買兩角錢的肉就可以包一次水餃。可肉票到了我父親手里,總能吃出深刻印象來。那一天,是星期天,母親不休息。父親說,咱們今天糊弄糊弄吧。我和哥哥聽了都很興奮,父親只要說“糊弄”,那就是要大吃的意思。實際上是父親用一斤肉做成蘿卜湯。做法很簡單,就是將肉切成大塊丟到鍋里煮,等到肉已經煮好的時候,便把一尺多長的青蘿卜抱在懷里,用菜刀往鍋里削。那架式有些像山西的刀削面,但氣派卻是棒極了。正好碰上哥哥的一幫同學來玩,都圍在鍋旁看我父親抱著青蘿卜往鍋里削,大家覺得好玩極了,誰也沒有見過把飯做成這樣有氣魄。眼見著蘿卜越煮越綠,鮮而香的味道也彌漫了整個樓上。不用說,那天的蘿卜燉肉,是我們記憶中最好吃的,肉是鮮的,還很嫩,而蘿卜是面的,卻很香,現在想起來就恨不能馬上架起鍋來燉一鍋,只是山東大蘿卜是沒處買了。事隔幾十年了,那天在我家吃過蘿卜燉肉的有一個成了全國著名的大律師,成就顯著,資產已達上千萬,據說都吃過黃金宴,就是把黃金做成金箔灑在菜肴上。但他每次到我家,只要吃飯,就提那頓蘿卜燉肉,也說是他記憶中最好吃的一道菜。可見我并沒夸張。
記憶中最節約的吃法是吃兔子骨頭。
父親有一朋友,我們叫李爺爺。只老倆口,有點錢就琢磨著吃,爸爸常帶我去李爺爺家喝酒。我吃過李奶奶包的小籠包,一口一個全是肉丸兒,好吃極了。在那個年代,沒有人家舍得那樣吃肉的。李爺爺在肉類加工廠有認識的人,可以買到很便宜的兔子架子,兔子肉被整塊地切下來出口換外匯了,于是還有很多肉的兔子架就可以很便宜地賣給職工。李爺爺很胖,每次會提10斤兔子架走幾站路到我家樓下,我們家在四樓,他實在走不動了,就在樓下喊我們。我和哥哥都愿意有兔子架吃,不僅是兔子架煮出來很鮮,主要的是吃完兔子架還可以賣骨頭,10斤兔子架的骨頭可以賣2角錢。2角錢可辦的事就太多了,可以買1角錢9粒的花生酥糖,還可以買5分錢一串的橄欖,有3枚,2角錢便可以買4串,12枚。這是我們小時候最喜歡的一種小吃。
吃得最過癮的是吃松花蛋。那時的松花蛋是只在過年的時候才有賣。而關于松花蛋,我父親最有故事講。一吃松花蛋他就給我們講打萊陽的時候,他們隊伍繳獲了一箱子用稻草包的鴨蛋。父親他們敲開了幾個,一吃,都臭了,便都給倒到了臭水溝里。還說這地主真黑心,把雞蛋放臭了還要用草包著。司務長聽說了這事,就跑到臭水溝去看,一看,是上好的有松花圖案的松花蛋。司務長一邊揀一邊罵,真是些土包子啊,把這么好的東西都給糟蹋了。關于“土包子”的笑話還有很多,諸如把香蕉連皮吃了等等,但我們都知道松花蛋是好東西,再加上吃一次也不容易。春節的時候,我到外面玩,沒有趕上吃飯,回來時正碰上父親在廚房忙。父親招招手把我叫進廚房,給我一整個松花蛋。家里來人吃松花蛋都是和許多酒肴配到一起的,松花蛋是那一碟酒肴里面的四分之一。能有一整個松花蛋在手上,真是喜出望外。我二話沒說,一把就把松花蛋送到嘴里,濃郁的香味糊住了我的舌頭,整個味蕾都被那濃得拖不動的香味包圍著,我覺得連喉頭也被那香味糊住了,真是解饞。但等口腔全部干凈后,我才發現,我的上牙床已被松花蛋上殘余的石灰燒破了皮,那是記憶中吃得最悲壯的一次。
貧乏的生活中也有浪漫的插曲。我們家最浪漫的吃是在公園里。說好星期天要去公園,母親會提前蒸好蔥油餅,拌點兒小涼菜,再炸點兒花生米,用飯盒盛著,便是我們家游玩野餐。
到公園的門口,是我和哥哥要爸爸請客的好時候。我們會拉著父親的手嚷著,爸爸請客,爸爸請客。爸爸請客很簡單,就是給我們每人買上一罐頭瓶的散裝啤酒喝。5分錢一罐頭瓶,我和哥哥一人來上一罐頭瓶,一仰脖就喝完了,把周圍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據說我在5歲的時候就這樣喝,現在想想父母也挺八路的,一個患過肝炎的小女孩能這樣喝酒,就是在以出啤酒聞名的青島也是罕見的。可見父親的“吃要一流的”的治家方略是貫徹到位了。
這樣才算拉開了野餐的序幕,中間的玩耍都不記得了,好像出去就是為了吃。等到把所有的野餐擺好后,父親便掏出了小刀,起身在周圍的小樹林里挑筆直的小樹枝折斷,再用小刀將樹皮刮去,露出蘿卜青色來,做成樹枝筷子,夾菜的時候會有很清香的味道。這種做法現在是要罰款的,但在那個連人的尊嚴都沒有的特殊的歲月里,父親用這種方式給了我們一個既有趣味又有意義的童年,使我們身心健康,能夠成長為對社會有用的人,也算父親做的一種對人文環保的貢獻吧。
過去的吃很窘迫卻總是給人回味無窮,而眼前真是吃得山珍海味也總覺得不盡如意。這只能說明生活是真的好了,因為生活越好人越容易不滿足。于是,就有幾大“舒服”的民間傳說流行,其中的第一大舒服就是“吃飯要吃素”。
當然,我們對生活還是心存感激的,正是有了過去的“好食光”,才使我們對今天的吃又格外地珍惜和挑剔。從對人的實際意義來說,父親的飲食方略還是很有戰略意義的,畢竟,穿的和住的,多半是給別人看的,只有吃是純粹自己的事情。所以,我還是記著父親的名言:“吃要一流的。”
(選自《記憶的首日封》/蔡曉濱 主編/文匯出版社/2007年1月版)